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仁傑﹑范玉屏的大女兒邱亦瑜讀的是清華政治經濟系﹐掌管著外貿部的外匯結算部門﹐嫁的丈夫是大學同學----一位前國務院副總理的兒子﹔在這個國家﹐在文革之后﹐是最最位居要津﹑呼風喚雨﹑飛黃騰達的高幹子弟中的一員。她匆匆回家﹐外衣也沒脫﹐立在門口就問﹕“什麼事﹖” 這是達官貴人的一種常見表現﹔似乎工作的忙碌﹑時間的寶貴﹑身份的重要﹐使他們無法拘泥於通常的禮數和不能顧及生活的細節。 “不能坐下來談一會兒﹖”做母親的在這樣的女兒面前﹐總是怯怯的﹐臉帶獻媚的笑意。 邱亦瑜向前跨了一步。“不能。我是路過。十分鐘。車子在面等著。很重要﹖” “那﹐等你有空回家吃飯時再說吧。”做父親的說道。邱仁傑在女兒面前是有某種威儀的。這是因為他一向是一個隨時能和最高領袖說得上話的人﹐再者﹐他跟女兒們長期不在一起生活﹐那種貼近的親密帶來的隨便甚至放肆﹐對他﹐女兒們是不敢有的。 這句話起了作用。她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眼睛望著父親。 邱仁傑朝妻子做了個眼色。范玉屏走進裡屋﹐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袋﹐把它交到丈夫手裡。邱仁傑又把它遞給亦瑜。 “哪裡來的﹖”亦瑜細細看著這兩份文件﹐“噢﹐一九三五年﹐一九四七年﹐兩萬六千美金﹐幾十年了﹐票面價值﹐增值﹐紅利和利息﹐這玩意目前大概值好幾十萬哩。不是你們的吧﹖” 范玉屏不做聲﹐只是望著丈夫。 “申領這筆錢﹐有些什麼手續要辦﹖”邱仁傑沒有正面回答。 亦瑜眼珠一轉。“照一般常識﹐必須由這股票的合法持有人憑 著有效證件﹐出面向那些公司﹐或公司的分支機構提出要求。這是誰的東西﹖” “轉售﹑轉讓﹐或贈送呢﹖” “出示買賣的正式文件﹑轉讓的書面聲明﹐或者遺囑之類的法律文件。” “文件遺失了呢﹖” “就麻煩了。就得請律師﹐對方認可的律師﹐提出各種各樣的旁證﹐證明申領人是這些東西的唯一合法的享有人。還不知道公司方面接受不接受。” “什麼叫做對方認可的律師﹖” “簡單說﹐公司是美國公司。律師須有美國的律師資格。我們中 國的律師﹐他們不見得承認。”亦瑜說罷﹐加重語氣再問一遍﹐“這是誰的東西﹖” “解放前夕﹐”邱仁傑不能不回答了﹐“有朋友離開大陸﹐把它 給了媽媽。沒有說明﹐是委託保存還是贈送給她。如果對方來要﹐就是他的。如果一直不來要﹐說是屬於你媽的也無不可。是親密的好朋友嘛。” “人﹐還在世嗎﹖” “在。” “怎麼知道﹖” “間接消息。” “有聯繫嗎﹖” “沒有。” “能聯繫上嗎﹖” “可以試試。” “那就試吧。反正﹐”亦瑜想了一想說﹐“單方面去申領﹐辦不 到的。那是誰﹖” “俞伯伯。” “俞佐伯﹖” “你記得這人﹖” “記得。還有程伯伯﹐程伯母。他們待我們很好的。” “我們就像親弟兄一樣。所以﹐我們想﹐他一定是把它們送給我們了。不然﹐為什麼不隨身帶走﹖” 亦瑜點點頭。“那﹐我拿回去給小李看看。也許他有什麼辦法可以領到錢。他大哥就在美國常住﹐人頭關係多極了。幾份小股票﹐在他們眼裡根本不是什麼大事。”小李就是她的丈夫。 玉屏緊張了﹐她想從女兒手裡拿回那些文件。