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寒假回家,万方那我是必去。万方是我的高中同学,毕业后到了市人民医院B超科做了大夫,现在已经熬到主治了。一年到头到头找她看病的老同学不断,只要一年去她那一,两次,老同学全年的花边,离婚,再婚,生子,入托,我就全知道了。如果我到了寒假的时候不去找她,她准打电话问我的安排,一定要约好时间对我一吐为快,好不容易攒了一年就为了我这么个突破口来排解满脑子的新旧闻。 见到杨秀娟是在九九年的寒假。 那时我一心惦记着出国,所以早早把课题结束,收山,小年就回家了。第二天便到市医院B超室报到来了。整个B超室人头躜动,是不是人一过年吃得好了,浑身就消耗不掉,然后就该憋出毛病了。万方每次都抱怨说越过年病人越多,找她帮忙的亲戚朋友也多,有时候恨不能六亲不认。 万方一看见我就高兴的招呼我,引来周围病人艳羡的目光,想,这是哪位,看病都这么受欢迎?万方又给我搬来一把椅子,递给我一个保温杯,让我坐着等她。我就在那看她转脸面无表情的命令病人躺下,解开衣服,侧身,好了,起来吧。 直到中午了病人还呈流水线状,万方就是流水线上盖戳的,拿着探测头往病号肚子上一按,好了,走吧。病号就充满疑惑的拿过那几张纸,“怎么没事,大夫您看清了么?” 万方都懒得解释,只是下颌朝下一个扬一扬,下一个病号就会替她把上一个赶走。好不容易中午值班的把万方给替下来了,我们洗洗手商量着去就近的蒙古王去吃涮羊肉。刚要走,值班的小大夫喊,万姐,电话。 万方这个气,这位来的真是时候,不用猜就是公用电话打来的,找万方看病的,现在就在医院门口。过去把电话接了,一问,嗷,在门口哪,正好,花花也在,先一块去吃中午饭吧。说着电话一放,冲我一噘嘴,咱们的副班花。谁呀?杨秀娟吗?我们一块下楼,万方警告我,先把眼珠子兜好了,别待会掉地上难找。我说杨秀娟更漂亮了?万方一笑,不止,不止。 我老远就朝大门口张望,没有什么熟人啊,我还记得杨秀娟的模样啊。我们分在一班,她就在我后一排。她是我们那年放弃了中专,被保送到我们班的,是当时老师帐下红人一族中的重要一员。还难能可贵的是杨秀娟长的好看,并写的一手闭月羞花的好作文。我还清楚的记得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念她的范文,她在下面头低底的伏在桌子上羞红了脸。 还没到门口,万方就开喊了,“秀娟,这次又把女儿带来了,闺女她爹还是打牌忙啊?贤妻,贤妻啊。” 万方的声音所及之处,一个中年妇女转身,手里还拉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这就是杨秀娟!?我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憋了低低的声音,慢生细语朗诵兵车行的杨秀娟吗?这是她吗?那个时时带了一个小单词本,沿了麦田里的小路脆脆的背单词的杨秀娟吗?这是那个经常静静的立在大杨树底下,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杨秀娟吗?如果不是这个杨秀娟已经开始冲我们笑,我一定会打万方,瞎叫什么?但这个杨秀娟已经走过来了。形势严峻紧迫,我必须跨越10年,从心窝里认可这就是我们当年的杨秀娟,还必须表里如一,瞬间作出亲切的笑容, 嘴里象政客一样虚假的说出,“哎呀,杨秀娟,老样子!还那么好看!” 这个杨秀娟实在谈不上好看。