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叙哀情(zt) ・简杨・ 1 李新河从家里出来时,雪下得正大,他的眼睛受不了刺激,顿时充满了泪水。 他把围巾拉到脸上,用手捂着嘴,低下头,向自己的车子走去。因为昨天的天气 还好,他没有把车开到车房里,只是把电插上了。尽管插了一天的电,车在打起 火来的一瞬,还是发出了那种迟钝而沉闷的响声,他让车热着,出去把电插头拔 了,又坐回到车里。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女儿和儿子都已 在车里坐好。静如的身影在房子的窗户后面闪了一下便消失了。李新河狠踩了一 下油门,在小区里转了一个弯,飞也似地离开了。 李新河是个四十多岁的计算机工程师,来加拿大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这一次 把妻子和一对儿女都放下了不要,铁了心要到东部去,并且铁了心不想再回来了。 儿子丹尼已经拒绝和他说话,他无可奈何。女儿路希却有些理解他要到东部的原 因,也许是她年纪大一些的缘故,虽然她说她并不知道离婚究竟是谁的错。 离婚从来不是李新河计划过的。很多年前,妻子和女儿第一天来到加拿大的 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所有的移民家庭里都是有过一个象祖先那样的开 拓人物的,多少年后,当他的子孙追溯家族的起源时,他这个消瘦沉默的北方人 将是他们可以想得起来的第一个人。但后来,象离婚一样,他在生活中对很多事 情都失去了控制:他的改行,儿子的叛逆,妻子对自己的蔑视,以及他在几个月 前的一点婚外的火花。 离开这座北方的城市时,机场外已经零下三十多度,即使他知道几个小时后 就可以沐浴东部的阳光,他依然摇不去骨头里面的那种寒冷。丹尼冷淡地坐在不 远处的椅子上,连看都不看他。他把女儿拥抱了一下,眼睛里顿时雾气迷漫。他 还记着很久以前,当路希还是个婴儿,静如还和自己很相爱的时候,他把她们两 个人抱在怀里的情景。 路希开始轻声哭了起来。 丹尼皱着眉头说:“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姐,别再丢人了。” “闭嘴!”路希气愤地说,“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你自己!” “他才是只知道他自己!”丹尼不甘示弱,“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闭上你的臭嘴!”路希又一次说。丹尼有些怕了,他很少听见姐姐说脏话。 李新河说,“不要生他的气,他只是个孩子。路希,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 情千万要告诉我,需要钱的时候,不要不让我知道。” “妈妈对我说你想把房子留给她,她却没有要,”路希说,“爸爸,你们怎 么也不象要离婚的人,好多事情是可以过去的,为什么要这样?” 他叹口气道:“已经都说过了,有些事情是怎么也不能过去的。” “当然,”丹尼嘲讽地说。 路希又说,“爸爸,你打算回中国吗?会和那个人一起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你们就是我的家。” 丹尼又哼了一声。 登机的时间要到了,路希拉着丹尼的领子,把他拖到李新河跟前。李新河把 两个孩子紧紧搂住。他们都很高大,他却又瘦又小。丹尼挣扎了几下,终于放弃 了。 他摸着儿子的头,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走了以后,你一定不会给 你母亲惹是生非,对不对?” 儿子点头。 “你生我的气是对的,一家人应该生死不离,我没有做到这一点,你长大了 不要像我一样,”他说。 儿子又一次点头。 “你以后要是想到多伦多一带来上学,我们就还会在一起。” 儿子问:“我以为你会回中国的,你要是回去了,我到哪里找你?” “我不会回去,你们是我的家,你和你姐姐比什么人都重要,”新河说着又 一次紧紧地抱住他们。 “那个女人,你不会同她一起去吗?”丹尼问。 李新河微笑着说,“不去,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别的女人。” 丹尼哀求地说,“既然没有,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回家去?” 李新河把他们松开了,“我不能。” 丹尼退了几步,眼睛里全是愤怒,“我永远都不会到你那里去,你让妈妈很 痛苦,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说着便向机场门口跑去。 路希安慰着父亲,“爸爸,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会慢慢把道理讲给他听,他 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心的。” 李新河说,“我知道,我得进去了,你快去外面找到他。” 2 他坐在飞机上,依然想着儿子的话。