仁傑說﹐“不必麻煩他們。我﹐最遲下月會去香港跟俞伯伯見面。這東西﹐物主算了。” “那也好。”亦瑜站起來﹐把牛皮紙信封往沙發上一扔﹐“我走了。” 玉屏看出女兒有點惱火﹐“這事﹐不要告訴別人了。我們不過 隨便問問而已。” “不會﹐不會。”亦瑜邊說邊走﹐“我是長舌婦﹖” 當晚﹐邱仁傑﹑范玉屏夫婦決定﹐把整箱文件帶去香港當面交還給俞佐伯。因為無論如何﹐他們夫婦倆不可能佔有這份財產。帶著這樣一份豐厚的見面禮﹐俞佐伯一定會在協助子女出國方面慷慨盡力。 (十七) 中共上海市委﹑市委統戰部﹑以及中央統戰部﹐還有程之朗等人﹐差不多同時收到空軍總司令部的一份正式文件。這份文件闡明﹐原上海市華山路某弄某號房屋﹐係根據中共中央某年某號文件﹐判為敵產﹐由前中國人民解放軍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執行沒收﹐充作公共財產﹐並分配給本部某單位使用至今。按﹐上述文件以及所依據的政策﹐均仍有效﹐因此該房屋之使用情況﹐沒有理由改變------口氣是很硬的。言下之意﹐如要交出該屋﹐須得推翻當年的政策與文件才有可能。 統戰部的人員不禁暗暗叫苦。 因為他們無法拿出漂亮的成績單來吸引俞佐伯回國觀光。 才三十年的時間﹐俞佐伯的祖墳已被搗毀﹐祖屋已被充公﹔同輩親人﹐只剩了一個半死不活的二妹和光棍一條的三妹夫。正如羅曉陽說的﹐“拿什麼去讓他‘觀’﹐拿什麼來給自己‘光’﹖”而上面卻 催促頻頻﹐聲言務必要完成這個任務云云。 跟軍事單位﹐他們是較量不過也不敢較量的。搞黨務的人太明白了﹐儘管共產黨的口號一直是“黨指揮槍”﹐但“黨”﹑“槍”﹐哪裡分得清楚﹖事實上黨就是槍﹐槍就是黨。沒有槍﹐哪有黨﹖黨若不 是槍﹐還有什麼威力﹖所以﹐軍方一硬﹐他們便敗下陣來。他們只得彙報上級﹐要求撥款另建一所新屋﹐作為替代物品﹐發還給俞的親屬。但是實際的得益人將不是俞本人﹐這個提議很快就給上級否決了。 他們心裡充滿委屈﹐覺得這小媳婦的無米之炊實在難做。 但是﹐歇手不幹是混不過去的。 若干天後﹐北京方面通知邱仁傑﹐他們可以啟程赴港了。 邱仁傑對統戰部的耿大姐一再表示﹐自己對所要達成的目標毫無把握。一方面自己與俞佐伯幾十年不見﹐且一直處於敵對地位﹐對方如何看待自己﹐不得而知﹐因而自己所作的邀請也罷勸說也罷﹐效用如何﹐不可預期。耿大姐說﹐“您就知其不可而為之吧。諸葛亮六出祁山﹐不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漂泊在外的人是念舊的﹐何況是家鄉血地﹐感情上總有千絲萬縷的牽掛。俞靜君還在醫院裡苦苦等他﹐他 何忍堅持不來見妹子一面﹖因此﹐不能說您老此去一定失敗。這裡親屬情況不佳﹐也許反而更能促動他來見見﹐給大家一點安慰﹐或者資助呢﹖” 仁傑笑笑說﹐“大姐說得這麼好﹐我的勇氣就增大了。我盡力而為吧。” “隔絕了這麼多年﹐各方面開始接觸﹐是大勢所趨。我對下面的同志講﹐心理上不必背上那個大包袱﹐一定要把這裡的事情弄得妥妥貼貼才能進行。房子還下去﹐不還下去﹐在我們感覺裡好像有本質上的區別﹐在俞佐伯心裡呢﹐有啥不同﹖他又不能來住﹐又不想賣錢﹐發下來也是讓程家的小輩白得了福。主要是我們政府的高規格禮遇﹐他能不在乎嗎﹖國民黨的人﹐我們是了解的﹐把名利看得比什麼都重。