乱蓬蓬的短发,脸色灰灰的,两个大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只是干涩了许多,两个眼角也明显下垂,还配备了平行的两条皱纹以表明其下垂轨迹。虽然临近春节,杨秀娟浑身上下的穿戴却没有一点喜庆,只是肥肥厚厚的裹了身棉衣,外面套了破旧的衣裤,裤脚的地方还粘糊糊的沾了什么东西,估计是家里喂好了猪就直接急火火的赶来了。 我真佩服万方的平民情节。我自从上了研究生后就染上了严重的洁癖,一看到脏的东西我就饱涨,杨秀娟的女儿已经诱导了我同样的神经冲动。万方过去一把抱起小姑娘,“呵,怎么不长啊?” 小姑娘看我眼生,又急于向万方表白自己的意愿,就羞红了脸,附低了头,轻轻的说,“我要吃那个。” 小手指指了出去,是一串斑斑点点的香蕉。万方过去就买,我想拦住,说,“都烂了,别吃坏了肚子。” 可小姑娘不理解我的好意,两只象极了杨秀娟的大眼睛里马上就注满了泪水。杨秀娟有点生气,“再这样,可不能带出来了。” 最后还是带上了斑斑点点的芝麻蕉一块去吃饭。杨秀娟起初执意不肯,对万方说,“每次来了都吃你,这怎么好意思!” 我急忙说,“别不好意思,这次吃我。” 谁知杨秀娟更不好意思,“你大老远跑回家,好意思让你请客。” 万方生气了,“扭捏什么,再扭捏我都不想吃了。” 杨秀娟才红着脸不说话了。万方问小姑娘,“说,想吃什么?” 小姑娘兴奋急了,先看了一眼杨秀娟,说,“吃肉。” 我们一块来到蒙古王。看着服务员一碟碟的端上来,杨秀娟不停的说,“够了,够了。” 万方指着我说,“她能吃着呢。” 面对烤肉和各种小点心,我却一点也吃不下。杨秀娟女儿的长鼻涕不停的在我面前晃动,间或垂直的吸进吸出。万方这不知好歹的,不停的催我,“吃啊,怎么了?” 我只好笑笑,“感冒了,感冒了。” 万方大叫,“不早说,传染了闺女咋办?” 杨秀娟笑笑,“哪有那么娇气。” 整个午饭就是杨秀娟和杨秀娟女儿的主打。吃得真多。还有那小姑娘,呲溜着长鼻涕,一点不耽误往嘴里送,并且互不影响,在嘴边晃来晃去的那一道从来没有和送进去的烤羊肉撞车。最后万方出马,“丫丫,咱不能再吃了,别给撑着。待会阿姨让你带回家慢慢吃。” 小丫丫还是没停下,嘴里嘟囔着,“不带回家,上回拿回去的全让爸爸吃了。” 杨秀娟拍了小丫头一下,依旧慢慢的说,“瞎讲。” 等吃完了,万方才问,“怎么啦,又有了,不太象吗,回头我让我们主任给你超超,可别把你的儿子给漏了。” 杨秀娟这才慢慢悠悠的言归正传,“这次不是检查这个,我想查一下身体,我老头晕,晕起来站都站不住。” 小丫头接话,“刚才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就晕了。” 万方这个气,“秀娟,你就这样你还带个孩子跑来跑去的,你孩子它爹就是光生不养啊?” 我拽万方,“哪至於,说话这么难听。” 万方还愤愤不平,“你看,你要是在大马路上晕了呢?他就不能少打一天牌陪你来看看?你得什么病他都不纳闷啊?他不是早就不忙活砖瓦了吗?” 杨秀娟反而倒过来劝万方,“丫丫她爸说头晕也没什么病,又不耽误吃耽误睡的。” 万方气得哑口无言。 说归说,万方还是带着杨秀娟从头到尾查了个遍,我警卫员似的从头跟到尾,也没什么话说,关键是不知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杨秀娟嫁了个非常时髦,开放的热血青年,并且这青年从事砖瓦的倒买倒卖,万方只告诉过我这些。