他是个传统的中国人,传统到了守旧, 所以在骨子里,他爱儿子甚过了女儿。他当年离开中国到加拿大来念书时,他六 十多岁的老父亲居然激动得手舞足蹈,说,“去了以后,就把静如接过去,让她 多生孩子,生个孙子!”李新河家共兄弟四个,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女儿,父亲从 不和那些孙女们坐在一起照像,说他伤心。 李新河出国以后,过了七年才决定和静如再要一个孩子。从医院看了儿子回 来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有好几次,他一边扶着马桶呕吐,一边大哭。其实, 那一年,他的生活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他有了一份年薪六万的工作,静如一年 也可以挣四万多,路希在市绘画比赛中拿了第三名,他们在城边的新的中产阶级 的生活区里买了房子,房子里有三个卫生间,他愿意用哪个马桶呕吐都可以。但 他却不是那么快乐。因为在那以前的几年里,他对自己失望的时候多于满意,给 妻子的责备多于拥抱,对女儿的推脱多于耐心和爱抚,他一天中的坏心情多过好 的。他吐了之后,便想给父亲报告丹尼的出生,拿起电话的时候,却突然想起父 母都已先后去世了,哥哥们每一次都是在把丧事办完了以后才告诉他的,因为他 们担心他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他放了电话,把一瓶白酒拿出来,什么软饮料也 不兑,再一次醉得不醒人事。 静如是剖腹产,住了五天之后才出院。静如把孩子带回家时既不激动也不低 落。但新河已经听护士们说,妻子有些产后忧郁症,有几次人家发现她抱着丹尼 Sobbing。说的是Sobbing而不是Crying,就象中国人把哭说成是啜泣一样,有很 多微妙的意思。新河自己不相信静如精神上有什么异常,他也不愿对那些老外多 说什么,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规矩,好些事情都是自己心里明白,告诉别人又不能 解决问题。妻子的那种精神状态是来到加拿大后才慢慢有的,没有了倒相反不是 她。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的那种变化,但是,不说别的,光是加拿大的没完没了 的冬天就已经够异乡人忧郁的了。如果他这个男人也能用生育作为忧郁的借口, 他怎么会不愿意? 他和静如的彻底分居其实就是从丹尼回到家里后慢慢开始的。他们起初把丹 尼放在双人床旁的小木床里,静如夜里起来喂奶,和丹尼说话。新河的睡眠不好, 工作压力又大,经常失眠。所以他说自己想搬到书房里去睡,如果谁想做爱的话, 就在睡觉前约好,或者在电话里说黑话或在饭桌上打暗号。他说玩笑一样地看着 静如的脸色,她却没有笑,他有些很没有意思的样子。她什么时候都很淡漠:去 打工的时候,干十个小时回来也不说什么,听了他的建议去转行念会计的时候, 每天开一个小时的车从一个城外的储蓄所工作回来的时候,当她要去美国看望几 位同学被他拒绝了的时候,她要把丹尼送到保姆家而他坚决不退让的时候……但 那天她的淡漠却让他有些害怕,原因是她早已对做爱失去了兴趣,对他的爱抚也 越来越迟钝。他也慢慢把那件事当成了催眠的有效手段,因为他即使被失眠折磨 得很痛苦,却从不想用安眠药。她说,“好啊!”说着就把丹尼从小床里抱起来, 亲亲他的小脸说,“爸爸要去书房睡,就你和妈妈在一起,你很高兴,是不是?” 新河站在卧室的门口,心里猛然后悔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他搬出去后,在一个星期六,静如就把丹尼的摇篮和一些旧物,在家里的车 库里摆了一个Garage Sale卖掉了。丹尼到两岁时才有了自己的房间,但新河却 没有搬回去。他有时候和静如一起住,有时因为熬夜工作而住在书房里,象个两 栖动物似的。起初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奇怪,但渐渐地,他在书房里花的时间 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站在卧室外,客气地对妻子说:“今天晚上 行吗?”她点头:行。 静如人到中年,举止间有一种成年妇人的风韵。新河在大学时,曾是学校里 名噪一时的帅哥和才子,他的女同学背地里都说静如相貌平平。但岁月流逝,妻 子仿佛有无限的后劲,越来越有魅力,而他却早衰,先是掉发,然后减重,驼背, 说话做事都有些缓慢,连他也能觉出自己和静如之间的差异。他们两个人仿佛是 秋天里同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一个到有霜的时候依然青绿,一个却早早地枯黄 了。除了挣钱养家,他别无杂念,倒并不抱怨什么,只是他有一次和朋友说话时 嘲笑起了自己的生活,说自己是实实在在的少林俗家弟子。朋友问,“怎么这样 比喻?你不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坐在那里就不由地想,自己这样说话到底是什 么意思? 他起初还和她很规律地做爱,虽然没有要到用电话打暗号的地步,但却越来 越没有意思。