連李宗仁都在乎這個﹐他俞佐伯就那麼清高﹖你不妨暗示一下﹐我們的某某某某同志﹐都準備親自接見宴請------國民黨政客﹐誰人過得去這個名利關﹖------” 邱仁傑沒有多大興趣傾聽耿大姐的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高談闊論。他內心自有他的想法和打算。當他知道上面不準備派員隨同他去香港﹐而倒同意玉屏和敏子與他偕行時﹐他更高興了。佐伯回不回來﹐跟自己的利益無關。回來﹐自己有一份功勞﹔不回來﹐已經有言在先﹐不能怪罪於己。這次去港﹐最重要的是重修與佐伯的舊情關係﹔把整箱巨額財產完壁歸趙﹐這樣﹐必然就把最後一條退路打通了。中國政局的不穩與難變他一清二楚﹐真正走出毛政治陰影的時代﹐不是自己能夠活得到的。一旦與政治圈子漸漸離遠時﹐就設法徹底脫離這個國家和制度才是上策。在國外﹐只要最低的生活費用有著落﹐在思想自由的環境裡才能有真正的學術成就﹐這一點連謝迎勝都懂﹐他邱仁傑豈有不懂之理。而﹐俞佐伯重獲巨額財產﹐他邱仁傑只要沾點小小的光﹐這輩子不僅衣食無愁﹐自己的研究與寫作就能排除任何干擾地完成了。而﹐俞佐伯的感情用事﹑慷慨大度﹐他們夫婦是了解最多﹑得益最多的。 程之朗外出公幹去了。羅曉陽收到文件﹐一跳八丈高。“真他娘的﹐還講不講理﹖” 她給爸爸打電話﹐爸爸說﹐“早在預料之中。你冷靜下來﹐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不要亂說話。你可以給謝書記打個電話﹐看看他怎麼反應。在大家商量好之前﹐你什麼事也別做什麼話也別說。知道嗎﹖聽我的話。” “聽你的話﹐做縮頭烏龜﹖” “試試做一回吧。”羅將軍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曉陽的火更大了。她撥通了迎勝的直線電話。對方耐心地聽完了她的訴說。“我沒有看到這文件。可能不會發給我。事情嘛﹐不能說意外。是不是﹖曉陽﹐你先別來火。這房子﹐我一向覺得要不回來。 是誰佔著﹖空軍﹗你搞得過他﹖先別急。原物不能歸還﹐變通辦法應該還是有的----” “什麼辦法﹖” “找個別的差不多規格的房子抵還啦﹐折價給錢啦﹐辦法是人想的﹐總找得出來。你乾著急有啥用﹖你能跟他們辯政策﹑講道理﹖政策﹑道理在掌權的人手裡﹐你不明白﹖” 曉陽一下子不做聲了。謝迎勝隨口說出來的兩條變通辦法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聽上去倒也挺有吸引力。過了一會﹐她說﹐“我也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也沒說過非要原屋不可。要是黨的工作人員都像你 迎勝舅舅這樣的頭腦靈活通情達理﹐事情就好辦了。你能把你的想法去通通那些人的花崗岩腦袋嗎﹖” “我會反映的。我一定盡力。要爭取你大舅回來﹐我們的工作怎能做半吊子﹖原屋不能還﹐另外選一個沒有麻煩的大洋房還給你們﹔或者估個價﹐賠錢也行﹔你說是不是啊﹐曉陽﹖” “那當然。我們不是一定要怎樣怎樣。