我知道的就是她的高中,但总不能说,想高中的时候,你怎么怎么……,人家还没有追昔流泪咱也不能急着提醒人家呀。我就在旁边逗着小丫头说话,还不敢在她脸上停留过久,怕把好不容易吃进去的羊肉给吐出来了。有时没话找话,说,丫丫好看。杨秀娟就定性似的插进一句,“似她爸。” 呆一回,又说起,丫丫机灵。杨秀娟又插进一句,“似她爸。” 丫丫爸爸的光辉形像就一点点在我脑海里树立起来。 等要打发她娘俩走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抽空躲过杨秀娟到地摊上买了些水果让她带着,小丫丫非要让妈妈把水果交给她负责,嘴里不停的请求,“妈妈给我,妈妈给我,不能给爸爸,不能给爸爸。” 回到万方的办公室我突然觉出了累,还没歇一会呢,一直忙活这娘俩。我说万方,你看杨秀娟穿的那一套!你也不支援一把!就你扔的也比她身上的强!” 万方委屈,别冤枉我,每次只要是杨秀娟来,我的态度出奇的好,里外全包。衣服送过,我刚穿过几次,人家都说好看,那次杨秀娟第一次来找我,我想怎么穿成这样,就打了几包衣服送她。第二次来就穿了我送的呢子套装,我的个天,你没见,我穿得好好的衣服人家杨秀娟就硬给穿出另外一个效果,整身衣服让棉裤棉袄给挤得都拧了。还穿棉鞋,哪有那么冷。她一进门,我们科的人就开始笑,人家都还记得我上个月穿这一身歌咏比赛呢。要送你送,反正你在上海她就是比着你穿也没人知道。 我叹了口气,问,那个倒腾砖的有那么好?让杨秀娟老挂在嘴上? “豺狗见过没?她家那口子就是豺狗托生的,长的和豺狗一模一样。” “性格呢?” “也和豺狗一样,一直干狗事。” “那好好的杨秀娟找条狗干嘛使?” “命。命不好。” 我说你别这样讲,人家杨秀娟满意就行,你看她说起她家里那位自豪着呢。 “装的,杨秀娟怕见咱们的老同学,尤其是你这样的,一比心里难过。故意装出个幸福样给你看。她嘱咐过我,说见了咱们的同学别说我也常来。” “杨秀娟每次都来看什么呀,我倒觉得她象是贫血。” “贫血她顾不上。每次来都是B超,人流。流了仨了,再流别说男孩,女孩也生不出。” “干吗呀,不想要就别怀孕啊。你这当医生的优生优育没宣传好。” 万方一瞪眼,“我怎么宣传,除非我去他们家蹲点。杨秀娟的那口子你没见过算你有福,谁都说不过他,就凭了长嘴吃饭。我刚一说女孩也好,他就说象杨秀娟一样,干活不行,念书不行,没看出好。我再说男女平等,他就说已经有了女孩了,为了平等,更为了平衡,第二胎非男孩不生!” 我说听上去好像还挺在理吗。 万方说就这个一个投机倒把分子,我愣是降不住他。 万方拿不下的小妖,我肯定送死。我只有叹气,之后是沉默。 万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杨秀娟当时放着财政学校不念非要去考大学,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后不后悔。 我说不是。 我正在一点一滴的想起十一年前的杨秀娟,我想把今天见到的杨秀娟忘掉。我的心情一点一点由於这个破破烂烂的杨秀娟变得沉重起来。我甚至想这又是万方的一个鬼把戏,一会儿她会大笑着告诉我,又信了吧,这是杨秀娟在家没上过学的姐,长的象吧? 可她分明是杨秀娟,那默默的神情,那偶尔还可以捕捉到的闪过的隽秀的眼神。这些都来自记忆里的杨秀娟。 我又想起了十六岁的杨秀娟。 刚入学时的杨秀娟就坐在我的后排,但从不和我说话。善於体察人意的同位告诉我杨秀娟看不起我们。想想也是。