静如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她累,各种各样的累:开了多长时间 的车,做了多长时间的文案,去买菜了,明天要去送孩子上学,她肚子疼,胃也 不舒服,没有一次是痛快的。他已经不胜其扰。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的那一天,她 回来得很晚,走进卧室时,新河已经在床上等她。他买了一只一千多元的钻戒给 她,她惊喜了一阵后,新河就开始爱抚她。 她一直没有拒绝,但做爱时的表情却似乎很痛苦。他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的 腹部很痛,让他快些。新河坐在她的身上,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她简直不可 思议!她知不知道自己今天在办公室里多不痛快!他举起手,狠狠地在她脸上抽 了一下。她楞了一阵,立刻抽了回来。他闪开来,跳到地下,大声地说,“你还是 不是我老婆?如果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时,我却象个流氓一样?你要 怎么样?我花了一千多块都不能让你笑一下?我到底要怎么样努力才能让你满意?” 她抚着脸,震惊着,大声说:“你给我滚,滚!”新河迅速地把衣服穿好,狂怒 地喊道:“你以为我愿意让你这么做践我自己?滚就滚!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不能再和你这么过下去了!”他走到门口,她在后面哀求一样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犹豫了一下,停了下来,冷冷地说,“怎么,你后悔了?”她靠在床边,泪流 满面:“我今天去看了Richard.”Richard是他们的家庭医生。他冷笑着说: “是他让你说痛的吗?”她看了他一阵,把脸上的泪水擦了一把,说,“是。” 这是她找过的最拙劣的借口了,为什么她不直接说她讨厌他,憎恶他的身体?她 自己大概也不能相信她刚才说的话,竟含着眼泪笑了起来,说,“没有比这更可 笑的事情了,你不会相信我的。”他有一种被嘲弄了的感觉,心寒得象在零下四 十度的大雪里冻了一夜。他以牙还牙地说,“你简直不是人,你痛死了就好了。” 他摔门而去。 那天夜里,他听见她起来到楼下来了。她是去看一对儿女的,她有那样的习 惯已经很多年,不看他们就不能睡觉。她看丹尼在桌子上放了一杯冰水没有,因 为丹尼总要在夜间起来喝水;她会在女儿的床边坐一会儿,说些女人之间的话题。 然后她走回来,路过他的书房,虽然他们不在一起住了,她还是会进来坐一会儿。 他们早已不再说自己的事情,而是说些诸如丹尼的腿都露在外面了,或者路希还 在电话上和朋友聊天之类的话,然后她会说说前门和后门都关好了,电灶也检查 过了……然后她才会离开。但那天晚上,她没有进来。她的脚步轻柔,迟疑不决, 似乎在外面的走廊里站了一阵,他甚至都听得见她把手按在了书房的门把手上。 只要她能进来,他还会原谅她,他们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但她没有。她把卧 室关上的一瞬,他对她悬系在最后一寸游丝上的那点眷恋也彻底地扯断了。 他再也没有踏进那个卧室一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和她过了这么多年。婚 姻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个爱情未遂的阴谋。他相信自己和任何一个女子生活都 会比和静如好。究竟还有什么比这种生活更为可怕的!他在彻底对静如绝望后, 特别地怀旧:大学时代的一些模糊了的女子的形像,他认识她之前的交往过的女 朋友,办公室里善解人意的女同事,甚至一些旅途中的谈得还算默契的过客,都 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他心里复活着。当路希把她的男朋友带回家里时,他看见两 个年轻人在后院的桌子上写作业的情景,不禁有一种落泪的感觉。他们是那么地 年轻,空气中似乎都洋溢着那种不可遏制的活力,不像他,走到哪里,都仿佛有 一种面团发酵过头的不新鲜的味道。 3 就在那年夏天,在朋友家的晚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刚从北京来的访问学者。 她叫苏慧,第一次见面,她就告诉新河她是离了婚出来的。当时,静如和孩子们 也在。虽然象往常一样,新河并不愿意参加别人的晚会,也想早点离去。但那个 容貌平常的女子吸引了他。吸引他的根本原因是,她是比自己低三届的校友,居 然还记着他当时在学校时的风光。 新河的生活已经过得有些末路了,猛听得一个女子描述他当年的潇洒竟不由 得万分感伤。他掠了掠自己不再浓密的头发,瘦瘦的脊背挺直了一些,心中有一 种异样的激动。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下,有些气干云天地说,“有什么事情, 一定找我。”