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恬:四月雪(短篇爱情小说)

四月雪(爱情小说) 邢恬 她走了。 我知道她一定会走的,只是当我明白这一件确切的事实时,那种无名的悲伤再一次紧紧地包围着我,我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喊着: “小雪,小雪…” 再一次见到小雪的时候,就那么一眼,我立刻明白了,我还是那么地喜歡她,尽管已经分别了整整八年。 大凡那个年龄的男生一定都会喜欢那些美丽的跳舞的女孩子,我一直这么想。 十五岁时,我开始喜欢捉弄我们学校的女生,和黑狗一起。黑狗是我的铁哥们。黑狗的父母和我父母都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据说他们都是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后服从党的分配,来到了同一个城镇,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党的一个口号就让他们那一代人在这里一生活就生活了十几年。黑狗家住在另一栋楼﹐和我们家一样,也在同一个大院子里。那时候我们总是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去上学,我就在他家楼下踢石头等他,有时候他先下来,也在那里无聊地踢路边的石头,看到我来了,吸一下鼻涕,常常防不胜防地给我一拳,大声喊:“石头,今天是你晚了,我已踢了七块石头呢。” 就这样,他总是习惯叫我石头。 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明白我为什么一直习惯每天等黑狗上学。直到有一天,我怎么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问黑狗:” 你妹呢? 怎么没见她下来?” ﹐ 黑狗满不在乎地回答:”她?她还在哭呢,那么点小事就哭成这样。” 我也不明白他说的,反正就这样先到了学校。 黑狗的妹妹叫小雪,严格地讲,小雪是他的表妹。小雪的父母去了五七干校,她就被外公,外婆带来留在了黑狗的家里。小雪比黑狗小两岁左右,经常跟在黑狗和我的后面上学,就因为这样,那些同龄的男生才不敢在路上捉弄小雪了。小雪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如果你见过她,又看过她跳舞,你就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说了。 小雪常常辮两根小辫,长长的,好象还系着各色各樣的發卡。她总是穿着那些飘飘的裙子,白的,花的,就象一只快樂的小蝴蝶﹐常常背着书包,在后面急急地喊:”哥哥,等等我!”,每当这个时候,黑狗就嘟囔:”他妈的,真麻烦!”。等到小雪跟上我们,她总是忘不了看我一眼,再加一句:”石頭哥﹐谢谢你!”。我听了总是满 不在乎地耸耸肩,继续回头跟黑狗大步向学校走去。 我要说的就是那一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那天上午小雪没有跟我们一起去上学。在我们那个城镇里,能盖两层楼的校舍算是很奢侈了,大概因为是县重点中学,初中和高中都在一起,楼房后面是大大的操场,课间操的时候,男生女生都一窝蜂地跑到操场,一堆一堆地,男生和男生,女生和女生,如果不小心哪一堆里参杂个不一样的,那就成了大伙注意的焦点。小雪那天来晚了,偏偏不巧是在大伙课间休息的时候走进了学校,她显得那么地与众不同,低着头快步向教室走过来,那白色的裙子这时候似乎也飞扬不起来。 “看啊,陈小雪的眼睛都哭肿了。” 不知是哪个爱捉弄女生的男生突然大声叫了起来。一时间大伙纷纷都转头看着小雪,有那么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热闹,还有几个女生则惶惶地不知如何是好,那个年龄的女生是成熟不够,幼稚有余,常常不明白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 小雪愣了一下,突然抬头朝二楼我们班教室望了一眼,我至今仍不明白﹐她那个时候到底是找她哥哥呢,还是想找我。然后小雪紧捂着书包,飞快地想向她的教室跑去。偏偏这个时候,那几个男生居然站成了一排,堵在路上就是不让小雪过去,有一个还在那儿大叫:” 嘿,你们看,她又要哭了。” 黑狗和我这时候已经到了楼下,黑狗推了一下那个捉弄小雪的男生:” 她是 我妹,你要怎样? 放她过去。” “我爸是公安局长,你敢推我,你等着瞧!”, 大概是因为面子问题,这个公安局长的儿子开始抬出了老爸。