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十七)

老马陪送到火车站后折返回去守岗。郭圣逸直送到学校帮敏子找到宿舍铺好床帐打理完一切才千叮万咛地离开。 幸亏宿舍里另外五张床位第一夜全空着,敏子才有机会痛痛快快 哭了个整晚。 值得哭、应该哭、必须哭、忍不住要哭的原因太多太多了。 你说,这弄湿了大半个枕头的十七岁女孩的这些眼泪,包含的是什么样的内容和成份? 学校生活的内容,大体上各地一样。 程敏子在学习成绩、文体活动、同学关系、老师评价等诸方面均名列前茅。这当然毫不令人意外。但是,这个戈壁滩上来的小姑娘,居然无意中显露出有点弹奏钢琴的基础,当时整个甘肃省总共有几架钢琴恐怕也是屈指可数的,这就不能不引起学校领导的特别注意。这种注意最初尚不属于政治审察的性质范畴,但她的家世背景至少必须考查清楚。于是程敏子的事例就被汇报到了教育局,由教育局而至公安局,再到地区专署,最后到了省里。 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各级政府部门对于每一个人的考察查究摸清来龙去脉从而掌握控制的工作,向来是绝不马虎、小题大做、不遗余力的。在戈壁滩,程敏子偶然地被一阵大风刮出了社会监视网之外,短暂地变成一个没人愿意过问的“边缘人”、“袋袋户口”(指户籍在口袋里没有着落之处),但当她一旦进入城市生活和正式机构之内,政治审查的雷达马上就把她罩住了。 省级公安机关接到专文报告,一个细心的公安人员立刻联想起不久前来自北京的一份协查通知。 查访对象正是一个十七岁零几个月大的上海出生的女孩子,年龄比较明确,姓名却付诸阙如。这个协查通知不同于通辑海捕文书,指明查找对象不是可疑分子,而是有关人士所想寻访的人物。而且,通知还说明,线索为香港关系人士提供,经向上海方面查讯获知,对象应在甘肃省河西走廊一带的某个上海移民农场里。 细心的公安人员悟出,正在寻找这个女孩的人绝不简单。说白了,必定是个大角色。不然,不可能动用政府力量向港英当局查讯,也不可能由首都公安机关出面向本省要求协查。 一份简明扼要的报告以电报形式发到北京。 两星期后,北京来的两个女性工作人员由省委直接派人陪同来到敏子的学校。她们没有惊动敏子,而是以参观访问的姿态侧面观察了她几天,并由当地公安机关派出专业人员以极隐蔽的技术私拍了许多敏子的照片。然后,她们直奔马主任和郭圣逸的水文站。 她们带着比所能预期的丰富得多的资讯兴奋地回北京述职。 马主任接待了北京来客后即刻去学校看望敏子,告诉她有人前去查询她下落的经过。他认定这是她的亲属来找她了,必定是个好消息。但他也有疑虑,因为外地来客不曾显示身份,不肯透露来意,只是了解这个名叫程敏子的女孩子为何成了他的养女,无意间暴露出她俩一点儿也不知道敏子父母的情况。由此可见,这两个讲一口北京话的女干部并非来自敏子的家庭。不过,这点疑虑他没有告诉敏子,为了不使她惊恐和烦恼。敏子起初非常兴奋,但听着听着心情暗淡了。她也明显感到决不是大婆妈妈找到了她;如果是,妈妈一定会自己直接跑来了,或者让马主任陪着来学校看她了。怎么可能了解一番后什么也不表示又走了呢? 马主任很后悔来此一行。他无端使敏子心情烦扰了。也许只是一般性的调查呢。幸亏有小郭按敏子的要求给她捎来的莫洛怀>、显克微支>、司各特>、纪德>、狄更斯>、哈代>等书籍,一下子把敏子的注意力转移了去,别的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敏子的课余时间、饭后时间、寝前时间,就是她的精神遨游时间。她在那些古往今来的大作家的经验、感觉、情绪、思想的分泌结晶里历尽了她的敏锐而丰沛的感情的至哀与极乐,且能从中体悟到那些作家的一颗颗伟大心灵的跳动博率。她反反复复阅读>,最后感觉的已经不再是苔丝命运的悲惨、感同身受的共鸣,而只是哈代对人间惨剧所感受到的最深沉的苦痛和所能发出的最悲愤的哀号。通过这部书,敏子开始有点明白,一个真正的作家的写作应该是怎么回事了。 敏子喜欢这样的生活。当然她也喜欢水文站的宁静生活。但是一个身心正常的少女毕竟应该在学校里同龄伙伴中度过她的成长期。在这里她接受教育吸收知识并有文体活动,同时还有男女孩子间的相互交流,更兼她有着远比别人丰富的课外书籍和无比关心她的两位长辈。马主任郭圣逸常来看她,使她从来不感到孤寂。她与同学相处得很好,但在精神上离众人很远,虽然她能够不使别人感觉这点。也有男同学和年轻男教师对她表示好感,胆大者还有追求的行动,但她只当察觉不到,毫无呼应或回避之举,人家也只好知难而退。有人说她很高傲,但又证据不足,因为她是很好商量肯让步不争先的;有人说她怪,却又举不出实例,因为她从不离群独处从不标新立异,衣穿举止饮食睡眠皆极平常。在那个边远地方的小学校里,还没有什么同学老师能够感知她的出众之处在于她有一种任何人不具备的,特殊的,无与伦比的贵族气质。这不是来自她的血统,而是来自她的与一般青少年有着天壤之别的非比寻常的品格教养、知识灌溉和榜样熏陶。 然而,敏子的安宁生活和心绪,注定不能维持长久。 一个多月之后,有一个非常神秘的女人来看敏子。 说她神秘,是因为从校长到敏子,都不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她既不自我介绍,也不显示立场。