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子問大舅舅﹐“你怎麼看邱伯伯﹖”
大舅舅反問﹕“何以問這個﹖”
敏子說﹐“不願回答﹖”
佐伯笑了。“不。不。你問的﹐我都應該回答。不過﹐你能先回答我嗎﹖”
“當然。我是想﹐在大陸﹐他跟爸爸處在完全相反的境地。他飛黃騰達﹐爸爸慘死荒漠。這﹐不能說明某些本質的東西﹖”
佐伯思考很久﹐最後問﹐“爸爸很責怨他﹖”
“不。爸爸很體諒他。我聽到爸爸對媽媽說過﹐仁傑恐怕比我們更無奈。我們反正被打成階級敵人了﹐不用假裝擁護馬恩列斯毛了。裝也沒人相信。他則天天要演戲﹐不能唸錯台詞。”
“媽媽怎麼說﹖”
“媽媽不同意爸爸。她說﹐他是真相信了。善男信女了﹐牧師神父了。爸爸一個勁兒說﹐不見得﹐不見得﹐我不相信那麼有學問有思想的邱仁傑會真相信那一套一套非常低劣的謊話。媽媽說﹐謊話就是他們那種人編造出來的呀。低劣﹐是你的看法。對老百姓來說﹐就恰到好處﹐非常適用。”
“你又怎樣想﹖你現在也不小了﹐該有自己的見解了。”佐伯問。
敏子說﹐“我看到你大舅舅跟他交情不減。我想﹐人﹐是不是必須把個人情誼放在首位﹖他又為什麼絕對不講個人情誼﹖這﹐對等不對等﹖”
“你﹐很有怨氣﹖”
“不是。”敏子說﹐“實際上﹐他們﹐邱伯伯夫婦﹐是爸爸和你的朋友。我是小輩﹐跟他們沒有直接關係。過去﹐我還是小孩﹐現在﹐我仍是小輩。我無所謂。我只不過是在認識人﹑尤其是怎樣認識一個熟人這層意義上﹐想知道你的觀點。如果我寫作﹐我想﹐這類問題不弄明白﹐就寫不真﹐寫不深。知識份子是很複雜的﹐上一輩的知識份子我們更難真正瞭解。”
“好。”佐伯說。“我剛才不是作難你﹐是想知道你的問題的出發點。你的問題很好。你是應該弄明白的。中國許多小說作家寫不出深刻的作品﹐就是因為對人的探究和了解太欠缺太膚淺。你問在點子上了。”佐伯思索了一會﹐然後緩緩地說﹐“邱仁傑﹐我們是彼此看著長大的。我們早年的書本學識和社會影響來源﹐幾乎一模一樣。可能是出身階層不同﹐他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這不奇怪。當時一半以上的青年都這樣。後來﹐共產黨成功了﹐他們就變成了統治者。統治者是什麼意思呢﹖就是掌握別人生死命運和財物分配權柄的人。古今中外﹐地球上幾千年的政治歷史﹐就是一些人爭做統治者的過程記錄。進入這個階層的人﹐誰願意被人剔除出來﹑重新淪為被統治者﹖於是他們就只能為這個唯一的目的而生存而活動。他們不可能講什麼友情道義﹑憐憫同情﹐不然他們自己就完蛋。講這些的人都完蛋了。邱伯伯在那些年裡的表現﹐不是很特別很混帳的。這個隊伍裡的人不能不如此。他們的改變——說改變﹐是因為他們未必天生就是這樣的——只能說明使他們改變的那個制度的惡劣和那制度的創造者執行者的厲害。人﹐不得不選擇瓦全而不選擇玉碎﹐是人的可憐而不是他們的卑鄙。人﹐必須有良知﹐也應該有惻隱之心﹐但這兩樣東西產生的土壤﹐是不存在家破人亡的危險。處在隨時都會遭受不測之災的境地裡﹐人就不是完整意義上的人了﹐人就跟一隻黏在蛛網上掙扎求生的蟲子沒有什麼兩樣了。