他那一排男生一看只有黑狗和我两个人,就开始起哄了:” 小子,八成你是喜欢上这小妞了吧,她又不是你妹妹?” 我当时一听,第一反应是他们怎么能说我喜欢女孩子,我一下子火冒三丈,一拳头挥过去,打在了这个自称是公安局长儿子的脸上,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看着血从他嘴里流了出来,后来事情一团糟,我和黑狗都被打得鼻青脸肿,保卫科的人也来了,我只记得小雪在一旁不停地摇我:”石头哥,别打了,你们别再打了,好不好?” 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不经意地仿佛还听到小雪在什么地方叫我别打了,别打了。 我想我曾经一定是那么地喜歡小雪,只是我自己当时并不知道,而小雪呢,我又该怎么说呢? 小雪要走的那一年,她外公外婆从北京来过一次,那年暑假她就要回北京了,那是她从小生长的城市,而对于我这个少年来讲,北京却是那麼一個遥远和陌生的地方。 不记得为了什么原因,黑狗当时不在,我和小雪拎了一大堆大大小小东西,我一趟趟地上楼下楼,终于把东西全搬到小雪家了,那好象是一个下午,只记得搬完东西后我好渴,我随口问了声:” 你舅舅,舅妈呢?”, “他们不在家。”,小雪小声地回答,然后慢慢地转过身,退到了墙边,站在那里望着我,一动不动,我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一点措手不及,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手脚也不听使唤,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我突然憋出了一句话:” 小雪,我要喝水。” 我记得非常清楚,小雪仍然望了我一会,然后輕輕叹了口气,转身倒 水去了。 当我一口气喝完水的时候,我说:” 我要走了,小雪。”, 她点点头,也回应著:”我也要走了,石头哥,我就要回北京了。”就在我走到门口刚要开门的时候,小雪突然从背后拉了一下我的衣服,轻轻地叫:” 石头哥”,踮起脚在我转过身的同时,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急急地就把我推出门外,紧紧地锁住了大门。如果是现在,我一定知道我该怎么做,可是那个年少的我呀,愣了一下,摸了一下发烫的脸,转身象小偷一样快快地跑离了小雪的家。 那个暑假的一个黄昏,我和黑狗全家一起到县里唯一的那个小镇火车站去送小雪回北京,听说她和她外公外婆还要先坐火车到市里,然后再从市里坐火车回北京,我根本不记得我和黑狗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什么,但是我的眼光一直跟随着小雪,她真是那么的美丽,尤其在那夕阳的照耀下,那舞动的花色裙子象只將要展翅高飛的蝴蝶﹐永远地锁进了我的记忆,她一个个地和他们告别,并说着话,唯独我的眼前见不到蝴蝶,我突然有一种可怕的感觉,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小雪了? 黑狗毕竟是哥们兒,他肯定是看到了我那魂不守色的樣子﹐就把小雪叫了过来,自己却往对面走去。 那时一个露天的火车站,不长的水泥站台上竖着两排站灯,冰冷的铁轨仰卧在青白的砂石上,我仿佛听到隆隆的火车就要来了,那么小雪也要走了吗? 我望着小雪,望着她从那么多等候的人群中緩緩地向我走来,一如以后多次在我梦境中出现的一样,在我不远处停了下来,仍然不说话,站在那里亭亭玉立,仿佛在确认到底是不是我,我不自觉地喊了一声,小雪,是我呀。她再一次走向我,递给我一把花,说,石头哥,你知道吗,这些全是金银花,昨天晚上在很远的田野上采的,你喜欢吗,我接过来,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沉默了两三分钟,小雪终于抬起头,盯着我,问到: “石头哥,你以后还会不会记得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这还会是個问题,我答非所问地问小雪,北京是不是很远,小雪这次笑了,她笑起来真好看,右边有一个小酒窝,甜甜地,她终于又说话了:”石头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小雪就这样在我惶惶不知所以然的时候,展开翅膀,象那只曾停留在花丛中暫時歇息的蝴蝶一样,沿着伸向北京的铁轨飞走了。 小雪走了以后的那一阵子,我开始常常有种莫名的懮傷,常常想象着小雪还站在那里,甚至常常还听到她喊着石头哥。