《寂灭》(二十四)

柳叶舟以她的最大热枕和虔敬投入了鸣放运动。她把唐明珠对她的嘱戒置之脑后,一心一意地奔走访问,约人谈话,宣讲鸣放运动的伟大作用,帮助党整风的非凡意义。她认定,解放以后,党的许多政策正有待于从广大干部群众的反映与意见中鉴核其成败得失,以便今后的纠正与改进。这正是共产党的高尚胸怀与光明磊落的证明。唐明珠说,“小柳,听你唐姐一句。我说,你积极动员别人鸣放是必要的,因为这是上级的要求。但是,也不需要热情过头。温思齐垮了,还会有张思齐、李思齐这种人躲在案角,窥伺机会。你热情过了头,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说你煽风点火,挑动人家向党进攻。还有,你自己鸣放,只要做做样子,示个范,就行了,千万别多说,尤其不能说心底的真正想法,尖锐想法。这是很危险的。”柳叶舟嘴上应承,说唐姐的指示真好,自己一定牢记,但心里却对唐明珠有了反感。她想,唐姐固然是一片好心,照顾自己;但唐姐这几年生活养尊处优心满意足,革命意志已经大大衰退了,变得疑神疑鬼明哲保身了。党的各级干部如果都像她这样,那么党中央的方针指令,靠谁去推进执行?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靠谁去发动群众的觉悟和积极性?这不是一种潜隐的危机吗?唐姐是老大姐老上司老革命,这些道理不用自己去晓喻给她,但,思想上、行动上,却不能再亦步亦趋地追随她了。她有老柴这样的高级军官丈夫,又有革命资历老本,她只需要原地踏步就已足够;但自己年纪还轻,事业还刚起步,是不能像她那样但求无过不求有功的。再从大的方面去想,党的几年执政,正因为还有缺点错误,所以未能尽如人意;若不让大家尽量说透,如何能彻底消除社会矛盾,使事业进入正轨,从而蓬勃发展?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柳叶舟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积极了。她写了大量的大字报,提了无数的意见,从政权力量社会监督的必要、议会制衡突显民意的效用、行家领导行业的好处、取消领导特权的意义谈到司法审判独立的价值、放开文学艺术创作自由的紧迫性……一句话,把当时的知识分子基层党员干部的内心想法概无遗漏地一古脑儿说了出来。那时,上级已有指示,开始收集个别突出对象的言论了,柳叶舟放得最多最深,观看她的大字报的人最多最热烈,她已经上榜了。唐明珠又跟她谈了一次。唐神色严峻,言辞明快。“小柳,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现在惹出麻烦来啦。你看,怎么办?” “唐姐,我一向把你当作自己的母亲--” 她还没说完,唐明珠不客气地打断她,“别说这些。回答我的问题。” 柳叶舟吓了一跳,两眼愣愣地瞧着唐明珠。 “你已经够上右派资格。而且还是极右。” “唐姐你这么看?” “不是我,是比我高得多的人。” “李书记?” “不要追问。我不会告诉你的。” 柳叶舟又愣了一会。“我,自问对党对革命,一片赤胆忠心。” “一片赤胆忠心,就是这个样子?你说了多少只有反动分子才说得出的话?” 柳叶舟又愣住了。她变得结巴起来,“反动份子?” “告诉你吧,你写的大字报已经照了相编了册,好厚一本呢。” 柳叶舟的脸发白了。过了一会,她说,“不对,这……不行,怎么可以……” “什么叫做不对、不行、怎么可以……?这天下的事,你柳叶舟当家作主说了算?” “党……有政策的……” “党的政策就是我告诉过你的话,而不是任何别的什么。” “我也听过市里的动员报告,也学习过文件……” “你就不用接受我的领导啦?” “我不是这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对党的政策,我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你认为我错了?” “不是……” “那么是什么?” “鸣放不是党的号召吗?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不是党的号召吗?这有错?” “这没错。错的是讲的内容。什么讲得,什么讲不得,你会不会判断?