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十五)

谁也没有想到,从一九六一年七月起,程敏子在马主任和郭圣逸的戈壁滩水文站里竟然生活了一年零两个月之久。 她的腿伤实际上比马主任最初诊断的要严重得多。在当时当地的环境条件下,不开刀、不用钢钉固定断骨,全靠自然生长愈合,不是很有把握的事。但是,马主任不知凭了一股什么样的劲儿,坚持他的方法要比把不锈钢钉子放进姑娘大腿里的洋办法好得多。“上海、南京、广州都行,兰州不行。”他说,“一动刀,腿上破相不说,长肌肉就是难事。住在医院里,谁给送吃的喝的?这年头,哪来足够的营 养?听我的,准没错。就在这里。咱俩负责。我老马就是要让咱小敏子跳高跳远赛跑登山。” 郭圣逸愁眉苦脸地作沉思状。 “你不信?”马主任来火了,挑战似地虎视着他。 “信哩。”小郭柔柔地说,“只怕女孩子家生龙活虎。俗话说:‘迎风的旗,顶水的鱼,十七八的姑娘,大叫驴。’她静得住吗?” “你静得住吗?”老马瞅着敏子说。 “为什么不?”敏子说。“你,”她转向小郭,“以为我愿意当瘸子?” “那就好。”郭圣逸说,“得受点苦。” “肚子能吃饱,还有什么是受不了的苦?”敏子张大眼睛,认真地说。 郭圣逸急忙转身走向外面。十六岁的敏子讲这句话时的模样,使他的眼泪直往上涌。 敏子以她罕有的顺从和顽强,乖乖地坚持不动弹不叫苦。老马用他的全部经验和智慧,给她敷药换药,每隔几小时就松松夹板,用热水洗洗,不让血脉阻滞肌肉僵硬。这两个相依为命的汉子所能拿得出来的最上等的食物补品为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提供了养伤疗骨的必要营养:有牛骨髓炒香的乾面,有羊肝煮海带的浓汤,有宁夏枸杞子熬的咸奶茶,有野灰条菜拌黄羊肉做馅的合子------敏子不挑食不忌口, 给啥吃啥,津津有味,心满意足,笑语欢声不时从这个地堡里冲出去,飘响在戈壁滩的穹苍;她的快乐,她的歌声,她脸上渐增的红晕和越来越显得紧仄的衣衫,都给老马和小郭这两个过着与世隔绝的悲惨 生涯的单身男人带来莫大的快慰和享受。她是他们的娃儿,是他们的天使,是他们的精神寄托,是他们的生命价值;他们对她,小心翼翼犹如初生之婴,虔虔敬敬犹如圣母瓷象;由于性别之分,每逢比较尴尬的服务治疗动作,两人总是一起合作,以免为难,以避嫌疑。敏子懂事,从不表露什么规避和扭怩,对他们坦然如对父母,大方如对医生。她很明白,应该把自己当小孩而不是当女人来看,应该把他们当 守护神而不是当男人来看。在这个地堡子里,人间的常态和惯例是不存在的,人性的阴暗和扭曲也是不存在的。这是一段缘份,一个神迹 ,一片在那种繁华世界里早已没有的圣洁和真正的人际之爱。 三个月后,敏子能站立起来了。 老马没有透视设备,但他能够凭目测和手感,断定敏子的腿骨已经初步愈合。腿肌没有萎缩,皮肉没有疤痕,并腿而立,无论前看还是后望,外观上毫无异状。但是,老马是谨慎的。他不允许敏子多站多立。他规定,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数分钟而已。他知道,大骨的折断,不是几个月就能恢复一切功能的小伤。多站多走,可能造成伤腿渐渐变短的后遗。 敏子渐渐痊愈,两个男人欢欣鼓舞中搀进了失落的忧虑。她好了,还有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呢? 郭圣逸策马四处探访,替敏子寻找家属的下落。大婆、妈妈,还有朱妈,毕竟是敏子日思夜想念叨不绝的亲人。一个小女儿家,毕竟应该回到亲长身边。 早在遇灾之初的那几天里,圣逸即曾去县政府民政局了解西胜农 场的情况。但是,局里告诉他,由于风灾摧毁了场部办公室,所有的档案、文件、账册、报表统统损失无遗。局存一份原始名单,因一年多来农场出走死亡减员严重,人数和姓名早已与实际不相符合了。这次风灾,由各地各部门的人员分头抢救,缺乏统一指挥调度,伤员由各单位火速直送各自的医务部门,死者则由部队战士就地掩埋,所以对于人员的下落存亡,现在是一笔糊涂乱账,谁也说不出个线索来。对这件事的清理,恐怕要等到各个收容医疗单位报告上来,统一核对过后,才能有个头绪了。 郭圣逸在敏子初愈后,又出去查找过一次。各军垦部垦农场及兵站等单位的大小医疗卫生部门都说收容过农场的伤员。少数死亡,多数治愈,有的发送回去原籍,有的带了一纸证明迳回上海,有的与亲属取得联系由他们领走,有的自愿留下在当地做了农工,就是无人知道几位老太太的踪迹。 郭圣逸带着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回来,敏子呆了好久,倒没有哭。老马说,“安心。敏子。不管怎样,你妈有文化有经验有办法,只要人在,她不找到你是不会罢休的。是不是?” 敏子没作声,点点头。 “我们反正一有机会,就替你找。”郭圣逸说,“只要人在,还怕找不到?” 敏子看着他,没有回答。 “饭照样吃,日子照样过,太阳天天出,我们总要活。爹娘生养我们,我们活得好,才对得住他们。对不对?”马主任说。 敏子又看马主任。她的表情有点怪。 “你们------不能----留我?”她问。 “谁说哩?”老马一跃而起。“我是巴不得留你做闺女哩!” “你愿留下?”郭圣逸似乎不敢相信地问。 “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敏子没有地方可以去。世界上除了这两个人以外,好像没有人要敏子。大婆和妈妈是一定要敏子的,但她们现今正不知流落何处。 马主任让小郭再去县政府民政局登个记,备个案。