班里只有两个考上初中中专但不屑于读的,杨秀娟是其中之一。班主任也从心理感激杨秀娟,认为杨秀娟是为了高一.一的建设放弃了小中专,是立志为本班的本科培养放弃了个人利益,因此加倍的关注杨秀娟的成长,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班主任及时总结,成为班会的表扬内容。杨秀娟是我们的女神,确切说是男生们的女神。男生只敢远远的看,远远的想,却从来不敢怎么怎么着。男生们敢怎么怎么着的是同位这种漂亮但不神圣的,但杨秀娟在班主任的精心呵护下,培养出一股近乎天然的贵族气质,这给所有遥看远想的男士们一种距离感,压抑感。我曾荣幸的做了杨秀娟小半个学期的高贵阶层的挚友。我们班第一次的期中考试成绩一公布,我居然和杨秀娟不相上下。但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会让我和她成为朋友。其实我和她在一块紧张。她总是在静静的思索,沉默。不象我和同位风风火火,吵吵闹闹的。我总认为安静的人总在时时窥探别人的内心,杨秀娟就是。 突然有一天我的课桌上摆了一张贺年卡,我冲同位说,“拿走,这是哪个又放错地方了?” 同位冲我一白眼,别瞎叫,给你的。给我的?这是谁吃饱了撑的跟我玩酸的?打开只见清情秀秀的三行字,赠花花同学,让我们三年后携手同进大学。你的好朋友,杨秀娟。我被这悴然而至的高贵友谊击中了最脆弱的神经,天哪,高不可攀的杨秀娟同学居然要与我携手,而且是在进大学的时候携手。这两件事我都不敢想啊。既然人家都认咱了咱也得表示一下呀。赶紧到了小买部买了印着长城的贺年卡,一笔一划的写上,杨秀娟同学,祝你更上一层楼。同学,野花花。同位笑我,受宠若惊了吧?说话都不连贯了,让人家大红人哪个地方更上一层楼啊,身高还是体重?我气得去捂她的嘴,当然是学习,学习知不知道! 谁知竟让同位这乌鸦嘴一语成戢。杨秀娟的体重在一层层的上,学习却开始稳步的一层层的下。其实杨秀娟学习非常刻苦,因为她有明确的目标,就是三年实现一个大飞跃,考上大学,中专对她讲早就不是理想了,她早已超越了中专,她一定要上大学。我们在说,在笑,在叽叽喳喳的时候,杨秀娟都在看书,多数时候是在和一道道她听不太懂的力学题较劲。有时也会涨红了脸,屈驾问我怎么解。我也不太理解为什么入学时那么聪明的杨秀娟怎么突然就跟不上了。同位解释说,女生来了月经后会营养丢失,脑子就不够用了。我发育较晚,对这个理论没有发言权,只是有点耽心已经来了月经的同位。 班主任刚开始对杨秀娟的下滑痛心疾首,仿佛杨秀娟完了,整个高一.一就是黄鼠狼掐了尾巴-----没了值钱的毛了。班主任持续的找她谈话,以为她思想有问题。其实我和同位都知道她思想没问题,但我们也不能去作证啊。如果学习也算个问题的话就是杨秀娟学习学过头了。班主任的期望和失望压的她苟延残喘,苦苦支撑。她永远没有课间十分钟,没有饭后散步,没有和学习无关的悄悄话。她学傻了。杨秀娟在整个高一拼了老命保住了全班前十名的成绩。高二分班的时候依我之见写得一手好文章,背的一口好单词的杨秀娟绝对应该去学文。她的物理和数学成为她学习上的残疾,只要有数理这条瘸腿,杨秀娟就不可能跑过我们。但班主任永远没有我们看得清,他还坚持是杨秀娟思想上的不纯洁导致了学习成绩的下降,要不不说不笑的老在那瞎想什么?最后杨秀娟在班主任的一通训斥后放弃了学文,还是坐在我背后,开始了高二的学习。杨秀娟的学习一如既往的用功,成绩却一如既往的下滑。那些电磁,电压,电流就如同杀手一样围剿着杨秀娟昔日的辉煌。