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艺人 拙心 认识郑宝国的时候是读ESL的时候。 我们已经上课了。有一个中年的男人,一头估计半年没有洗过的头发,邋邋遢遢的拖着一双很脏的拖鞋进教室。他和老师很熟,一开口就是很溜的英文,我没听懂,老师很明白。下课后才明白他三年前就在这个basic班上课了,所以老师很熟悉他。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说:“在美国混,能不把英文学好吗?”他仿佛想痛改三年前没有好好学英文的错误。开始,他真是很认真的记笔记。而后就慵懒了,再以后就再也没有来上课,听说他要成立一个什么音乐公司。 郑宝国是吹排萧的,我特喜欢听排萧。我问:你知道杜聪吗? “杜聪算那根葱?我在国内八十年代吹排萧的时候没几个人吹,他算是小弟弟了。”郑有一股狂劲,也许没有这股狂劲也就称不上是艺术家了。 我说,先生可能要三年才能拿到绿卡。他嗤之以鼻,说我讲的是天大的笑话。他又不失时机的拿出自己摆弄。“嗨,我拿绿卡是太简单了。我把我的一大堆CD往桌上一放,你看我到底算不算是杰出艺术家?移民官二话不说。我的朋友都说我的绿卡拿得太轻松了,我反正没觉得绿卡有什么意思?” 我感觉他是个很有意思,很情绪化,很戏剧性的人物。 郑宝国有很多精辟的语言,我把它记了下来: “在美国你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任你在国内混得有多好,到美国你还得去餐馆打工。 在美国,没劲。在中国,更没劲。” 他和我谈程琳,“在美国你是大海里的一滴水”,这是程琳说的话。每年都有大量的艺术家涌向美国,美国是一个兼容的社会,就好象巨大的锅,各类的人材都被这巨大的熔炉熔入。你往往会感到迷失,往日的功成名就今天必须一切从头;从前的厚实根基被连根拔起;文化审美意识等都来了个大地震。。。也许你在国内是人中龙凤,可是到了美国一必须一切从头,你得从一颗种子一朵浪花做起。 郑宝国的生活很简单。如果有演出,前三个月他就拼命练习。没有演出就到处找工打,等赚到一定的钱就找个旅游点散散心。 我问他,不天天练习会不会影响他的艺术表达?因为我知道弹钢琴的如果三天不弹手是会生的。 “没事,我从小练。再说我每天会练上半小时,就算是没有演出。” 他说:“你别看我在台上穿得人模狗样,我从来都不会在掌声中陶醉。掌声算什么呀?下了台我还得吃喝拉撒。”有了演出就有几千块的收入,没有演出他得自己想办法度日,在美国是没有国家养艺术家的。他说他最恨打开信箱拿信,因为都是更他要钱的信。 郑在国内的生活据他讲是过得很好的,八十年代就什么都有,只是感到生活还是缺了点什么,就听朋友的话跑到美国。到了美国没有感到什么特别好,也没有感到什么特别不好,别人要申请绿卡他也就申请,日子过得没头没序一般。 我常在open market 和 一些公共场所看到一些卖艺的艺术家。他们大多数是很孤傲的很静默的拉着自己心爱的曲子,旁边是很多他们的CD光盘,再旁边就是他们乐器的皮套,往往是用来盛钱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怕看这些艺术家的眼神,因为他们的眼神有太多深邃的内容,往往看不到底往往越看心越会深陷就好象看蒙娜丽沙的眼神一般。他们的眼神不是痛苦不是无奈不是悲凉也不是兴奋更不是麻木,到底是什么?好象又都有一点,我很难用一个词来回答,我又深信眼神可以表达很准确的心理情感状态。我一直认为艺术家往往是痛苦的代名词,因为追求艺术本身就是孤独的充满痛苦的过程,更何况这些艺术家离开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移植到美国,嫁接到另外一种文化中,是否能够成活并生长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我记得在Pittsburgh 的Three River’s Festival, 我看到一位弹竖琴的老艺术家。在喷泉的一侧,竖琴的琴弦就好象瀑布的水直直的洗泄,背景是飞溅的水花迷茫的水雾蒸腾着。