他说的是句废话,就像他说“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时, 是在这里呆久了之后的条件反射。社交中不和老外客套不行,同样地,不和同胞 热情也不行,他早已是训练有素了。但苏慧却开始频频找他,有事也好,无事也 罢:问健康卡在哪里办,移民局在哪里,甚至这个城市有几座桥,最老的旅馆有 多少年的历史,等等,等等。他总是有答案。他知道,她并不是真正地软弱,萍 水相逢中的一点星光不见得真能给她多少在异乡打拼的勇气;他也知道,自己年 轻时的那点魅力其实和幼稚一样可笑,根本不可能让一个从婚姻里冲杀出来的女 斗士崇拜得五体投地。他给她的是自己办公室和手机的号码,当静如不注意的时 候。女人都是那样地狡诈,他的一点下意识就让苏慧把自己看透了。但他很满足。 他很久没有被女人那样注意和尊重过了。 在家里的生活却越来越艰难。路希想搬到她男朋友那里去,她就要二十一岁 了,不少加拿大女孩子像她这个年龄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了,大多数也和男朋友同 居了。丹尼则开始问他一些关于性的常识,他无比尴尬。和自己老婆都不能说的 话题,难道他会疯了一样和十多岁的儿子交流不成?他心惊肉跳。两个孩子都长 得高大美丽。丹尼已经超过了新河的身高,是学校里的篮球主力,功课和社交一 样好,常有女孩子打电话约丹尼出去。新河早已把静如当成自己最大的敌人了, 但不得不与她联手。两个人商量的结果是,路希和静如一起去找社区护士咨询有 关青少年性行为的材料,路希不能搬出去,但要懂得避孕,其他的事情就含糊不 清地带过。他一个人躺在自己的书房兼卧室里,心情万分沮丧。如果他不来加拿 大而一直在国内教书,绝对不会为这些事情头痛。当然,如果不来的话,别的问 题也就不会有了,他和静如或许还会象大多数正常的中国夫妻那样,吃饭洗衣, 说话相爱。想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他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静如带着两个孩子购物去了。他在家里看书。手机响了, 是苏慧来的,问他愿意不愿意去听一个移民律师的讲座。新河的公民也有了十好 几年了,实在对那个讲座没什么兴趣,但考虑到苏慧没有车,他就答应了。听完 了报告,他们出来,苏慧说自己早饭都没有吃,两个人就到了附近的一家越南餐 馆。他抽烟,两个人便在抽烟区坐了。象平时一样,听她说话是一种享受,两个 人把母校,国内以及这里的生活说了个差不多。他听见自己无比轻松地笑着,心 情由于她的陪伴非常晴朗。他无意间把头扭向非抽烟区时,心却不由得往下一沉。 抽烟区和非抽烟区是用一道木屏风挡开的,抽烟区的地势略为低一点。他看 见了静如,路希,丹尼正朝收银台的方向走去。他们来了多久,是比自己先来的 还是后来的,他并不知道,但他们匆忙离去的样子却告诉他,他们看见了他。他 追了出去,他家那辆灰色的丰田停在餐馆的对面,静如正往车里去。他喊她的名 字,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便把车门关上,车子疯了一样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回到餐馆里,苏慧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看见了静如和孩子们。两个人不再 说话。隔了好一阵,她说,“我们只是朋友,什么也没有,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烦燥地拿出一只烟,点了三次都没有点着。他叫住正要经过的一个女招待,问 人家要了一包火柴,这才把烟点着了。在烟雾弥漫中,他接着苏慧的话说,“这 么大的人了,有什么好怕?要来的总是要来的。”她就从桌子的另一侧把手伸过 来,轻轻放在他手上。他没有动,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礼貌地把手放在那 里,过了一阵才收了回来。 静如在那天晚上提出了离婚,他立刻答应了。然后两个人把孩子们叫来,说 了离婚的事情。路希歇斯底里地哭泣,仿佛要离的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她自己。丹 尼跑回到屋子里,一会儿又跑了出来,把一个盒子扔到他面前,里面是一个卷烟 器,和一大包卷好的烟。因为新河一直喜欢自己买了烟丝用卷烟器来卷,他抽烟 不多,经常是让烟在自己的手里烧掉,看着烟圈,他象打坐那样地思考。丹尼说, 他和路希知道新河的卷烟器已经坏了,所以买了新的给他,还给他卷了一些烟, 准备用彩纸包了送他。“你让我恶心!你怎么能够没有一点羞耻?我是你的儿子, 你是我在世界上最看重的人,你让我失望到了极点!”儿子是骨子里的异族,中 文已不流利,在说正经事的时候总是英文,比如表达愤怒和爱意的时候,这一次 当然也没有意外。 新河一点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他象大多数的中国男人一样,年轻时被父亲教 训,中年时为儿子蔑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经被任何人重视过。