班主任也开始平静而又无奈的看待她的退步。好在高二。一这只狐狸又长出了几条值钱的尾巴,让班主任百般无奈中有所寄托。但杨秀娟的写辞作赋依然让我们的语文老师惊为仙人。她的一首首小诗,散文经过语文老师的推荐被学校画报小组配了夕阳,芦苇,有时是我们没有见过的杜鹃,红梅,誊抄在黑板报上。语文老师天天挂在嘴上,什么时候你们也静下来思考思考,象人家杨秀娟一样,写的作文才叫形野神不野。说到此处,语文老师重点对比了我,花花,看看你的,形倒是够野的,神也野了,我都不知道你在写什么。 我们永远读不懂静静沉默着的杨秀娟。她会把人生比作一条只去不回的河,每天都在叹息呻吟和绝望中流去;她会把错过的机遇比作丢在河里的金子,已经丢了,就会永远的被奔腾的河水带走。她会把困难比作流水中德磐石,她的人生之河布满了太多的她无法抗拒的巨石。 高二是杨秀娟的心理适应期。等升了高三,杨秀娟的学习成绩早已徘徊在40,50名开外,这样的成绩,是连中专都不能想的。 91年的夏天我们浴血奋战,我没有牺牲,同位没有牺牲,去同位家玩她爸高兴的语无伦次,“我们小红是自解放以来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爹听了斥之一鼻,“我们花花是民国以来第一个。” 至於是不是,无从考证。 又提到了杨秀娟,好长时间没有注意她了。虽然明知道她什么也考不上,还是问了一下她的高考成绩,居然连那年的复读线都不到。 我早就弄丢了那张贺年卡,我不知道杨秀娟有没有保留着我那一张。幸亏当时我没写,“一定,一定!说好了一块进大学!” 最后还是老班主任念及高一时那段美好回忆,让她进了复读班,谁知她竟一年不如一年,虽然许多见过她的老同学都发誓杨秀娟是学习最用功的一个,但又全部忧虑她再学下去可能就疯了。 复读到第三年,杨秀娟家里的人终於先她绝望了。开始劝说她回家,不念了。杨秀娟渐渐的不愿回家了,就待在教室里静静的发呆。终於有一天,她爸来到学校帮她收拾东西,杨秀娟一直呆呆的坐在旁边流泪。她从初中就开始住在这里,她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八年,却在最后一天空手而归。这长长的八年,耗尽了她的未酬壮志,耗尽了她的飞扬青春,也耗尽了她对人生的美丽期待。她是永远不会再写美丽的人生,美丽的十六岁了。 自从医院里见了杨秀娟,我就开始暗叹人生无常,世上没有永远的赢家,应该见好就收。要不是年青时心高气盛,哪至于次呢。 娘不住的小心翼翼的观察我,以为我在工作上出了什么麻烦,要不大年下的不看电视,不出去玩,老在那闷着发愣干吗。她一天至少要给我提出五条以上娱乐建议,“去公园么,听说新进了只黑猴子。” 我说白猴子都见过了还看什么黑猴子。 “那去小广场么,你那个高中什么都没考上的谁谁在那摆了个熟肉摊子,我前天买他的猪耳朵人家还说起你,少要了五毛钱。” ,我说是因为我大前天刚去了他那人家才优惠你的,我也不能天天陪个油乎乎的男生在那卖猪头吧,再说人家和我没话说,人家觉着我现在离他太遥远。 娘安静了一会儿,又提议我去给大外甥补数学,听说他数学不行。我说就他那架势我教不了,要教得拿棍子。说玩我便开始翻那本早就卷了边伴随了我多年的红楼梦续集,看林黛玉和贾宝玉怎么在天堂的警幻司再续前缘。刚安静了一会,娘就在外边又喊,“电话,你医院的同学。” 我接过来,问,“干什么,没病号了。” 万方在那头说,“有,忙里偷闲,晚上干吗?” 我说,“还能干吗,听老爹讲曾经年轻的他,老娘拉三婶子家刚娶的新媳妇闹离婚。” 