以后万一有人来找,也有个头绪。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一脸不耐烦地懒洋洋坐下来,慢吞吞找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行字,顺手往一个什么卷宗里一塞,就仿佛把那个多余出来的女孩子处理掉了,把郭圣逸打发走了。 马主任又给自己的上级单位----省水利局发了电报,报告收容了一个农场风灾里受伤流落的女孩子,请求允准。一个多月后才来回电,说准许自行处理,但单位不管户口、粮食、医疗报销、入学等等一切事务。“唉,”马主任叹一口气说,“官僚成这个样子。你不管,他不管,谁也不管。不过,谁要你们管着来哩?衙门不管,咱管。我也不是要他们管,只是报个备,免得以后谁个来找岔子。他们这种人 ,找起岔子来个个都是行家里手。” 小郭很阴郁。 他越来越明白,在这个世道,人的价值是最被看轻的。这样一个天聪地明、基础良好、心地纯善的孩子,竟然没有任何机构乐意她存在下去、成长起来、有所造就。当年自己决定避世离群,再正确也没有了。不必对世界、社会抱有希望,不必对这些当道掌权的人抱有期待。就这样在戈壁沙漠里苦修、自读、冥思下去吧。 敏子还没有从崭新生活的新鲜感里脱出心魂。对亲人的牵挂怀念哪怕再强烈,也掩盖不过深受新鲜奇异生活的说不出来的那种吸引。初来的几个月因为伤重,因为配合治疗,因为种种身体的痛楚与起居的困难,注意力完全不在人情事理的逻辑中。一个鲜活玲珑的女孩子,处在夹板绑带的半瘫痪状况、处在时时紧张事事不便的被动境地,她是不可能有深远的思虑和正常人在正常环境里才有的心情的。现在腿伤基本好了,她对这儿的生活也开始熟习了,跟先前生活的情绪纽带则渐渐松弛了。 找不到亲人们。 老马和小郭尽了最大努力。 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政府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办法。我更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的事情多想多愁是没有意义的。 我只能接受命运。 有人命运好,有人命运不好。也是没有办法。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先是没有了大房子和上海女子中学的学生生活。后来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小哥。没有了书本。现在又没有了大婆妈妈。我孑然一身。我一无所有。我连蚂蚁都不如。蚂蚁有他们的集体。我没有。我不知道算什么。我没有自己的家。我只有几件蔽体的衣服,还是旧的破的。 但是,我实在又是一个很幸运很幸福的人啊。 这两个这么好的人,不是老天降下世间来搭救我的天神又是什么?如果在这里的是爸爸,他也治不好我的断腿啊;如果我成了终身残废,真是不如不活了。如果救起我的是小哥,他也弄不到这么多的食物,好让我长愈腿骨啊。这里面有没有天意呢?是不是老天特别垂顾我呢? 在这里,我受宠受疼,还受到极有礼貌极有教养的尊重,这一点 ,跟这个看起来这么原始的环境是多么的不协调啊;然而这是真的。这两个人,不是“古之君子”,又是什么?对于一个女性来说,尊重是首要的,施舍救济如果不是在尊重中进行,那我宁可不受,宁可断腿,宁可被老鹰当饭吃掉。在这种非一朝一夕的长期共同生活中,尊重尤为难得啊。我看得出来,他们,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来岁,两个男人,都是用纯洁的真心深爱我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可爱有什么价值有什么特点,让他们这么爱我,但他们是爱我的。大婆爸妈爱我,因为我是他们的骨肉;小哥爱我,因为我是他的妹妹和一起长大的玩伴;如今他们俩人爱我,一点也不为了什么,因为他们在看见我之前根本不认识不知道我。也许,他们是内心很有感情而世上又没有什么人可以被他们爱?一定是这样。两个人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里,怎么会不苦闷呢?于是他们就把全部无所寄托的感情倾注在我身上了。于是我就分外幸福了。人与人之间,看来确实有一种没有目的没有理由不图好处的感情和爱,这种感情和爱在人类精神中也许就是最了不起的一种,因为这就是高度重视生命的价值,万分珍惜生命的存在,把任何不相干的人看得跟自己一样重要,把别人的苦乐当成自己的苦乐。过去我不十分懂得什么叫做人道精神人道主义,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觉得,这是有别于同情的。同情心当然也是一种美好的心理,但同情心似乎总有一种限度,里面未必包含牺牲和忘我,而且难免有点居高临下,因而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就不能称做同情。如今他们两人,把房间让给我住,把好床让给我睡,把好东西让给我吃;我舒适了他们就快乐了,我痊愈了他们就雀跃了,这真是只能用“舐犊之情”来形容啊。我不又是万分幸福的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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