说到底,他 不过是个男人,必须沉默,包容,不图回报。男人是自家亲人们开玩笑的话题, 卡通片里的一无是处的主角。男人懒散,不整洁,玩性十足,童心改不彻底。男 人还有些外星系的味道。只是,他的可笑之处,不是象那些外星人失去比例的五 官和四肢,而是他在拼了命为家人打造生存环境时,已经不再有时间细腻地捉摸 妻子儿女的感情了。他们都以为他这个男人是有心冷淡他们的。 他从地下捡起了那个卷烟器,平静地说,“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谢谢你和你 姐姐。”丹尼用脚把他自己面前的烟踩得粉碎,每一脚,都象踩在了新河的心上。 静如喝道:“丹尼!”儿子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停止了下来。静如说,“我想告 诉你们的是,我们的离婚不是你们的,爸爸并不会和你们离婚。”丹尼带着哭腔 说:“离了婚你们就不在一起了!你的话我听不懂了。”他说完就跑到楼上去了。 新河拿起自己的防寒服,到了后院里。过了很久,路希走出来,抱住了他的 脖子,哭着问,“为什么?爸爸,难道是因为我不听你的话想要搬出去吗?”她 刚刚上完大学二年级,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从没有让新河失望过。“不是,天 底下没有比我更骄傲的父亲了,”他说。路希又说,“离婚是他们加拿大人的事 情,不是我们的。”他苦笑起来,“离婚不是哪个民族的特长。我和你妈妈走到 了这一步,不离就会彼此仇恨了。”“为什么是那个女人?她哪一点比妈妈好? 妈妈一直那么辛苦,挣了很多钱,却很少为她自己消费,都要用在我们的身上! 你连一只结婚戒指都没有为她买过,”女儿说。他想告诉女儿,他不是没有买过, 但说什么都迟了。 门开了,静如走出来,把路希拉了回去。过了一会儿,静如走过来,坐在他 旁边的椅子上,说,“我刚对他们讲过,我们离婚和今天的那位女士无关,丹尼 还小,但他总会明白的。” 他耸耸肩,“但愿。” “你和路希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跟她说,我不戴戒指是因为我们结婚的时候, 国内还没有讲究那些,后来不戴是因为我不喜欢首饰。”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怎么没有买过戒指?” 她想了想,凄然一笑说,“你后来要我退掉,我就去退了。” 他心里想,竟是天意。 她开始说家里有多少存款和退休金,房子值多少。他知道她在和自己摊牌, 心里不由地有了怨气。但听完了后,她的话却让他意外。她说自己有稳定的工作, 养老金和一些RRSP,并不需要他的赡养费。路希有奖学金,和一份半工,也可以 过得去。只是丹尼还小,今后受教育需要花费,希望新河能够想到。她不想借着 离婚敲诈他,世界上只有她知道他来了加拿大之后是多么地辛苦。他听了之后心 中格外酸楚,说自己一个人出去后并不需要那么多钱。他说会把房子留给她,剩 下的存款两人分一下就行了。她默默地听着,又一次说,她并不需要那么多的钱, 房子她可以住,但产权还是留给他。他说自己准备申请转到公司在东部的分点, 去那边再另起炉灶,买个一居室的房子就行了。她转身往门里走去,一边走一边 说,“这个房子的产权是你的,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尤其是对于他和她?他仰天苦笑。 4 他到了东部后,开始了单身汉的生活。对苏慧的热情他已经有些冷却,因为 他的心始终都系在另外三个人身上。 二月份的时候,他接到路希的电话,说她要趁着春假来看他。新河非常高兴。 路希进了他的公寓,看见他的狼狈之态便立刻说,“爸爸,我不能让你在这 里住下去,还是回家去吧。” 他说,“这儿就是我的家。” 他接着问丹尼和静如的情况,路希说,他们并不知道她来这里,他们以为她 和朋友们去旅行了。 他说,“你应该告诉你妈妈,她会让你来的。” 路希说,“爸爸,我这次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哭得非常伤心。 “怎么回事?你圣诞节前考试考砸了?还是写论文抄袭被除名了?是和男朋 友崩了?还是你怀孕了?”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变得绝望起来。 “都不是,是妈妈,她病得非常重。” 他跌坐在沙发里:“什么?” “你走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卵巢癌,现在已经扩散了,”她说。 他阵痛着,说不出话来。 “我和Richard医生谈过之后,就要打电话告诉你。可是妈妈不让,因为她 说她怕那个女人也到这里来了。可是,爸爸,你不会恨妈妈恨到了连看她一眼都 不愿意的地步,是不是?” “没有,你们三个人比什么都重要,”他喃喃地说。 他说着站起来向厨房走去,路希泪水滂沱地跟着他,“爸爸,医生说那种病 要很多年才会恶化。说症状之一是病人经常腹部不舒服,肠胃也不合适,为什么 你会没有注意到?” 他不敢回头,他怕自己眼睛里的泪水把女儿吓坏了。他能说什么?