万方表示同情,说他们够糊涂了吧。我言归正传,问,“说吧,要干什么?” 万方一笑,“晚上我值夜班,过来陪我。” “行。我问问两个管家。” 万方不管晚饭,我在家里解决了问题,看爹的架势马上就要开讲了,我赶紧说,“不行,我得走,黑天了走路害怕。” 娘催我马上走,路上小心,城建路头上少了个路灯,问我要不要带上手电。我翻身上车,把他们的一切建议压在了车轮底下。晚上的医院其实挺渗人的。整个门诊楼空荡荡的,迷漫着一股呛人的来苏水味。 我们都脱了外套,钻到被窝里,万方说,“可别来什么急诊。一个就够折腾一夜的,我还有老多事情没告诉你呢。” 我说,“别说杨秀娟,听了难过,好几天缓不过劲来。” 又聊了好多闲七碎八,包括那个卖猪头肉的,可最后说来说去,万方的话题还是落在了杨秀娟上。 杨秀娟苦熬了八年,她以为她已经逃离了这片贫瘠的土地,最后却又回到了这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里。刚回家里的杨秀娟怎么也不肯迈出家门,天天在家里抱着高中课本发呆,要不就是哭。正好村里找民办老师,他爹想想不管怎么着这也是读书人的活路,就请了支书,队长吃了一顿,杨秀娟就当起了民办老师。他家里人怕她再看见那些高中课本犯迷道,就偷偷的给卖了。还好,杨秀娟从当上了老师就一头扑在了那些吃土拉粪的毛孩子身上。偶尔还会教孩子们一些其他老师都纳闷的小古诗。渐渐的也就把升学这事给淡忘了。随着杨秀娟的升学大计暂时告一段落,另一个人生问题又摆在了面前,嫁人。杨秀娟年龄已经不小了,一块上小学,初中的都张罗着订婚,结婚了。她家里人原先不着急,我们闺女早晚不在农村过,听说城里结婚都晚。 现在杨秀娟解甲归田,她妈先急了,年龄大了不好找呀!再说又干不了重活。现在胖了也没有小时候好看了。 杨秀娟至今也没有想过真的要和一个赶牛拾粪的庄稼汉一块谱写人生的乐章了。她拒绝一切妈妈引见的同龄男性。但最终妈妈的眼泪和爹愁苦的叹息化解了她的对抗,她去见了邻村的小能人---王康。 王康在那一带小有成就。他靠倒腾砖起家,算的上市投机倒把的先驱。这先驱天天戴了流氓阿飞式的墨镜,讲一些听来或看来的城里见闻。其实,在庄稼人眼里,这样的男人是烧包,是不能持家过日子的。 厌烦了农民和没有实现城市梦的杨秀娟却不这样看,这是浪漫,这是朝气,这是城里吹来的风,这是她未圆的城里梦。她暗暗的认为城里的大学生就是这样,穿了牛仔裤,戴了墨镜,提着录音机去春游。王康也说见过省城里的大学生,和他穿的一样。 婚后丈夫的油腔滑调让杨秀娟沉浸在了虚拟的幸福世界里。但这幸福的泡泡并没有持续多久。王康懒,懒它亲兄弟就是馋,馋懒不分家。王康顺便就把他们占全了。农村的日子苦,农活家务一大对,两口子都是好身手还要忙个手脚不分。杨秀娟家就靠了杨秀娟一个人,她的戴墨镜的丈夫袖了手在村头和讨不上媳妇的各色光棍们说笑,吹牛。 万方说王大嘴子就是能吹,上次见面没看出来。说着下颌冲我一扬,“我告诉你,别看你读了硕士读博士,在王大嘴子跟前吹起牛来,你不是个。” 我说我交枪,和个二流子比股子啥劲,我还没堕落到那一步。其实杨秀娟后悔过,回到娘家死活就不回王家洼了。她娘又开始哭了,别呀,小娟,你俩弟不是还跟着他卖砖吗,你们这不过了你弟可怎么挣钱说媳妇呀。再说现在村里能挣钱的是谁呀?他不干活他不是还能满地里跑跑混钱吗。你拉了丫丫过连个开销也没有啊。 我止不住的气,散伙了随便找,杨秀娟打扮打扮还说的过去,是吧,万方? 