我們能責怪蟲子不講友情道義﹑憐憫同情嗎﹖你爸爸媽媽留在了上海而沒有決然離開﹐必有他們逃脫不了的命運。這是他們對自己的險惡前景認識不清。比邱伯伯地位更高的人也救不了他們﹐除非毛澤東親自說﹕‘程忘言俞靜君一家有老子保護﹐任何人不得侵擾。’所以﹐敏子﹐我不責怪他們。何況﹐事過境遷之後﹐邱伯伯並未執迷不悟。他只是早被嚇破了膽﹐一定要到了萬全之地﹐才敢講一句真心的話。人﹐到這種地步﹐真是很可憐很可憐了。人也應該有懦弱的權利﹐恐懼的權利呀。哪裡可能身邊全是義薄雲天的關雲長和拼命三郎石秀呢﹖”
敏子點著頭﹐想了很久。最後說﹐“大舅舅﹐你很曠達。”
“也不是。”佐伯說﹐“老實說﹐很久以來﹐我相當怨怪他。我想﹐任何人都會看出這是一個自私的﹑忘恩負義的小人。但﹐這只是浮淺的一般看法。後來﹐我了解到﹐他﹐竟是一直住在毛澤東的身邊﹐我就諒解他的恐懼感了。毛是一個絕對不讓誰識透他內心的想法﹑絕對不讓誰摸準他情緒的變化的人﹐跟曹操一樣。邱伯伯在他身邊這麼多年而未曾落難﹐實在是極不簡單的。”
“毛對身旁的勤務人員好像還算客氣呀。”
“邱不同。”佐伯說﹐“毛當然不會跟那些替他開車的燒飯的剃頭的捶背的保鏢的伺寢的奴僕鬥爭。他只跟威脅到他的勢力和權位的同類——獅子老虎﹑鱷魚蟒蛇鬥爭。邱是知識份子。毛最愛挑剔﹑折磨和踐踏知識份子﹐尤其是赫赫有名而又不肯向他低頭的知識份子。”
“為什麼﹖他自己不也是知識份子﹖”
“這﹐說來話長。當年﹐毛年少氣盛﹐自命不凡。但因為出身低微﹐學歷不夠﹐初入社會﹐只能謀得個北大圖書館員的差使——”
敏子打斷他說﹐“大家都知道。這節歷史﹐沒有隱瞞。”
“瞞不掉呀。當年北大多少師生員工都還在世﹐毛能把他們一個個都殺掉滅口嗎﹖當時﹐他不如學生們瀟灑無憂﹐因為他是個做事的職工﹔又遠不如教授——特別是名教授們春風得意﹐因為他處境卑微。所以他的心理﹐非常不平衡。到了他龍庭登極﹐君臨天下之時﹐那些曾經高視闊步對他不屑一顧的紅教授大名士又一個個爭先恐後地來向他頂禮膜拜歌功頌德﹐他就打心眼裡瞧不起他們了。他的所有蔑視知識份子的態度和言論﹐莫不由此而來。”
“照你這麼說﹐知識份子是咎由自取囉﹖”
“中國知識份子﹐就是這個樣子。專制暴君一個人煽不起社會風氣。社會風氣是知識份子替暴君錦上添花而煽起來的。”
“邱伯伯也是這種角色之一﹖”
“他很幸運﹐也很技巧。他﹐沒有擔任什麼公職﹐不對任何事情負責。研究歷史﹐一個人面對書本﹔跟毛交談﹐一句也不會公開出去。所以可以被追究責任的事﹐多數跟他無關。”
“那麼他憑了什麼本事﹐可以一直跟毛相安無事﹖”
“我想﹐這來自他對毛個人特性的深刻了解。他們不是朋友。說朋友﹐他不夠資格。他們不是主奴。說主奴﹐其性質完全不同。他們不是上下級。他跟毛沒有職責關係。他們又接近﹐又疏遠。太接近﹐就會有厭嫌﹐太疏遠﹐相互不能認識。他對於毛﹐既保持對鬼神之敬﹐又敢有摯友之直。說假話﹐以毛的需要為準則﹐說真話﹐以毛的肚量為限度。反正真真假假﹐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毛那麼聰明﹐就看不透邱伯伯這個人﹖”
