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在這幢大樓裡住下了就安定了下來。除了十九層樓她覺得太高之外﹐其它沒有任何不滿之處。敏子真像她自己一貫說的那樣﹐對物質生活並無過高的要求﹐有了很多錢以後反而對一切更看淡更無所謂了。衣穿極隨便﹐並不像有些人那樣感到大陸帶出來的衣服是絕對穿不得的﹐美國的衣服也非名店名牌貨不行﹐否則就土氣了寒酸了。對衣服﹐她只要求舒適﹑合身﹑恰當﹐別的不管。當然她也有她的講究﹐那就是換得勤﹐熨得精﹐上下裡外搭配相宜﹐經常保持整齊挺刮﹐使自己朝氣不減﹐絕無萎頓之狀。
敏子住了兩個月之後﹐對新環境熟悉了﹐對新規律掌握了﹐她才開始考慮寫作。她不像某些作者﹐創作思維跟現實生存可以截然分開﹔不管日常生活多麼顛倒雜亂﹐實際為人多麼卑劣無恥﹐一屁股坐下來就可以洋洋灑灑寫出無比優美無比崇高的詩文。她沒有這種本領。她把自己的文字作品看作是自己生命的分泌和精神的淬取﹐當她的飲食起居尚未形成熟習的規律時﹐她就無法進行悉心的思考﹔當她處於情緒的紛亂之中時﹐她就不能進入創作的構想。這是她性格裡的一種缺陷﹐是一種古板和適應性差的表現﹐但她不能克服它。她要慢慢地﹐逐步地靜下心來﹐讓自己在有規有律的生活裡感到寂寞﹐從寂寞中開始冥思﹐從冥思中產生遐想﹔然後﹐當那些東西彙聚成一股湧動的意念﹐而又有偶然的觸發點去推進它時﹐她的寫作就自然而然地開始了。
早晨與晚間的獨自散步﹐使她摸熟了周圍的街道和社區。圖書館﹑電影院﹑音樂廳﹑學校﹑藥房﹑超市﹐公園﹐都找到了。乘坐了幾次公車和地鐵﹐如何去曼哈頓﹑皇后區的唐人街就知道了。她沒有打電話去找卡洛琳相陪。她寧可自己一個人慢慢摸索。她不喜歡卡洛琳的奉承。如果卡洛琳能夠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敏子倒也許會邀約她幾次的﹐那樣﹐她們之間的關係就比較正常。敏子不喜歡別人因自己的富有和闊綽而肉麻麻地黏上來。以前的敏子似乎不是這樣的﹐接近五十歲時﹐敏子就這樣了。也許這就是老處女的怪僻吧。既然是自然形成不可避免的﹐就讓它這樣好啦。買菜的地方找到了﹐煤氣灶和烤箱都很如意﹐敏子多數時候自己做飯。倒不是為了省錢﹐而是餐館的東西都不好吃。敏子越來越喜歡做飯燒菜了。一個人活著﹐總要有點事忙忙。敏子是做慣家務事的﹐從前做起來手腳麻利又快又好﹐現在就有點緩慢了﹐也不要緊﹐反正只為自己服務。敏子喜歡做家事還有一層因素﹐那就是一邊做事一邊最容易想到寫作的材料和點子。還有洗澡﹐熱水從頭淋到腳下﹐血液循環加速﹐而手腳的動作是習慣的反應不費腦筋﹐這樣﹐她的思路分外活躍﹐好主意特別的多﹔洗完後渾身舒坦﹐穿一件毛巾長袍﹐把提綱一一記下﹐足夠好幾天寫的。
敏子開始寫作長篇小說了。
這件事情以前從未做過﹐能不能寫像寫好﹐敏子毫無把握。
不過﹐敏子一不謀發表出版﹑二不圖揚名賺錢﹐三不求取悅何人﹐四不為宣揚觀點﹐敏子就無所畏懼和無所顧慮了。
為了寫作小說﹐敏子大讀小說。過去敏子讀過大量小說﹐但無非是受生動情節和美妙文筆的吸引﹐往往一本接著一本﹐手不釋卷﹐一氣讀完。爸爸和郭聖逸都跟她談那些作品﹐她聽得很認真﹐也深思過﹐也有心得體會﹐但一旦要付諸實用﹐卻又覺得距離遙遠。敏子現在需要的是技術的直接指點和訓練。她知道多寫散文是一種起步的方式﹐但散文是散文﹐小說是小說﹔如何觸類旁通﹐不是每個人都能水到渠成的。於是她想到了劉紀冰。她不禁非常羨慕劉紀冰。劉紀冰寫不出很精彩的散文﹐但他好像生來就會寫小說。
敏子於是給方小芳打電話。她到紐約定居後﹐還沒有給他們打過電話。來美國這麼久了﹐從來沒有跟他們見過面哩。
幾年前﹐劉紀冰的新婚妻子方小芳以探親途徑去了美國﹐因中國發生“六‧四”事件而獲得美國政府的優惠綠卡﹐不到一年劉紀冰便以夫妻團聚的移民條款去了美國。那時敏子還在上海。敏子到洛杉磯後﹐方小芳一個勁兒地來電話催促敏子去他們的住處新澤西州歡聚﹐但敏子因大舅舅和大姨父等長輩年事太高而覺得不宜徑自遠離﹐後來又因開始讀書而始終未能成行。