什么是好心,什么是坏意,别人会不会识别?” “我对党有坏意?” “这由不得你自己讲。” “你唐姐认为我有坏意?” “你拿什么来让我相信你没有坏意?” “你唐姐不相信我小柳?” “我从来都愿意相信你小柳。但是,你没有使我失望过?” 叶舟语塞了。 “我上次找你谈话,今天找你谈话,我对你,老天在上。” “唐姐当然是爱护我的……”叶舟低下头,喃喃地说。 “你为什么不听我?”唐明珠突然怒不可遏地说,“你说!” “党员……”叶舟说了两个字,忽然气馁,停下不说。 “现在叫我如何帮你?” 柳叶舟想了一会,她抬起头,迎住唐明珠的视线,“我自己会正确对待的。我想,就是要治我的罪,也会允许我自辩吧。” “你打算跟谁辩论?” “我也不知道。谁来指责我,我就跟谁辩。我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自己对了,人家错了?党错了?” “谁没有错?党也不可能没有错吧?” “你现在还是这样想?” “这不是心血来潮。” 唐明珠目不转睛地盯着柳叶舟看了足足有几分钟,心里想,朽木不可雕。这个小柳太单纯了,很难跟她一路共走下去呀。 唐明珠跟丈夫老柴商量。老柴已在总参谋部工作了一阵子了,平 均一个月回家一次到两次。 “这老丫头单纯到了极点顽固到了极点。”唐把学校里的形势、柳的表现、自己两次找她谈话的过程内容详细告诉老柴,老柴听后,脸色严肃。“这小柳……看来……很难在党内、甚至在这社会上好好混下去。她的头脑是一条直线走到底的。很不好办啊。迟早会弄出事儿来的。” “是呀。如果她会拐弯,我可以想办法搞几次内部批判,保她过这次关……” “你保得了?” “没问题吧。”唐说,“但是,她很顽固,说要辩论……” “唔?” “这种不转弯的人,比狡猾的人难对付得多了。” “我在想,这次过了关,还有数不清的下一次呢。你保得完吗?” “是呀。问题不是这次。万一弄出更大的乱子,进了专政机构,一逼一诈,什么都讲出来;我们以前跟她说了多少心里话,很可能全部牵出来的……” “她呀,不用逼也不用诈,就会有什么讲什么的。她倒不是坏,而是老实过头,傻瓜一个。” “那怎么办?” “我看,只有抛了。你怎能老当奶娘?” 唐明珠想了一会。“要抛就抛。迟抛不如早抛。弄出了大事再抛就被动了。”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老柴说。 于是,一九四六年入党、当过F大学中文系讲师兼科室党支部书记、大学团委委员兼文体部长的柳叶舟,在她三十二岁那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中的极右分子,于戴上帽子的次年,被送劳动教养。她家的唯一亲人、七十九岁老祖母于孙女离家的第三天自缢身亡。祖孙俩居住的上海五原路精美独幢里弄房子被充作公产,家俱杂物被卖至旧货商店。这个简单安静的家庭就此消失。 我们的读者也许觉得我们已经离题太远。因为温思齐、侯教授、柳叶舟、唐明珠等人在反右运动中的作为表现、悲剧喜剧,看来似乎与本书主要人物程忘言及其一家的命运并无多大关系。然而,不把当时的社会背景幕布描绘得景象鲜明细致入微,我们就不能真正了解程忘言一家命运变迁的原委。看上去上述多人的故事发生在大学里,而程忘言已经被贬至中学且卧病在床,但是他们那些人的活动进退却与程的祸福休咎息息相关。在社会总枢纽的旋动以及下面的人们对这一旋动的反应中,人性充分表现,人性也不断扭曲,反射出去的波幅就使处在更下面的人们被弹震得更加体无完肤或粉身碎骨。 简单地说,温思齐在看守所里的连篇累牍的书面揭发,对他自己的化险为夷毫无作用,但对他人,却有致命伤害。 这些东西,尽管连公安局的人员都明白绝不可信;但是却不能不依照规程留下影印底本并分送各相关对象的单位作为参考。揭发程忘言的材料转送到中学时,反右基本结束,比较隐蔽地展开的是“肃反复评”运动,也就是说,高层要求下面各个单位再行扫除一批清洗对象。中学里的右派已经处理完毕,判刑的判刑,劳教的劳教,送农村的送农村、留校扫厕所的扫厕所,外出服重役的服重役,倒也各得其所了;再要扫除,程忘言的材料就来得恰如其时。这个人,课不上,运动不参加,医药费倒是大笔大笔来报销,如今有了新的借口,不扫他扫谁去? 中学党支部和校领导议决,经肃反复评,程忘言确系历史反革命分子,给予开除公职的行政处分。手下是十分留情了。 程忘言于是便成了一名闲散于社会的四类分子。 (九) 程忘言的妻子俞静君被捕的时候,她正在她所任教的女中内与一批教师和学生一起排演老舍的剧本《龙须沟》。