他們總得對俞佐伯有個像樣的交代﹐對不對﹖誰叫他們當初把他當死敵﹐現在把他當活寶﹖” “不過曉陽啊﹐我不是黨中央主席也不是國務院總理﹐我說的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能不能成事﹐還要走著瞧呢。我們一方面作最大的努力﹐一方面也要做最壞的打算。你說是不是﹖” “那當然。迎勝舅舅﹐我聽你的。” 對這條消息﹐謝迎勝在內心也是很失望的。他知道﹐俞佐伯多半不會回來。然而﹐程家畢竟已經借此獲得了比較妥善的安排﹐他心中的目標大部份已經實現了。況且﹐邱仁傑帶著敏子前去會見佐伯﹐自己私下的心愿倒有全部實現的可能。他知道佐伯的個性和作風。佐伯在攜助小輩們出國方面一定會不遺餘力。 程敏子沒有找到她的小學老師陳煙波女士。因為這件事沒有人運用公家的力量幫她的忙。而一個渺小的個人﹐想要在茫茫人海裡尋找一個失散近二十年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她憑著記憶摸到陳老師的舊居﹐那裡早已面目全非﹐附近四周也無人知道那個女人了。 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使敏子產生了另一個更為強烈的願望﹕去一次大西北﹐探望一次水文站的馬主任和郭聖逸。如果找得到他們﹐由他們陪著﹐就能找到爸爸的墓地。她想去爸爸的墓地看看﹐坐坐﹔像十六歲時那樣﹔獨自冥思一番﹐跟爸爸說說話。其中還有告別的意味。當然﹐近來發生的----不﹐自從那天刮風以後直至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她都想告訴爸爸。敏子知道﹐沒有人比躺在戈壁灘石墓裡的爸 爸﹐更關心家裡----包括大婆﹑媽媽﹑大哥二哥﹑小哥和自己﹐還有朱媽的一切了﹔而那一切他都是不知道的。他究竟知不知道﹖人們常說“在天之靈”﹐也許真是有的﹔如果真有﹐那爸爸一定已經知道了。不過﹐即使他已知道﹐他還是會喜歡聽由敏子講述出來的東西。敏子會講出許多自己的感覺和感想﹐爸爸最喜歡聽孩子們講感覺和感想。爸爸說過﹐文學的基石不僅僅是人生的事實﹐而是事實在人腦人心 裡折射出來的感覺和感想。敏子一直感到﹐爸爸的軀體是冰冷發硬地躺在那裡了﹐但爸爸的感情﹐精神﹑思想卻始終附在敏子自己﹐還有其他親人的生命裡。敏子簡直覺得﹐儘管自己的身體髮膚可能沒有爸 爸的遺傳物質﹐但自己的生命形態和精神存在﹐卻全部是爸爸的創造。因此她認為﹐遺傳大概只能說明物質存在﹐是先天部份﹐而人的後天的一切﹐則完全來自非常奏效的教育和教養。 敏子當然也想念老馬和小郭。那一段幾乎很少有人能夠相信和理解的奇異生活﹐同樣說明了很少有人能夠相信和理解的人的某種精神高度。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各種各樣的人們之間進行的各種各樣的拼死鬥爭﹐經過了這麼多年的生活資源的特殊緊張缺乏﹐現代的中國人﹐多數已經變成了一種特殊品種﹕他們不懂廉恥不識信義不講道德不顧顏面﹐再也不能相信和理解人心裡面種種純潔美好的東西。那種本來沒有什麼稀奇也算不上特別偉大的行為﹐在現今的人們看來竟已變得分外的陌生和虛假。原因非常簡單﹐因為人們心底裡的那些東西早已被徹底摧毀。他們不相信竟有人還能保留它們。然而﹐事實是﹐確實有人保留了它們。