说“因为 你母亲已经有很多年都拒绝和我住在一起,因为最后一次和她做爱的时候我打了 她。她跟我说,她很痛,她已经看了医生,我却以为她在找借口”?其实,他根 本不知道静如是因为病拒绝着自己,还是拒绝了自己之后才开始有了病。但如果 那次自己相信了她,或者对她细心一些,怎么会不知道?他一直是她的丈夫,对 不对? 他声音颤抖,“路希,我怎么样才能原谅我自己?” 路希把他拉着转过身来,说,“爸爸,你和妈妈都很可怜,你们为什么不可 以好好地说说话?” 他摇摇头,因为他真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再和静如说话了。他们刚恋 爱的时候,他很容易就把她逗得大笑,那时候,他们都没有什么重压,他是搞笑 的专家,她是忠实听众,开心是责无旁贷的事情。 他一遍又一遍回忆着自己和静如的生活,心情凄凉。他在加拿大的这些年中, 读过两个学位,换过五次工作,在四个城市里住过,在买房子前在七八个公寓里 藏过身。他读书时为教授打工,熬到深夜才回家,从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家里度日 子的,但每一天回来的时候总是希望孩子不再吵了,饭依然是热的,妻子依然等 着他。而她一年四季也总是在等着他,即使第二天很早要去餐馆里打工,她不见 他回来就无法入睡。他工作了的时候,她也在工作,但他不能没有干净的衬衣和 花样翻新的晚餐,孩子们依然得听话,房子要整洁,尽管房子大到了很难用她一 个人的人力维持整洁的地步。当然,他是这个家里唯一有苦恼的人,他从来没有 真正问过她有没有苦恼。她总是很平静,好像总有特殊的渠道平衡她自己。而他 什么也没有,他只有她。朋友是她,亲人是她,伴侣也是她。 他们的生活稳定之后,她突然疯了样要义务给中文学校的孩子们教美术,因 为她以前是个学美术的。教了几次后,他把脸色给她看,说丹尼哭着喊妈妈,路 希不听他的话,他在办公室受了不折不扣一个星期的“洋”罪,周末难道还要做 保姆不成?她辞职回来之后,他再不抱怨。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出国前给她的承 诺,他曾对静如说,你出去后就去学美术或广告设计,你有那种天分。那时,她 看他的眼睛里还是有光芒的,因为他虽然不再象上帝般绝对正确了,但还象圣徒 一样不缺乏诚恳。等他挣到一年八万年薪的时候,静如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提做画 的事了,丹尼却突然间对绘画产生了兴趣,但她连教儿子画画的心都不再有。因 为新河总是对儿子说:在这个国家里,只要你是少数民族,用艺术谋生都是很难 的,看你妈妈,十年里卖了两张画,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加元。靠画画养家,一家 人都会饿死!他现在想起来,不由痛不欲生。能说出那种话的人,除了他这种结 了十几年婚口无遮拦的混帐之外,还有哪个? 后来的她越来越被种种琐事淹没起来。夏天,除了照顾一家人的起居外,她 开始和他在后院里种菜,长豆荚,荷兰豆,中国大白菜,芥蓝,西红柿,黄瓜…… 那是他的计划,他的中国历史学得很好,还记得当年南泥湾是怎么给八路军提供 维生素的。而她原是想在后院里种满花的,她想请工人来在后院的前半部铺一层 不规则的石板,在缝隙间种一些地苔,说每年春天来临时,青青的地苔就会把一 块块的石板镶起来,后半个花园里则春意烂漫,因为那里会长满玫瑰,婴儿的呼 吸,雏菊和丁香,三面的木篱笆上还会缀满白的红的和绿的爬藤。那是她艺术家 个性的最后的一次挣扎。新河却说石头缝里的草不比门前草坪上的草,长高了, 谁去剪?她说她会,说得有些着急。他哈哈大笑,于是她什么也没有种,只是在 后院一个角落种了些容易成活的常绿草木,远远看上去竟和蔬菜的颜色差不多。 但那些菜却长得热热闹闹。当超市把荷兰豆卖成三个加元一磅时,他家的后院里 仍是货源不断,吃得连新河自己都有些厌恶。 夏天的时候,他们会去郊外钓鱼。静如并不很喜欢在烈日下晒一整天,但孩 子们喜欢出去,于是她就去了。在新河给孩子们讲故事或大家午休的时候,她做 了烧烤,但总是胃口差,喝几口果汁就算吃过了。她忙完了,就躲到车子里读闲 书,但她一次次得出来做看客。大家每钓一条鱼都要把她叫出来欣赏,因为每个 人的鱼在他们看来都是最好的。丹尼小的时候,即使是把钩子挂在了石头上,也 要欣喜若狂地拉她去看。回家的路上,路希在前面的椅子上睡觉,丹尼则把后排 都占满了,静如把瘦小的身体紧靠在车门旁,儿子的腿压在她身上。有多少次出 去的时候,她都是有经期,但晚上回来了,她却是一家人中唯一有力气干活的人。 她收好大家的脏衣服,把晚饭做好,洗了碗,把钓的鱼冻到冰箱里,她给大家准 备明天的午餐。因为无论发生什么,大家还是要有可口的午饭吃,每个人依然要 有干净的衬衣穿。而她工作的地方却是在城外的一个小镇上,要开很长时间的车 去,然后再开回来。她是可以重复使用的充电电池,只要过一晚,精力又会无比 饱满。 5 新河从东部回来看静如的时候,她的癌细胞已经不可控制。卵巢癌就是那么 一种病,不动声色地隐藏很多年,到发现的时候,治愈的希望几乎已经渺茫。她 用很多的Dilaudid,几乎一个小时四毫克,只要能够减轻她的痛苦就行。她处于 半睡半醒的状态,精神极度混乱。