她是一个很活跃的人,性情外向,极有人缘,与领导同事和学生的关系处得很好。丈夫程忘言对社会的失望忧虑以及内心的压抑困惑,因为越来越少在家中表述,所以并未影响她在工作单位的蓬勃热情。她当教师不及,便发现自己很爱这个行业;成天跟半大不小的女孩子打交道,她觉得很有趣 味。她感到人生最值得留恋回味的学校生活,如今又以另一种角色位置在自己的生命中重现,在弦歌一堂之中成了孩子们信任仰赖的对象,知识阅历和经验便有了特殊的价值体现。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成年人。头脑简单,绝不是指愚昧、低能和笨拙;头脑简单是精神上通常不背包袱,思想上一般不钻牛角尖,接受最简明的原理,不陷入纷杂混乱的思维和心情,对事物作最直接最本质的反应。她已遗忘了过去的社会角色和富贵的家庭生活,或者说最大限度地诀别了过去的一切。因为那些已经不存在了。她面对的是今天,今天的现实;她并无不满,因为精神上的满足是从内心深处的价值认知里出来的,并不依附于常人斤斤计较的境况高低与处境贵贱。她把自己的主要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孩子有大婆管理朱妈照顾,家课有忘言掌握操心,她的余裕是不小的;忘言见她这么热爱教育工作,心里也由衷欣喜。 一脸惊惧的校长兼支部书记带着两个便衣人员来到礼堂后台。他向静君招招手。 静君快步走向来人。到了校长室,来人说明来意。静君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苍白。她勉强支撑,对校长说,“遗下的一大堆事,要繁劳你安排啦。” 校长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在学校里,众目睽睽之下,便衣人员对她很客气;没有给她上手铐,也没有执住她的手臂。三个人步行穿过校园,走到校门外面,在一条后街上,他们进了一辆停在那里的军用吉普汽车。 对静君的逮捕是市公安局的直接决定,跟她的学校无关。 对静君的审讯异常简单。主要的罪名是身为反动党派民主社会党的组党核心成员,却隐瞒历史,抗拒“反动党派人员自白登记”规定 。实际上,问题出在她一直以自己的本名缴付律师事务所所赁外资大 楼的租金,市府某位领导认为这就是长期潜伏等待变天的实证而批示对她逮捕法办。不过,这一点,公安机关却不向她点明。 静君辩解说,自己不过是代替兄长俞佐伯去敷衍应景的,自己不是该党成员,更非组党核心,所以未向政府登记自白。公安人员没有驳斥她。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这件案子是上面交办的,他们不过是执行命令而已,同时也是肃反复评运动的需要,没有什么好多罗嗦的。 结案报告交到法院,正好落在当时的负责人、多年后当过上海高 级人民法院院长的韩述之手里。韩是司法界老前辈,中共地下党员。 俞静君大学毕业后通过司法行政院的资格考试在上海地方法院当书记官时,韩是她的上司,对她印象不浅。当时她代老兄出席民社党的会议,无意间曾告诉过韩,并表示自己对政治毫无兴趣。韩述之考虑很久,找承办此案的人员谈了话,在处理意见上写了一些东西。结果,俞静君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又于被捕的几个月后以“保外就医 ”的名义被释放回家。 这样,程忘言、俞静君夫妻两人,都成了闲散社会的四类分子。 一家人的职业收入,就断绝了。 恰在前后不久,全国城市开始全面的房屋社会主义改造。凡是出租收取租金的私人房产,不论大小,一律改造为社会主义的公有财产。屋主从政府房产管理局领取原定租金的五份之一,叫做房租定息;并根据原来的租赁契约,屋主所收房客押金,再从租息中扣付给政府。这样,俞家在上海及家乡的全部剩余房产,变成了微乎其微的租息 ,变成了这个家庭的唯一固定收入。 我国古人所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定是从国人数千年命运的实例里总结出来的,不然就不会那么的准确无误和屡应屡验。 俞家大宅周围存在了几十年的若干空地,一直被邻人种以蔬菜瓜果等物,虽然施上肥料会散发一种沃土的气息,但这种气息并不为四邻所憎恶,因为这是农田的温馨气息,对于四代以上无不是田间出身的当时市民来说,它恰恰是引发乡思的媒介;加上几场春雨之后,晚间小沼小洼草丛沟边的一片蛙鸣,更会使人感到时代的变迁在这个角落里并不是那么的巨大。 