那得看杨秀娟怎么打扮,打扮不打扮的起。万方好像在嘲笑我,“实话说吧,博士同志,现在是女的多,男的少,别看打B超流了那么多女胎,现在市面上还是男的抢手,象王康这样的能吹能侃的不愁找,想想他当初怎么哄杨秀娟来着?咱的杨大婶可就难说了。再说这个王康没死,杨秀娟再嫁到同村或隔了几里地的李康,张康家,这王康能让他们好过了,听说这王嘴子恨着呢,和人打架动刀子,也打杨秀娟,从不空着手打。” 我说诉诸法律呀! 万方说我们对门药剂科的刘姐知识女性吧,现在孩子都上高中了还挨打呢!去过妇联,去过民事庭,照打不误,上周头给打破了晚上还来的急诊呢。杨秀娟,她歇歇吧。我说没辄了?有啊,你带她出国啊,别忘了她女儿。万方说完问我这是不是上上策?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这是县城年前最后一个农贸集。娘从前天就和我商量,能不能带她去卖猪头肉的同学那一趟,紧着去几次人家就记住她了,也顺便再看看年下还缺什么。我不想去,说过了初三就有人来卖菜,你存下那么多干什么。娘有她的道理,年后头的菜都贵好几毛呢。我还是跟着她去了,我骑自行车,她骑自行车找不到平衡,就买了个三轮,反正怎么也翻不了。一路上她的三轮引来了众多的不满,这么挤的年市骑个三轮车占多宽的一遛道!刚挤进菜市场就听见有人喊我,拨散了人群竟看见杨秀娟拉了丫丫站在那里,旁边站了个面相酷似豺狗的矮短男人,不用说,这就是王家洼一带的地方名士----王康了。我回头冲娘说,没法和你去买猪头了,你去了就报我的名好了,我来同学了,我得请人家吃饭。把她打发走,我迎过去,说,哟,这是三口子一块来办年货啊。估计杨秀娟早向那个王嘴子提到过我,杨秀娟还没开口,嘴子就抢前边来了,“知道知道,大文化人,听杨秀娟说你要去美国了?” 我谦虚的否认了一下。王嘴子接岔说,“刚才我还埋怨杨秀娟不问下你家的电话,好叫你吃个饭。” 我说叫我吃饭干吗呀,要请你也应该请万方啊。那当然,一边叫杨秀娟找公用电话约万方。我急忙阻止,“说着玩的,怎么说请就请呀!” 谁知杨秀娟居然已经放下了电话,说万方就来,在蒙古王门口见,丫丫还是要吃那的羊肉。我想满个县城就没其他馆子了,这个万方!又坐在了老位置上,掌柜的都记住我们了,一进门就问还是坐在里边靠窗的那桌上?我坐在万方和王康中间,怕万方这性子说到兴奋处和王康打起来,王康又动过刀子,别血溅蒙古王。万方从王康一漏面就没句好话,万方当面直呼他王嘴子,“哟,王嘴子今天舍得下牌桌啊?” 我桌子底下只揣她,说这些有什么用。王康也不示弱,“怪不得30多了还没人要,那个敢呀?” 我急忙岔开,“吃烧烤还是火锅?” 王康对我客气的很,“大博士挑,今天是请你。” 万方又接上了,“刚才我还高兴,王嘴子你算有良心,知道谢谢我,闹半天我是来陪吃的。” 我也推脱,“无功不受禄,这么吃我心里糊里糊涂的不舒服,容易醉。要不还是我请,万方也行,反正她挣的多。王嘴子执意他请,万方就同意了,只是提醒我王嘴子的饭可不是白吃的。先聊了一会儿重男轻女的事情,王康这次态度好,诚恳,万方的批评全部接受,万方没想到这么没有挑战性,一下子找不到话题了。我只好没话找话,“王先生你现在在做什么挣钱啊,听说你早就不卖砖了。” 一提到钱,第二轮谈话小高潮又来了。王嘴子弹弹烟灰,说,“早不卖了,挣不着。我现在在拉人入伙,准备开山。” 万方差点把筷子给扔了,“开山?你开什么山?别看你姓王,你离占山为王还远点。” 王康没理她,接碴吹,“不是申办奥运要办体育场么,我准备开山采石头,正在拉人投钱。” 