她常常认不出新河是谁。她混乱中喊过很多人, 她的父母,兄妹,儿女,还有几个十多年都没有见过面的大学女友,但从没有喊 起过他。只是有一次,她从病床上坐起来,因为丹尼走了进来,她的眼睛一刻也 没有离开过丹尼,无论丹尼对她说什么,她都很听话地点头。丹尼走了以后,新 河问静如刚才进来的是谁,她说是她的儿子。她的脸上充满了温柔,“他和我过 去的先生很像,他和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新河听了大恸,因为她还 记着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记着要和自己离婚的事情,但独独不知道他已经痛苦不 堪,就在她身边守候着。很多年前,他刚把她接到这个地方时,看着她在分别之 后新增的憔悴,他是在心里发了誓要和她相守一生,不离不弃的。 静如的葬礼上,一个中年的金发女子走过来对新河说,“捷妮是我认识的最 了不起的女人之一。”捷妮是静如的英文名字。他茫然地看着那个女子。那个女 人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和捷妮一起在一家中餐馆打过工。我叫阿曼达,我 在那里洗过碗。”他的记忆慢慢倒回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昏暗的中餐馆的厨房里, 一个神经质的用台山话骂人的女老板,一个镶着好几个金牙的只会说广东话的厨 子,只有一个角落较为明亮一点:静如和那个洗碗的金发女郎阿曼达。静如是餐 馆里的小杂工,那是她到加拿大后的第一份工作。她常说阿曼达那么年轻,又没 有语言障碍,在餐馆里打工是暴殄天物。阿曼达很快就辞了工回念高中去了。她 念高中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她是个未婚妈妈。 “是你?”新河望着那个女人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捷妮当年对我说的一些话,我可能会永远在那里呆下去,”阿曼 达说。 她接着便讲起在打工的时候,捷妮经常说她想画的一些画,说做画是她唯一 的爱好。有一天捷妮把两幅画拿给阿曼达看,画的是路希在雨地里走,一只干枯 的老树在她的身后,树几乎把半个画面都占了。那幅画给人一种非常沉重的感觉。 接着捷妮又展开另一幅给她看,画的依然是路希,只是没有了雨,树绿得春意荡 漾。阿曼达说。“我当时想,这个瘦弱的中国女人居然在这种地方还如此乐观, 真是不可思议。我过了不久便辞职了。大学毕业后,在银行里找到了工作。两年 前我到了这个城市,又和捷妮成了好朋友。” 他离开了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又一次陷入哀思。这个叫捷妮的女人就是那个 嫁给自己二十几年的妻子吗,还有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吗? 6 一天下午,他走进静如的卧室,把她的抽屉打开。他有些不安,不时地回过 头,好像她会在门口出现。她的抽屉很整齐,一个个文件夹里,东西分门别类地 放着。她的抽屉里有一个纸盒,他打开来,里面是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章。 有汉语儿童教育材料,有一些她喜欢的散文,还有些食谱和华夏风物的介绍。一 篇文章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个叫“捷妮”的人写的,题目是《结婚戒指》, 是静如当年写在本地华报上的一点文字: “我结婚已经多年了。在认识我的先生的时候,我在国内的一个画报社工作。 从家走到办公室,五分钟就到了。不高兴的时候,我穿着拖鞋去上班也没有人管 我。在那个象世外桃源的地方,我不自觉地就养出来了些‘仙气’。我母亲看不 上我那种散漫的态度,曾经唠叨说:‘你高兴什么,你连结婚戒指都不戴!’ 我的女儿已经长到我眉毛处了,有这么大的女儿,戴不戴戒指有什么必要呢? 一次野餐时,我与几个朋友坐在一起。杰克是个有五个孩子的中年人,希拉 则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彼得也有个女儿。我们四个人正好坐在一排。阿曼达问, ‘你们怎么都不戴戒指?’杰克说,他是个农夫的儿子。父亲给了他很多教诲, 其中两条他最难忘。一是不要不把拖拉机的火熄掉就坐在旁边吃午饭;二是男人 用不着总把戒指戴在手上,要是不小心手指卡在什么机器的缝隙中出不来,必要 时为了保全性命得把手指锯掉。希拉说,她的教会不允许人们戴结婚戒指。轮到 我了,我说,自己结婚的时候都没戴过,难道过了这些年还要和别人证实什么? 彼得说,他以前结过一次婚,那个女人不打招呼就跑了。他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友, 同居已经五年了,总想娶她,把戒指套到她手上,给她一个名分,但是他不知道 怎么找到过去那个女人离婚。阿曼达说,她是一直想把结婚戒指戴在手上的,但 现在,她孩子的父亲即使愿意娶她,她也不愿意了。‘嗨,加上阿曼达,我们就 是五个人了。’杰克说。 