但是,真正的变迁不可抗拒地来到。 两年前,这片空地被填平,周围的杂树被砍光,许多解放军战士 唱着歌在这里盖建几幢六层的大楼,在四周筑起高高的围墙,并绕以带电的铁丝网,还带着一个有背枪兵丁站立守望的岗亭。 新机关落成时,正好程忘言夫妇双双受处罚而失业在家。市房屋管理局及上海驻军司令部的代表持着一纸公文来到程家。他们反复盘问,确证这幢住宅的产权所有人是逃往台湾的俞佐伯,而不是老太太俞夫人茅氏,也不是现住在内的程忘言或妻子俞静君。茅氏、程忘言、俞静君三人对此均予肯定。来人便请他们在谈话笔录上签字。一位房管局的代表约摸有五十来岁,见到忘言从铜笔套里抽出毛笔,往铜墨盒里蘸了蘸,让大妈、静君,最后是他自己,在笔录上签下的名字,不禁惊呼:“啊!这一家人的书法!中国文化……”解放军的代表也很客气,说:“有学问的人啊……” 所有这些,都未能阻挡这个结果的来到:一个月后,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用正式公笺和大红官印下达文件:将某区某路某号的属于逃亡反革命罪犯俞佐伯的敌产房屋一幢,作没收处理。原住该屋的俞某亲属,限于三个月内清屋搬离交出全部钥匙。 接着,那名房管局代表来访,表示本局奉命处理善后事宜,包括为俞家另行安排住所。 程忘言不知道的是,他的文化修养给他带来的最后好处,是赢得了比一般相同遭遇者多出几倍的时间宽限。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是查访代表的建议。他们觉得不应该像对待其他抄家没财对象那样地对待这一家人。因为这一家人是那么的老实,那么的温和,那么的彬彬有礼,那么的有文有墨,那么的毫无怒容怨色。 一家人接到通牒,面面相觑。 大妈说,“除死无大难。好歹,人,一个都没少。到什么山砍什么柴罢。” 朱妈不愿走。家里的事,她历来是一清二楚的。她说每月的工钿不拿了,大婆家务没有少做也没见她拿过工钿。就把我当作你家的小姑婆或老姨妈吧。好日子一起过了多少年,坏日子就不要我一起过了?我守寡三十年,独子不知下落;娘家没有娘家,婆家没有婆家,这里不就是我的根我的脚? 倒是朱妈的一番话,惹得一家人落了不少眼泪,连极少流泪的忘言也不禁泫然了。 新居被指定在同区一条大弄堂里的一排早先的私家汽车间中的一间。由于只能容纳极少的家俱用品,三姨俞蕴君和她的丈夫张振雄应静君的要求借了搬家卡车来运走了几车去。解放后,张振雄进了广慈医院,当了主治医师,后来又被调到军医大学当教授,还兼任了专为党政高级干部服务的华东医院的顾问,听说已经归入了部队编制,封了军医官衔,正神气哩。由此,忘言、静君相继落难后,姐妹间已经差不多断了交。这次静君给蕴君打了几次电话,对方接听之后随即就挂断,话都没法说上。最后,静君写了信去,指定了一个周末,他们过来,像特别开恩似的,板着脸,腔都不搭,却专拣名贵值钱的稀罕货拿,连忘言打算保留的东西都不由分说地指挥工人搬上卡车扬长而去。此外,范玉屏也带着工人来搬运了一部分家俱瓷器去,但那已是军医夫妇挑剩的了。范玉屏还算有点天良,悄悄对静君说,你想留的,写一个单子给我,算我替你保管的好了。静君挥挥手说,留着哪一天用? 偌大一个家庭,仅由两户眼界高起来的人家来挑,是消化不了所有的大小家私、细软杂物、文物书籍的。于是,他们包扎标贴好了自留的东西之后,就对四围熟邻开放门户,任由选取。一时间,大宅周 遭顿时喧腾起来,老人小孩,男的女的,奔走竞争,手抱肩扛,自行车、小推车一齐出动,未到天黑,腾空理清的任务就已大致完成,只有大婆、朱妈、静君和么弟、妹妹在清扫垃圾了。这件工作,是无人 自告奋勇来代劳的。因为这纯粹是他们家自己的事。这一年,忘言夫妇两个大的男孩已经考入大学去了外地,不在家里了。家,已经没有了,他们更不愿意回来了。 他们家里没有一个人想到,三个月的时间,是足够从容变卖这些被一哄而散的财物的。而这些财物,是很值一些钱的。而钱,是他们正非常缺少的。 这种人,还配在这种世界上活下去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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