此外,她是省委直接命令专区特地派人陪来的,她所乘坐的小车竟然前后有专署的吉普军车卫护。然而她又不带任何随扈人员。而且,她的神态极其冷峻淡漠,不是傲慢,又不像忧郁,更不是肃穆。总之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敏子被叫到学校的一间接待室里会见来客。 那个女人看上去将近四十来岁。她的衣穿是普通的,发式也是普通的,但她的气派极不普通。这指的不是她有什么睥睨一切的狂傲态度,也不是显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神情;不是故意说话有气无力动作慢条斯理的矫揉造作,更不是养尊处优者在衣食难周者中间常常会有的那种鹤立鸡群的姿态。什么都不是。但这个女人就是与众不同。 她已经坐在那个简陋的接待室里等候敏子的到来。 敏子有点磨磨蹭蹭。她并不期待着妈妈或马主任郭圣逸之外的什么人来这儿打搅她。她更不愿意有人干扰自己的刚刚适应、稳定下来的生活。由此,她从走廊里途经接待室的窗口时,一眼也没朝里面张望。 而敏子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显然使里面的那个女人心情变化起来,紧张起来。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走到门口、站在门槛上、略带好奇地向屋里张望的敏子。 两双眼睛对望着。 两双互不相识的陌生眼睛。 两双阅历过全然不同的人生景象的眼睛。 中年女人没有站起。她用一种使得敏子十分意外的神态语调,简短中略带亲切而又不含命令意味地说:“请进!” 敏子向前走了两步。 她迟疑地问:“您,您要见我?” 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孩子气的惊疑和迷惘模样,使对方的脸色顿时异常柔和。“是啊。是的。过来,来,”她指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坐这儿吧。” 因为对方是成年人,中年人,语音又显得分外温雅,敏子于是乖乖地依顺地坐下,并把两手平放在腿上,略微张大眼睛,等候着谜底的解开。 但是女人并无急于解开谜底的意思。她不再说话,而是饶有兴趣、似带柔情地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敏子。长时间地打量敏子。像是要从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身上看出自己毕生想要知道的一切似地看着敏子。 如果换成一个男人这样看着自己,敏子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出去。但她是一个年长一辈的女人。况且眼光里不含歹意。因此敏子坐着不动,只是有点难为情地把头稍微低下一点点。 “你叫程敏子?”女人终于说话了。可惜是废话。 “是啊。”敏子低声回答,并带疑问地扬起眉毛,开始直视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您是哪一位?” 对方不置可否地侧一下头,伴随着一个费解的表情。这使敏子迷惑和不悦了。她等了一会仍不见回答,便低下头去,心情开始阴郁起来。 “我从北京来,”女人不会让敏子长久陷于阴郁。她用一种悦耳的嗓音开始解释,“受一位同志的委托,来这儿看看你。” “谁?” “很对不起。她不让我说她自己。” “这位同志,是男的还是女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请你来看我?” “我知道你会问这些。” “这也不能说?” “我很遗憾。”女人为难似地说,“我想我不能不使你失望了。” 敏子想了一会,宽宏大量地说,“没关系。我原没有指望谁来看我。也没指望了解什么跟我无关的事情。没关系。” “谢谢你,敏子。你很懂事。” 敏子没有接口。 于是便冷场了。 过了很长时间,女人说,“你的名字,是父母替你起的吗?” 敏子又扬起眉毛,“我想是吧。”她感到有些惊讶。因为这样愚蠢的问题似乎不该出自这样一位雍容优雅的女子之口。 “能说说你的父母吗?” 敏子想了很久。她突然恍然大悟地说,“喔,你是调查人员!” “不是。绝对不是。”女人急忙解释,而且很真诚地,“你别误解。你不愿说,可以不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敏子有点激动了。她提高声音说,“不过,我没有什么不愿说的。没有什么不可告人。我父母都有政治问题。历史反革命。”说到这里,她笑了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 样笑一笑。“全家被动员到戈壁滩去。不到一年,父亲饿死了。”敏子觉得自己的语言和声音都很冷酷。“妈妈和外婆现在下落不明。有两个好心人收留了我,治好了我的腿伤,送我到这儿上学。就是这样。行了吗?”最后这三个字,明显地有挑□意味。敏子说出口后,又懊悔得要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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