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敏子在郝企之家住了一個星期﹐在那裡跟黃叔倫通上了電話﹐回紐約後就去黃的住處跟老人見面。黃叔倫住在皇后區的一所公寓大樓裡﹐同住的有與他在美國結褵的年輕妻室——一位在“六四事件”中流亡海外的東北某大學外文系講師﹑黃叔倫初到美國時就替他當秘書﹑司機﹑翻譯的仰慕者——同住。敏子前來相見時﹐黃叔倫已經接近八十歲了。而這位“黃師母”﹐敏子想﹐大約要比老人年輕三十年左右。黃師母瘦身﹑高個子﹐長臉﹑尖下巴﹐動作敏捷﹐眼睛靈活。她看敏子的神情是懷疑而警惕的﹐開門後足足審視敏子三分鐘﹐而且一言不發。
敏子無奈﹐只好先作自我介紹﹐“對不起﹐嗯﹐我是程敏子。跟黃老師約好今天來拜望他……”
黃師母並未延請敏子入內﹐也沒有事先知道這位客人將要到訪的表示。她眨巴著眼睛﹐用男人似的嗓音快速地說﹐“哦。程敏子。誰介紹你來﹖”
敏子嚇了一跳。“嗯……”她犯難了。“沒有什麼人介紹。我跟黃老師是上海時的熟朋友﹐多年了……”
“哪個單位的﹖”
敏子更困惑了。“在這裡﹐我沒有上班。”
“從屬於哪個團體﹖民主同盟﹖民主聯合會﹖自由民主黨﹖流亡作家協會﹖”
“很抱歉﹐一個也不是……”
這時﹐黃叔倫在客廳裡聞聲呼喚了。“琳達﹗是程敏子嗎﹖快請她進來﹗”
黃師母琳達仍然擋在門裡。
敏子應聲而叫﹐“黃老師﹗是我呀﹗”
“怎麼不進來啊﹖”黃叔倫的聲音聽上去相當蒼老了。
琳達目露凶光地對敏子說﹐“這裡中共的特務很多。全都自稱老朋友。”然後﹐她閃開身子﹐讓敏子進了門。
送上茶水後﹐她一直坐在黃叔倫身旁的沙發扶手上。
黃叔倫和敏子各自說了一些來美國後的情況。接著老人就對著敏子誇讚他的妻子。“她﹐真是我的賢內助﹗我離了她簡直寸步難行。而且﹐最重要的是﹐在思想信仰上﹐我倆完全一致。她是我這輩子少見的堅定的革命者——我是說﹐革中共專制政權的命——她絕對堅定﹐不是那種三心兩意釣名沽譽的投機份子。這種人在海外民運隊伍裡不少。”
琳達充份顯示了她的堅定性。她看著黃叔倫﹐毫無表情﹐更不開腔。
“而且﹐”黃叔倫補充說﹐“生活瑣事﹐她也偏勞了。我這麼大年紀﹐從來不會做家務事﹐不懂英文﹐不會開車﹐沒有她﹐活也活不成了。”
“黃老師您好福氣﹐”敏子說著﹐轉頭去看黃師母。她想﹐單憑這點﹐這位師母就是令人肅然起敬的了。
黃師母並無相應表示。她更嚴峻了。她回望敏子一眼﹐似乎說﹐你這種花言巧語休想贏得我的好感。敏子趕緊低頭不再看她。
過了一會﹐黃師母突然說﹐“巧婦難為無米炊。”
黃叔倫聽言﹐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敏子愕然。
“革命能當飯吃﹖”黃師母又沒頭沒腦地說﹐“開頭幾年﹐什麼基金會﹐什麼聯盟﹐什麼大學﹐都有資助送過來。最近﹐有人挑撥離間﹐弄得生計漸漸斷絕了。要是換了別的女人﹐早就對你不起﹐丟下你拍拍屁股走了。當年你戴右派帽子﹐替你生了五個子女的結髮妻子不也拋棄了你﹖”
“所以我對你很感恩啊。”
“嘴上塗蜜﹐能飽肚子﹖”琳達氣呼呼地說。
敏子非常吃驚。她說﹐“黃老師﹐是不是﹐經濟上﹐有了什麼問題﹖”
“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黃叔倫有點窘迫﹐“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想的。是不是﹖我就不信﹐我黃叔倫還能在美國餓死﹖”
“別忘了﹐要是餓肚子﹐要出兩條人命呢。”黃師母冷笑著說。“你倒說說看﹐為什麼你就不能餓死﹖你的名字能換錢﹖”
敏子說﹐“真對不起﹐我一點也不知道這情況。”
“你哪裡會知道﹖”師母說﹐“老頭兒走紅時﹐老朋友多得認都認不過來。今天張三請客吃飯﹐明天李四邀請演講﹐上午送來滿車食品﹐下午又有人來送紅包。這燈泡暗下去時﹐鬼都不上門了。你這位美女老朋友﹐我聽都沒聽見過﹗”
“我不是美女﹐”敏子漲紅臉分辯說﹐“我來美國時間不長﹐來紐約更是近期的事……”
琳達一揮手﹐表示不要聽敏子的辯解。“說廢話沒用。”
“讓敏子說嘛﹗”黃叔倫不滿地說﹐“我們在國內時﹐是很默契的文友呢。她是很有聲望的散文作家啊。”
琳達對敏子說﹐“對不起﹐我研究西洋文學﹐從來不看中文作家的大作。”她又轉向黃叔倫說﹐“知道你善於在女人堆裡賣弄才情﹗要不﹐我怎麼會趕走十幾個求婚者﹐鑽進了你的圈套﹖”
敏子不去理會這位黃師母的粗俗言語。她在考慮﹐是否應該對黃老師作些資助。
“據郝老伯說﹐您﹐”她對黃叔倫說﹐“在一個州立的什麼大學做訪問學者﹖”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黃叔倫說。“所謂的訪問學者﹐其實是沒有什麼事做的。我一句英文也不會講不會看﹐在美國的大學裡能做啥﹖掛個名而已。”
“有經濟資助的﹐是不是﹖”
“每年兩萬。現在沒有了。”
“訪問學者有期限的嗎﹖”
“一年為限。到期再續。從前年起﹐通知我說﹐因為預算的問題﹐不再續了。”
“那是借口。”琳達說。
“她說得一點也不錯﹐”黃叔倫說﹐“可能是美國的對華政策有了某種改變。你看﹐中共的那位江總﹐跟克林頓拉得多緊﹗他只要隨便在什麼針鋒相對的問題上鬆一點點口﹐要求小克不再支持在美的中國民主運動﹐我們這些人的生計就斷絕了。”
“依靠別人﹐總不是久長之計啊。”敏子說。
“你懂什麼﹗”琳達譏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