那就是老馬和小郭這樣的世外之人。他們過的是世外的生活﹐他們奉行的是世外的為人準則。而敏子這樣一個剛剛懂事的女孩子﹐在大難之後恰恰落入這樣的人中間﹐她就獲得了某種世外的燻染﹐這﹐對她的人生就起了一種特殊的﹑無可比擬的影響。這也正是敏子具有著多數同時代同年齡的人所沒有的豐富內涵和深層認識的原因。 謝迎勝不知何故﹐特別樂意滿足敏子的願望﹐尤其是從感情出發的願望。他運用他的職權給敏子提供了交通的便利﹐還派了一位幹練的中年女幹部陪同敏子作此大西北之行。他在電話裡對敏子說﹕“快 去快回。上面吩咐下來叫去香港﹐是不能拖拉的。” 敏子動身時﹐謝迎勝給甘肅省專管政法的省委副書記老孫打了個長途電話。這位老孫﹐就是當年的謝銀升開著俞佐伯的汽車找到他的上級老金﹑然後送老金直赴其家彙報請示工作的那位地下黨領導。老孫對銀升是很器重的﹐只因為老金最信得過銀升。老金不幸死於文革﹐老孫和迎勝兩人在分別復職後一直有著親近的感情和密切的聯繫。 這個私人電話的效驗大大勝過蓋著大紅官印的介紹信。 敏子倆人在蘭州一下飛機﹐就有人高舉姓名牌子把她們接到省委機關招待所。當晚﹐老孫和他的年輕夫人宴請敏子她倆。敏子簡直覺得“孫伯母”這三個字很難出口﹔老孫馬上笑著說﹐老伴在文革中去 世了﹐這位是娶進兩年的續弦妻子﹔她是省歌舞團演員出身﹐現在做行政工作﹔其實年紀也不算輕了﹐要不了幾年就四十了------第二天﹐一輛專用的吉普車把敏子她們送到省水利局機關大院﹐一位人事幹 部足足查找了一個半小時﹐打了九通電話﹐走進走出十多次﹐叫來五﹑六個人﹐才慢吞吞地對她們說﹐“那個馬偉成嘛﹐在一九六五年﹐調去寧夏大學了------” “郭聖逸呢﹖” “郭聖逸﹖” “是呀﹐郭聖逸。” “你是他家屬﹖” “親戚。” “親戚﹖” “哎喲﹐急死人啦。你問這麼多幹嗎﹖你不是看過省委的介紹信了 ﹖” 人事幹部拉開抽屜﹐拿出介紹信來再細看一遍﹐然後點點頭﹐說﹐“請等一等。” 他離開了整整半個小時﹐帶來另一個幹部。 來人又問﹕“郭聖逸﹖” “要我重複多少遍﹖”敏子來火了。她是極少發脾氣的。 “上海來的郭聖逸﹖” “你們局裡有幾個郭聖逸﹖” 兩個幹部上下打量著敏子和陪她來的女同志。 女同志開腔了。“有什麼問題嗎﹖” “嗯----沒有。” “這個人﹐失蹤啦﹖” “不是。” “犯了罪﹖” “不是。不是。” “那又是怎麼回事﹖” “嗯﹐實話告訴你們吧﹐這個人﹐這個郭聖逸﹐早就死了。是在一九六四年的冬天。在他們水文站附近的山坳坳裡。當時人們判斷是駱駝失足﹐掉下山崖﹐連人帶駱駝都摔死了。具體的情況﹐你們可以去公安局查找記錄檔案。關於死亡的書面報告﹐應該有一份的------” 次日﹐女幹部動身去寧夏尋訪馬偉成。敏子獨自一人由兩名省公 安人員陪同乘火車到淺溝子車站﹐再由當地派出吉普車直送原第二十一水文站的舊址。他們一行四人在阿克塞哈薩克族自治縣的縣城歇夜﹔那裡已是房屋連片﹐街市囂擾﹐不復往昔的荒涼景象了。翌晨清早上路﹐疾駛七小時後﹐縣委增派帶路的一個年輕哈族幹部指著遠處起伏隱現的山巒說﹐“瞧﹐那就是當今山脈。那個黑熊峽子﹐就在對直 五十哩外。我們先去護路工段站歇一下﹐吃罷飯﹐再過去。二十一水文站已經撤了﹐原先的地窩子怕早就被沙石埋掉了。你說﹐你在那裡待過﹖” 敏子點點頭。