於是北京就逐渐地变成了一个向往的代名词,我想象着那个美丽的城市和生活在那里的美丽的小雪。就在那段时间,我开始疯狂地迷上了吉它。 再以后听黑狗说小雪考上了北京的舞蹈学院,我呢,阴差阳错地到南方上了大学,直到要去北京办签证出国的时候才真正有机会到北京去。 南方的大学生活是热情和开放的,青春似乎是从大学才真正开始。我加入了大学的文艺社团,作吉它手。一个从北京来的女孩因着她看我的眼神让我常常想起小雪,又或是因为她从北京来,在别人都成双成对的校园里,我们也就自然地走到了一起,再不久就散了,也忘了是什么原因;再后来又有一个女孩子,或许因为我曾在她宿舍下弹吉它,就这样大学四年我一直就不停地念书,交女朋友,考托福,联系出国,直到有一天准备好了所有的行李,拿着车票准备去北京签证的时候,才明白这么多年来,北京一直才是我的期盼。 事情往往总是这样。一个在你心里想象过千百次的念头,一旦即将成真,这时候我们可能又害怕了。 当我登上北去的火车时,一时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火车上来来回回地走动。当我站在舞蹈学院大门口时,我真的好想大喊一声,小雪,我来了,可是当我被告知她们班都去外地演出时,我竟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我明白过来我是不是应该留张纸条给她时,我掏出笔,写下了唯一的一封给小雪的信,我写呀写呀,恨不得把小雪离开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写在这封信里,别看我在大学里那么风光,交 女朋友也得心应手,偏偏写小雪两个字的时候,手还哆里哆嗦的,我郑重的在信封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和房间号,把厚厚的这封信放进信箱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时华灯初上,从女生宿舍走出来的女孩子们,个个都象花蝴蝶一样﹐三五成群,路上留下她们一串串清脆的笑声,那么小雪也一定是这样愉快地生活着,我当时就是那么自信地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飞往美国的班机。 越过了千山万水,来到了遥远的彼岸,这一切并没有阻止我对小雪的思念,我一直都在盼望着她的来信,我不是告诉她我在美国学校的地址了吗,那个时候真是不发达,不象现在的年轻人,电话,伊妹儿,传呼机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她们学校宿舍电话也永远都是占线,加上我刚到美国,许多事情应接不暇,就这样一忙,等我办理好了返签,踏上纽约返回北京的班机时,竟又快过了两年。算起来,我整整有八年没见到小雪了。 小雪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飞机穿越蓝天白云的时候,我一遍遍地这样问着自己。就这样带着对小雪的思念和想象,我在北京机场见到了前来接我的黑狗。 几年不见,黑狗也变得人模人样了,一表人才的,在北京某外企做事,再也不是那个在楼下吸着鼻涕,无聊地踢着石头的少年了。我们象两个久逢的战友,一路上谈着各自別後的生活,他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那轿车,把我接到了一个装璜很高级的饭店,可他就是闭口不提小雪,我终于忍不住了,说小雪呢,为什么她没来?为什么她没有回信?为什么我找不到她?这一连串的为什么让兴高采烈的黑狗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他说你会见到小雪的,你还是会见到她的。然后又闭口不提小雪了,我直觉有什么不对劲,一种莫名的恐惧开始慢慢向我袭来,我再不想等待,一把抓紧了黑狗,厉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别骗我了。黑狗叹了口气,把眼光移向了别处,缓缓地说: “小雪病了,她在医院。” 我终于松了口气,又说: “黑狗,走吧,那就带我去医院吧!” “不行,她不肯见你,她说她不能够见你。” “为什么? 她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我站起来想拉黑狗走。 “不会了,小雪她要走了,明白吗,她不想见你…” 我几乎肯定我再没听进去黑狗讲的后面的话,我只感到一阵阵的寒气从脚底升起,有一种四肢无力的感觉,我一下子跌回座椅,满脑子想不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雪,小雪,那个美丽的翩翩起舞的小雪到底在哪里? 