这位拉竖琴的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那一丝丝花白的头发象极了竖琴一根根的琴弦,而竖琴一根根琴弦也象极了背景后的丝丝水雾。。。我无法不被当时的美丽震撼,尤其是当老人弹起竖琴的时候,音乐如水的在如雾的空气中弥漫。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美丽的曲调,从来没有,我看见老人眼中的孤傲煎熬和超脱---似乎他将一生的最美丽的煎熬全用音乐的形式对你倾诉。他身旁仍然是竖竖的齐齐的摆着他的CD----人总还是要活的。可是买的人很少,路过的人都是很默然的走过。老人似乎不属于这个空间不属于这个世界。 人如果选择了艺术就走上一条不归的路。这条路上有太多的美丽和诱人的风景,也有太多的曲折和苦难。能够成名成就的毕竟太少,有多少人是死了以后才被后人意识到他的价值?献身艺术的勇气不是一朝一夕 的冲动,而很可能是终身潦倒的贫寒交饥。更何况,艺术在美国往往就是商品,艺术家真的能保持自己创作的个性吗?到底有多少幸运的艺术家能实现他们的美国梦?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每年仍有数以万计艺术家来到美国,这里毕竟是一个相对自由平等的充满诱惑的国度。 在美国你只是大海里的一颗水,有一天也许会成为美国文化艺术的一条支流。这是很多艺术家的梦想。 二. 无论你在国内混得有多好,到美国你还得去打工。 “陈冲你知道吧?获百花奖。到美国一样上餐厅打工。我见的人多了,有些硬着口气说不去打工,可结果几天不见就在餐厅见面了。”郑告诉我:“打工是每个到美国的中国人必经的道路。” 有一位餐厅的老板看洗碗的工作人员不顺眼,他爽利的拎起橡皮管对着碗直冲,三分钟内洗好别人要用半小时洗的碗。“这就是真功夫,我练了三十年。别看你那手拉起小提琴很拽,洗碗还得靠我这真家伙。”在老板的训斥下,这位完全有开演奏会的小提琴手郁闷的一个礼拜没有讲一句话。 打工其实不是丢人的事情,自食其力本无可厚非。可问题是中国人都是很要面子的,虽然有时要面子可以不要里子,但让那手术刀的手去拣菜,让女高音去叫买,让工程师去收银;多少有点资源浪费,心理不平吧?再说艺术家从事的是充满想象力的艺术美的创造活动,让他们面对赤裸裸的实物现实社会,无疑梦想被现实残酷的击碎。 生存第一位,在美国的艺术家很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人是商品,艺术是商品,一切都是商品,清高请你靠边站。 三 我对艺术不懂,但我喜欢所有真实的美丽的东西。在窗台上放一束灿烂的向日葵,整个日子也就明媚起来。喝茶的时候放一段自己喜欢的古筝,于是心情也会畅快得如同流水。累的时候看看墙上斜挂的自己照片,嘴角也会浮起追忆的微笑。。。就是这样,无论任何艺术的形式都是审美的载体,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受,你对生命的美丽的本能的感受。 在美国, 艺术不是阳春白雪不是少数人可以承受的奢侈,艺术作品是实在的平民化的商品。有多少的需求就有多少艺术的制造;有多少盈利就有多少对艺术的热情。就是这样,这个艺术的市场被无限的夸大又无限的萎缩。每年我都会去看艺术节的展览,有上百个摊位,都是个体艺术家他们陈例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想法,都是明码标价的。我看了以后印象都不深。 我转过一个弯,在一个小角落,我忽然发现一幅中国水墨画。我实在是太惊喜了,我忍不住唤出声音,因为画上画的是桂林山水。仔细看这幅画才发现这不是纯粹的水墨画,而是水彩画只是用的是中国传统画的画法。粗看效果是强烈很多,现代感强很多。仔细看却是对比强度不如传统水墨画来得黑白鲜明,当然韵味也差很多。(胡外国人倒是可以。)我不喜欢桂林的风景,那年刚从黄山回来就去桂林,梦想小学课本中的描写,结果发现桂林就那几个馒头小山,简直是失望透了。可是在远隔千山万水以后看到桂林的山水画,那情感上的感受自然是很亲切的。 等我走进这个小帐篷, 我简直要惊喜的难以呼吸,因为我看到一组组周庄的水彩画。在周庄还不是游人如织的周庄的时候,在我只有17岁的时候,我和同学一起去那里写生一个礼拜。