万方问,“那座山,说开就让你给开了?” “岭子山,就你们村后边,全是青石板子,我找人看过了,说值钱。” 万方痛惜,“那么好的山就真让你这土匪给开了?我到初中清明节还去那春游呢。回头我得回家照张相留作纪念。” 王康又弹弹烟灰,开始了另一个话题,问我,“你真的要出国?” 我没法再拒绝,说,“可能吧。” 王康突然变得扭捏起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这是的杨秀娟好像才意识到这饭局和她也有点关系,是因为她大家才坐一块的,憋红了脸,低声冲王康讲,“别瞎说,叫人笑话。” 万方总比我反应快,说,“我说这饭不是好吃的,亏着不是请我,有什么无理要求快说。” 王康又点上只烟,我都快被他呛傻了,想,早说早解脱,再下去我快成熏肉了。我也请求他快讲,能帮的一定帮。 王康这才开口,“是这样,我想问你到了美国,能不能给杨秀娟找个事干,听说美国的饭馆子里倒腾钱多着呢。别看杨秀娟念书,干活不行,做饭可好吃着呢。”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个异想天开的要求,万方先笑了,“王嘴子,你还觉得从秀娟身上挖的不够哇,你说她还有什么你没有扒下来。南边还有男的让自己老婆坐台挣钱的呢,自己作老板,听说也不少挣,要不要我给你打听打听?” 王嘴子依然不发火,看来这个事情他已经想了很久,各方面可能受到的阻挠也已经在头脑里过了一边。 “不是那个意思。再说秀娟一直想读书,早些年她想大学都想疯了,也亏着我给她疏导。我是想人家在美国,老多人都边洗碗边念书,这也是考虑了秀娟呀。” 碰上这种无知而又愚昧的快嘴,我真是无言以对。最后我只好打哈哈,行,让我考虑考虑。 王康象是得到了我的承诺,说,“就这么定了,咱们说好,杨秀娟赚的钱我每月抽三成给你爹送去,不兑换,全是美金。” 我急忙制止,“别,你千万别吓着他,他现在一千块钱都揶枕头里怕人知道。” 总算得到满意的答复,王嘴子拉拉夹克杉,说也不早了,我们还得去买点东西。知道走出店门的时候,杨秀娟才瞅了个机会,蹭我跟前,说,“别听他的,我去了那能干什么。” 我安慰她,“秀娟,想开点,丫丫那么机灵可爱,日子安安稳稳的就行了。” 杨秀娟低着头看着脚尖,说,“我早就想开了,我就是这命。” 我接不上话,走出几步远的王康喊她快走,说不知道人家花花忙,一边最后强调我们的君子之约。 这是我出国前在家过的最后一个春节。来走动的老家亲戚都要唏嘘我一个人到了美国怎么过,让好端端的春节添上了几分离别的气息。 转年夏天我就要真的飞往美国了。临走我打电话给万方道别。最后,我叮嘱她,看着杨秀娟点,我担心你那话王康真听了,他能把杨秀娟带广州去坐台。万方说不光这,我还担心他给杨秀娟报名参加劳务输出呢,说不准那一天他就送杨秀娟去美洲砍香蕉,去洪都拉斯缝衣领呢。 从那年走到现在我依然保持着和万方的联系,我们还是经常谈起杨秀娟。万方说杨秀娟已经老长时间没怀上了。身体也有些垮了,说话更少了。 自己转眼也已年过三十了,望着自己渐渐失去光泽的脸颊和已经聚齐细纹的眼角,突然之间就会忧虑自己的衰落。还是老公想得开,说,花还有开有败呢,你开了这么多年了,现在稍稍败一点大惊小怪些什么。这些话又让我想起杨秀娟,想起那个过早干枯的女人,她开放过么?我又开始难过,不是为我自己,我在悲伤那朵没有开放就已凋零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