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志明先打的电话。
怎么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来?他的声音意乎平常地柔顺,象久违的家人。
这两天很忙,又去了一天郊外。
噢,晚上有空吗?一起喝茶?
好的。
我八点以前有个应酬,以后都是空闲的。等你的电话。
电话挂掉,天蓝默默地在墙角的地板上坐了一会儿。
该是很多年了吧,最后一次见面在一个南方的城市。他在那里出差,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他说将来我们结婚要有这样一套就该可以了吧。他带她去市场边一个常去的小餐馆吃饭,说餐馆的名字里有她的小名。好多细节都想不起了。从前分手时的愤怒和绝决,争吵时的激烈。如今已在时光中渐渐平息而变得模糊不清。那也许是一段从没有真正定义过的爱情。她看见房子中央,自己的孩子在拿着玩具和她的新伙伴玩耍。这个美丽的孩子是她这些年生活的印证。人总是被时间的长河推着向前。她和志明是无力停靠的小舟,隔水相望的船客。
晚上有很多例行公事的家庭琐事。等到孩子在床上酣甜地入睡,志明的电话早已一个接一个地催过来。天蓝很匆忙地套上白色的长裙,在卫生间洗了脸,稍稍上了点妆,然后冲了出去。
他站在路灯下,黑色的影子缩在他的脚下。这是他等得最长的一次。远远的看过去,轮廓有些陌生了。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短短的一瞬间,他们认出了彼此的面孔。他们站在路的当口,时光滔滔地向身后流去。
似乎是喝多了,志明有些酩酊。坐入汽车后座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吃力和缓慢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回来也不给我打电话。她甩开手,刹那间心里一种难过和温湿的感觉。
她跟着志明来到了灯光流溢的湖边,一个红色酒吧。
酒吧里的灯光非常昏黄,闹烘烘的,有烂醉的异国情调。大把大把的竹子,将影子投在座位之间,散发着颓糜的气息。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八年了,命运既然这样安排,必定有它的道理。可是只求你一件事,---给友谊留点余地。
八年前的恩怨就这样一笔抹去。心蓝的泪水在眼底翻滚。
她问,从前你到底爱过我吗?
她看到志明没有犹豫地点点头。
他们寂静地相视。
轻微的叹息声如鼓点,一槌一槌地打在心上。矜持纷纷瓦解,心蓝突然觉得很累。
她用手挡在额头。她想起那段不堪的青春,寂寞的心,年轻的梦想,和在国外奋斗的日子。
温暖的泪水缓缓地滑落下来。
她说,其实这样的结局很符合我们各自的生命计划。我终于嫁了个好人,抓住了一个最稳妥的归宿,定居国外。你也终于混到出人头地。
是你逼的!志明忽然激动起来,你就是不出国也不会嫁我。是你更在乎物质和地位,你从来就看不起我。所以这些年我一直要努力。
我没有,你为什么总是有这样的看法?心兰也激动起来,她记得这样的争吵过去不只发生过多少次,总是同一个话题。
突然又平息下来。志明小声说,其实就是当初我们一起出国,我也不会就作一个平常人的。
我们为什么还再去争执? 还要去攀比?心兰苦笑,用手指轻轻去摸他的手背。我们是两个没有缘分的情人。
他们付了帐,走到湖边。
十一点的街市还是热闹非凡,一片久违的灯红酒绿。心兰笑着说,知道吗,我在国外的时候会想起中国的街市,熙熙攘攘挤满人群和卖货的小摊,想念贫穷时拥有的时光,那种单纯的年轻和快乐。还记得吗,在那个小镇上挤一辆破烂的黄包车,付出去口袋里最后一块钱?
志明也笑,指着街边的一辆现代黄包车说,还想再坐吗,现在可以请你坐一千次。
心兰看着他摇摇头。
他们停靠在一个黑暗僻静的街角。那里仰头可以看到窄窄的一片天上的两颗星星。喧闹的夜市终于在这里零落下来,好像散戏后的剧场。
她说,你不会料到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在世界的另一端,在充满阳光鲜花漫烂的花园里,坐在凉棚下喝茶、折衣服,等待丈夫的电话。我的孩子和邻家的小孩子在草地上玩耍。生活是如此标准和完满。
她看到他沉默的眼神,里面有一种复杂的落寞和忧伤,酒精中重现的恍惚的柔情。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眼角的皮肤,仿佛那里曾经有过泪水。然后亲吻。她说想不到流泪的人是我,其实我们这样很好,上帝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她重复着他的话。
他无声地点头。
然后她看着他说再见,看着他转身离去,渐渐消失,没有回头。夜已经很深很静。一阵凉风吹来,心兰紧紧地抱住双臂。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体会到这些年的志明,那种擦肩而过的疼痛和清冷。一些记忆的片断不断地涌现,溪水边的背影,渡船上的故事,和黑夜的石板路里寂静的脚步声,等等,等等。那是他们留给彼此唯一的东西。它们代表终于一去不返的年少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