“他不必看透他。邱的存在﹐是毛的某一種個人的需要。他也要一個知己﹐一個不向社會公開的知己。人品太壞的﹐他瞧不上眼。名氣太大的﹐會引人注意。學識不夠的﹐不配跟他對話。官階太高的﹐不甘這樣的寂寞。黨外的﹐不能親信。貪圖名利之慾的﹐他憎惡。邱伯伯恰好符合全部要求。就成了一個極其特殊的人。”
“你怎麼會了解得這麼透徹﹖”
“從邱伯伯簡單自述的一鱗半爪中體會出來的。”
敏子點點頭。
她十分欽佩大舅舅的敏銳而深刻的感覺能力。
她想﹐如果大舅舅能夠兼長於文學性的構思和描繪﹐他就是大作家了。
過了一會﹐敏子問﹕“中國﹐多點像爸爸那樣的知識份子好﹐還是多點像邱伯伯那樣的知識份子好﹖”
佐伯想了想﹐說﹐“恐怕不能這樣問。人﹐是環境的產物。我﹐邱伯伯﹐你爸爸﹐包括許多舊知識份子和老共產黨人﹐都是自由思想的社會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舊時代許多家庭﹐如我們俞家﹐我是國民黨﹐你小阿姨是共產黨。我沒有害她﹐她也不會殺我。國民黨共產黨﹐合作過很多次。周恩來﹑葉劍英是共產黨﹐在黃埔軍校﹐孫中山和蔣介石都知道。而共產黨得天下後﹐他們的極端做法﹐使所有的知識份子都只能有唯一的選擇﹐要麼像你爸爸媽媽﹐不能轉彎不能變色而至滅亡﹐要麼就做順民﹐老老實實﹐服服貼貼﹐照經卷唸阿彌佗佛﹐到死為止。邱伯伯的幾十年為人﹐是那種環境擠壓出來的﹐未必是他的本性。”
“爸爸媽媽又沒有造反。”
佐伯嘆了一口氣。“不能說假話﹐不能永遠說假話﹐就存在不下去了啊。當然﹐這只是對我們這代人而言。你們這代人﹐再下一代﹐情況又不同了。不知道真﹐也就無所謂假了。你是例外。”
“我一直想﹐我和大哥﹐為什麼會那麼不同﹖一樣的爸媽﹐一樣的環境﹐一樣的家教。他比我大七歲﹐過去的事比我知道得多﹐爸爸教的書比我讀得多。他為什麼會變成共產黨的忠誠信徒﹖”
“他﹐十幾歲就離家﹐家庭的苦難沒有落到他的頭上﹐沒有全部落到他的頭上。而你﹐你個人的童年﹑青春和前途﹐全部跟著家庭一起毀了。不同就在這裡啊。”
“我想﹐我如果大七八歲﹐早進了大學﹐曉得大婆爸爸媽媽被動員到西北去的話﹐我是會放棄學校﹐陪他們到那裡去開荒的。身邊沒有身強力壯的孩子﹐幾個老人怎麼辦﹖”
“你是你﹐他是他﹐不同也就在這裡啊。”
“人的命運﹐的確不同。邱伯伯的命運多好﹗”敏子太息著說。
“是的。他是命好。”
“兩個世界﹐左右逢源。”
“他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命運﹐自己的造化啊。敏子﹐你不必不平於心啊。”
“沒有﹐沒有。大舅舅。你不要擔憂。我一點也沒不平。你的分析開導﹐使我更懂人生了。”
“這就很好。”佐伯欣慰地說﹐“自古以來﹐清高而傲骨的人﹐不是惹來殺身之禍就是潦倒終生。百年之後﹐歷史上清名不朽﹐後世傳誦不絕﹐對他自己又有何益﹖這樣的人﹐也常延禍家人﹐殃及小輩。但是﹐作何選擇﹐又只能根據人們自己的本性和宗旨﹐一點也無法借鑒的啊。人啊﹐這就是人和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