周庄在93年还没有被炒热,刚刚是开发的旅游点,只有美校的一些学生常去写生。这是明清建筑保存很好的江南水乡,可以清楚的观察到那时人的生活做息,那时当地人就在河里淘米洗马桶。后来陈逸飞等画家还有当地政府把这个地方炒起来了,周庄人少的时候实在是很有韵味的,现在去的人太多就好象是自由市场,还不如去乌镇。 能在异乡看到我年少时候去过的地方,我自然惊喜异常。 我看见这里的画,大的可以挂在客厅,小的可以放在皮夹里,从15美圆到几百美圆的都有。我这才想起自己忽视了画家,我看到他做在椅子上正在忙装裱画的事情。我偷偷的看他,很普通的中国人的脸,没有太大的特征,只是眉头的皱纹很深,始终凝成川字。我小小心心的问他:“你是中国人吗?”我知道画家都是很怪的。 “上海来的,徐汇区。”他没有抬头没有看我。 “我也是,普陀区的。”他没有回答我,我又问:“你画的是周庄吗?” “你知道还问?”我又碰了个钉子。我不说了,只是接着看他的画。他应该是很有才气的画家也应该有名的,因为从他的画中我能看到一股大家之气,那怕是很小的一幅只有放在皮夹的画也是画的从容自在的。我看到他画周庄双桥的画,因为双桥实在是太有名了,我也画过当然我画的是玩笑,他选的角度真是很好。残残的月亮,寂寞的流水,古老的石板桥,还有吹拂的柳枝。。。静静的画面有一种流动的感觉。看着看着我没有感受“小桥流水人间”的温馨,却感受到“故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感受。没错,就是---------断肠人在天涯!!! 我忽然有泪眼模糊的感受,所以的站着的画都在无言的诉说主人的孤独,主人客居他乡的无奈。强烈的水彩色都隐去了,我看到眼前都是失色的画面,白的和黑的,远的是故土,近的是乡愁,长的是离仇,短的是别恨,亮的是惨淡的欢愉,暗的是无语的凄凉。。。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理解错了,我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他问了我一句:为什么到美国来? 为什么?我告诉他:我的先生在这里工作。 “这样很好。”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画卖出去的似乎并不多。 我证实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就从他问我的一句话和答我的一句话里我可以体味他的心态。他问我:“为什么到美国来?”其实在问自己为什么到美国来,每一个到美国来的大多会反复的为自己这个问题的。他说:“这样挺好。”难道是在怀疑自己到美国的原因不好吗?有语言的障碍?象他这样的年龄是不可能读好英文的,他也肯定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思放在学英文上。有文化的差异?美国人不可能迁就他的文化习惯,他必须习惯美国。有审美差异?也许他最欣赏的画会被人认为一钱不值,那是画家最窝心的失败。。。也许有太多的猜测,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在美国的土地上,只有一首歌,最能确切懂得代表所有的浪迹天涯的艺人的心情,那就是《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希望每一个流浪的都能找到梦中清澈的小溪和橄榄树。 后记: 郑宝国对我讲:在美国,没劲。在中国,更没劲 我很不同意。在我看来,没有根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什么叫做“没劲”?不是说你有多少钱,有多少名气,有多少成就你才会有劲。而是你的内心有没有自己的信仰,有没有自己的根,才觉的没意思。 如果你心中有根,不管你身在何方,你都不是孤独的。 如果你心中有根,不管你的境遇如何,你都是快乐的。 如果你心中有根,你是有家有国有故土的。于是,身在天涯的你也好象和自己的家近在咫尺。 相反,你即便在自己的故土,心若没有根,咫尺也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