“一九六一年秋天﹐到一九六三------” 那個哈族幹部瞪大眼睛瞅著敏子說﹐“那時我大概還在吃奶哩。那------那------你------你﹐你能有幾多大﹖” 黑熊峽子名稱猶在﹐但是景觀狀貌﹐已非原來的樣子了。 第二道山口也找不到了。 爸爸的石墓----敏子和小哥用他們的雙手挖呀挖的﹐搬呀搬的﹐把許多深色石塊埋著堆著﹐疊起排起﹐構築出一個明顯易認的圖形標記﹐再也找尋不到了。 一切都改變了。 一切都不存在了。 不變河山的局部地段﹐也會面目全非。 有千萬種理由值得活下去的好人﹐也會死亡。 也就是十幾﹑二十年不到的光景。 一切都還記憶猶新啊。 敏子坐在一個石墩上﹐舉目遠眺。 陪她前來的那四個男人﹐離她遠遠的蹲在那裡抽煙閑聊。 遠山連綿起伏。峰嵐頂上﹐有依稀的積雪。 這一切﹐看上去跟十八年前沒有什麼兩樣。但棲息在這個世上的人﹐人事﹐卻有了多大的滄桑更改啊。 敏子無法集中意念回顧具體的人﹑具體的事﹑具體的細節。 眼前的景物對她來說也似乎正在逐漸模糊﹐遠去。 她的思緒飄忽不定﹐漸漸飛昇。 ----什麼都會改變和消亡。 ----人的身體模樣﹐精神和生命﹔人的喜怒哀樂﹐慾念和爭鬥﹔都會改變和消亡。 ----不會改變和消亡的事物有沒有﹖是什麼﹖ ----有。那就是人們內心的感情。 ----是某些人內心的某種感情。不是所有人內心的全部感情。 ----不能體現出生命價值的人和不具有深刻內涵的感情﹐會很快改變和消亡。 ----不改變不消亡的人和感情﹐便永恆不朽。 ----這些事物存活在某些人的心底。 ----存在於顛撲不破的思想論著裡發出光亮照明後人的路。 ----存在於傳誦不絕的文學作品裡發出溫熱給後人以力量勇氣。 ----爸爸的墓地找不到﹐跟找到了﹐有什麼不同﹖ ----郭聖逸死了﹐跟他還活著﹐又有什麼不同﹖ ----他們不存在於這個容易湮沒改變的地方。不存在於這個多災多難的人世。 ----我處在任何地方﹐都能毫不費事地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因此﹐特意走到這個戈壁灘來尋找爸爸的墓地和證實郭聖逸的死亡﹐是虛妄的。 ----他們是永存的﹐無處不在。在我的心裡。 ----我不消亡﹐爸爸和郭聖逸這樣的人就存在。 ----我不能消亡。 ----我不消亡的唯一辦法就是拿起筆來寫作。 ----把我感覺﹑感想的東西﹐把爸爸傳教給我的精神﹐把老馬和郭聖逸注入於我生命裡的人際之愛﹐把種種人生事實在我腦中心中折射出來的景象﹐都記錄描述下來。 ----爸爸沒有用筆記述。他把他的一切記述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了 。 ----郭聖逸一個字也不寫。老馬更談不上寫作。他們用他們的生 命活動﹐寫成了我這個人。 ----我就是他們的作品。 ----我必須及時記述。我沒有後人。 敏子突然想起香港女子寄宿學校的副校長浦女士說過的話﹕你會成為一個作家。 敏子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大聲呼喊遠處的幾個男人﹐啟程回蘭州去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