是的,就是那么一眼,我明白了,她就是小雪,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小雪,尤其当我看到那个信封,那个写着她的名字和房间号的信封时,我终于忍不住了,跪在她的床边,紧紧地握住了这双无力的手,那曾是一双多么纤细和柔嫩的双手啊,那每一个手指头曾在缤纷的舞台上带动了多少人的向往,如今却这样软软地被我有力的双手握着,显得格外苍白。 “石头哥,是你吗? 你终于来了!” 小雪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终于感觉到了她的虚弱。 “那天,我没去外地演出,我腿痛,爸爸妈妈送我回学校的时候你刚好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小雪,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我們覺得青春的美好﹐是不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年輕﹐自以為未來是不定的﹐還有的是機會和選擇。我就是這樣放走了小雪。 我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在北京多留几日,为什么没见到她就义无反顾地先去了美国。我为什么这么固执地认为自己有的是时间,为什么我这么自信? “石头哥,别哭,你都是个大人了,纽约好吗? 那一定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是不是? 因为石头哥你在那里呀!”小雪很困难地把这几句话说完,又闭上了双眼,我知道她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我也终于明白我太晚了,我再不可能带着我的小雪到我生活著的这座城市来了。 我指着一张我抱着吉它,在曼哈顿中央公园的照片告诉小雪,那就是纽约的中央公园,小雪,我真的好想带你去啊,小雪说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跪立在那裡﹐看著生命漸漸遠行的腳步﹐才發現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而我們竟是那麼地無能為力啊! 从南方回北京的时候,我坐的是火车,包廂里很清靜﹐江南的田野風光在窗外無聲地匆匆掠過﹐夜色慢慢地降臨﹐才發現静谧的星空,晃动的车厢,隔壁车厢里坐着回校的大学生们,叽叽喳喳的,一张张幼稚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如今的我却躺在空调车厢里,怀着将要痛失小雪的悲哀,無奈地默默无语。 我知道我不得不走,回到北京准备返回纽约的那个下午,阴沉的天气,暴雨一阵阵地下,我在”北京人家”飯館和黑狗一起吃了午饭,我们两人都沉默著,無言以對﹐最后还是黑狗拍了一下我的肩:”哥们,在外面多保重,小雪终于见到你了,也算圆了她最后的愿望。你知道自从她生病以后﹐她一直不想让你再见到她,可她确实又真的是想再见到你呀!”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直联系不上她的原因了。 回到纽约以后,我又恢复了往日的留学的生涯,可是生活就是缺少了许多的热情,那种心痛的忧伤常常伴随着我,我开始沉默,不再多说话,吉它也蒙上了灰尘,这种沉默有时也令我自己害怕。我一遍遍地听舒伯特的弦樂四重奏>,那低沉的旋律和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琴音,让我久久不愿离去。 那是一场四月的雪,四月难道不应是郁金香花开的季节了吗? 這世界有太多不該錯过的錯過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天而降,结结实实地裹住了向往春天的纽约,也完完全全地将我紧紧包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站在纽约的十字街头,仰起脸,望着飘满雪花的天空,心里悲切地喊着:” 小雪啊,小雪……” 仿佛又看到八年前,在那个小镇的火车站台上,捧着一把金银花,踏着金色的夕阳向我缓缓而来的小雪,问着: “石头哥,你以后还记不记得我?” 2003.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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