我坐在他们中间,突然想起自己不是没有过结婚戒指。我们结婚的时候,两 个人的积蓄加起来还不到八百圆,但幸福得很。先生从可乐的瓶子上取下一个塑 料环,套在我手上,说,‘总有一天我会有钱的,我会给你买一个象铜钱那样重 的家伙。’ 即使有了那样的东西,我还是更喜欢可乐戒指。有些东西是用钱代替不了的。” 李新河继续翻着那个纸盒。他摸出了自己给她买的戒指,她从没有退掉,但 也从没有戴过。她就是那种奇怪的女人,有无数别的女人不以为然的原则。他在 和她领了结婚证的那个晚上,确实把一个塑料圈从饮料的瓶子上取下来,玩笑一 样地说,他有一天会把一个象铜钱一样重的东西套到她手上去。他说的半真半假,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那么永远地穷下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买得起那样的东西 给她。即使在那个时候,他就有些知道自己性格里的短处。她从不抱怨。从不问 男人要东西的女人却是最难满足的女人,因为她要的东西总是有些虚无。她没有 把那个钻戒拿出来过,倒是对那个塑料戒指一直念念不忘。 然后是她的日记。还是那个厚厚的蓝色的本子,从认识他的时候开始用,用 了很多年,最后却放弃了。 李新河翻到了第一页。那一页已经撕去了。他又是一阵大痛。因为那一页上 的字他仍然记着:“我一夜没有睡,因为我恋爱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后静如回去写的日记。她后来曾拿给他看。他们经常用 那句话攻击对方,他说,“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夜没有睡?”她则说,“你这 个人真不值得我一夜睡不着。”他们那时很相爱,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谓地久天长 的爱情,那就是李新河徐静如的爱情。那天约会回去后,静如躺在她的铺位里一 直没睡。她住的是下铺,把窗帘的一角轻轻掀开便看得见外面的黎明。她看见清 洁工把一堆树叶子扫在一起,点起火来烧着,她悄悄跑出去,站在宿舍门口看。 她在日记里写道,那气味她会终生难忘。之所以难忘,是因为在前一天晚上约会 的时候,新河假装深沉地说过他喜欢干草被烧掉的情景,“有一种摧枯拉朽的意 思。”好像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 他在床的左边躺了下来。那是他过去的位置。他朝右边看去。这一次,他的 手里没有报纸,也没有办公室的文件。他会听她说在储蓄所里遇见的古怪的顾客, 那些胖同事的新的减肥计划,甚至一些电影明星的新闻。他会用两个耳朵一块捕 捉她的每一声微笑,每一个叹息,用两只眼睛一起追逐她的细微的疲劳和注视他 时的隐隐的失望。如果他知道生活会如此迅疾地掠过,他会象拼命工作那样,努 力去记住每一个和她相守的日子。但她已经不复存在。在他的记忆里,日子重复 着,她总象月光一样无形沉默。但倒回去二十多年的事情,却历历在目。她和自 己同届,是个美术系的女孩子,不大聪明,因为他总是教不会她打桥牌,他起初 也不觉得她漂亮,但她有一种难忘的清纯。她给很多男生都画过像,就是不给他 画。他问她为什么,她老实地说,“我不能看你的眼睛。”他又问为什么,她说 她相信自己在喜欢他。他再一次问了为什么,因为很多女生都说过很多理由,说 他才华横溢,说他气质忧郁,说他需要别人照顾他的生活,甚至说他是她们世界 里最灿烂的阳光。把他说得都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那么静如也应该有 一个理由。她努力了半天说,因为你英俊。然后不好意思地补充,“人们常常会 因为一个人的英俊而忽略他的个性。对优点如此,缺点也是如此。”她说完就如 释重负地离开了。他站在那里,象醍醐灌顶。 新河就在那一天从浪子变成了专一的男朋友。因为他从来不相信自己就真的 比别的男生出色,虽然他并不介意长得比他们英俊一些。他第一次把静如约出来 的时候,她很吃惊。她说,我喜欢你但从没有想过要和你在一起。他不解。她说, 因为你太骄傲,尽管没有多少应该骄傲的理由。他想走开,但她的敏锐吸引着他: 你又骄傲又固执,和你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聪明”的她第一次就把他 看了个彻底。 她其实一点都不丑,反而美丽。她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有男生回头看她, 而不是女生们来看他。那时的她美得独特:她神采飞扬,因为他们爱得难舍难分; 她的眉目间又有些忧郁,因为他爱她的方式很霸道。其实他总是知道,自己并没 有多少理由那样操纵她的生活的。 李新河第一次约会回来也是失眠的,不全是因为爱情,还有一些痛苦。他不 敢确定自己是否懂得怎么爱她。他那时没有告诉她这些,是因为他不应该有不知 道的事情;后来仍然没有告诉她,是因为他忘记了,不重要了,也不想再说了。 他们都是十九岁。 十九岁的时候,他以为一生的时间漫漫无期。 (寄自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