小芳在電話裡用高亢的嗓音叫道﹕“你像話嗎敏子﹖到紐約這麼久才來電話﹗你不開車﹖廢話少說﹐明天一早我們來接你﹗”
劉紀冰一頭黑髮全部往後梳齊﹐在後腦杓的下方紮起一個彎彎的厥巴辮子。這副模樣﹐先就叫敏子大吃一驚。他戴一副塗銀的墨鏡﹐牛仔褲的褲管塞在一雙高統靴裡﹐上面是一件本色的粗布襯衫。敏子嘴巴半張﹐楞了神似地定定地看著他。
小芳胖了﹐奔跑幾步上前擁抱敏子。她笑著說﹐“不認識他﹖我可沒有換男人啊。”
“頭部是城市雅痞。身體是西部片裡的牛仔。”敏子說﹐“紀冰大改變了﹗”
“入境隨俗嘛。”紀冰淡淡地說。他摘去墨鏡﹐伸開雙臂﹐也來擁抱敏子。
敏子後退一步﹐伸出一手給紀冰﹐說道﹐“我來美國時間還不長。太洋派的動作我可不習慣。”
紀冰和小芳把敏子領到停在對面路邊的一輛乳白色的嶄新 LUXES
跟前。
“你們的車﹖”
“一個月前剛換的。”紀冰說﹐“原來的一輛 HONDA碰壞了車頭燈﹐缺嘴豁齒怪難看的。羊肉當狗肉﹐賤賣了。”
“你不知道他現在有多虛榮﹗我說﹐修一修﹐換個燈﹐不就行了﹖”小芳說。“新車就保證不破相啦﹖”
“你少說點倒瑞氣的話好不好﹖”劉紀冰白了小芳一眼。
“誰有那麼大本錢﹐一年賠幾萬老換新車﹖”
“你放你的心。”紀冰說﹐“我這人是脫底棺材嗎﹖”
“你說的才瑞氣呢﹗剛跟敏子見面……”
“敏子又不是不了解我們……”
敏子說﹐“你們……還是這樣……經常拌嘴﹖”
“哈﹗”劉紀冰說﹐“這算什麼﹖精彩的你還沒領教呢。”
“不跟你說了。”小芳說﹐“人來瘋﹗”
劉紀冰伸手想開車門。
敏子睜大眼睛說﹕“這就走﹖還沒上去坐會呢。”
小芳看著丈夫說﹐“敏子的新家﹐怎麼可以不去看看﹖”兩個女人一齊看著紀冰。
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下次吧。”
小芳拉起敏子的手轉身就走﹐“這怎麼行﹗你不上去就坐在車裡
等著。我們走﹗”
劉紀冰聳聳肩膀﹐打開車門。
走了幾步﹐敏子站住了。小芳使勁拽她。“別管他﹗”
敏子沒動。她不是想管紀冰。她突然感覺到一種東西。一種她從來沒有預想到過的﹑在自己與他們兩人的關係中也會出現的東西。那就是﹐劉紀冰不僅打扮變了﹐人也變了。變傲慢了。這使敏子相當震驚。但是﹐在這瞬間﹐敏子突然又想﹐似乎不能責怪紀冰。他比敏子早來美國﹐從小芳歷次電話裡的口氣聽來他們的境況相當不錯﹐他們自然見多識廣了。他們定居在新澤西的高尚住宅區﹐對敏子的“爐有寒灰席有霜”的可憐單身公寓﹐怎麼會有觀賞一番的興趣呢。小芳的態度是出於情義﹐劉紀冰則毋須考慮這個了。
於是敏子便說﹐“不去也罷。下次再專門請你們吧。我那樓上﹐挺簡單的﹐確實沒有什麼可看。”
“你沒動氣吧﹖”小芳說。
敏子笑了﹐“這麼容易動氣﹐早在十幾歲上就氣死了。”
“這倒也是。”小芳說﹐“下次專程來看你。”
“相見就行了。不講究誰看誰。”
“我本想上樓去坐它兩個小時﹐看他怎麼辦﹗”
“何必跟他鬥氣呢。”
“這人不像話。”
“他是不圓通。”敏子說﹐“講好你們來接我的﹐他就認為應該接了就走。這﹐錯在哪裡﹖又沒說你們來拜訪我呀。對不對﹖”
小芳盯住敏子看了好久。“啊呀敏子﹐你真是特周到。我要有你這麼細緻﹐跟他就吵不起來了。”
“那麼說﹐多數還是你不對囉。”
“很可能。”小芳想了想﹐又說一遍﹐“很可能。”
上車後﹐小芳陪敏子坐在後座。“我們家就是你的家。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了你﹐你得多住一陣。”
“我什麼東西都沒拿啊。”
“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妹子﹐來我家還用帶行李﹖”
“妹子家也不能長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