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

她的外貌是极普通的, 个子不高挑, 也没惹眼的身段儿。圆圆的脸颊和下巴,衬着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我们同住一个楼里,面对面走过,却从没说过话。 那时还上初中,男孩子与女孩子之间是拘谨的。住在一个楼里也好,读同一所学校也罢,来来往往如陌生人。那是怕生的年龄。 我们的父母在同一个厂子里,所以就分到了同一个楼群。三十几栋没区别的砖楼就成了“新村”。要不是一件意外,那女孩子是万万跳不进我的记忆的。她不曾知道我的存在,更不会猜想至今还有人记起那个无聊的冬夜发生在她家的事。 事后有人讹传,说她是个后女,可我至今也没搞清她到底是不是她父母的亲生。另一种可能是,她母亲是亲的,而父亲是后的。她母亲也是矮矮的,眼里挂着抹不去的悲痕,但走起路来却有坚实的节律。那是后来,我才注意到这个极平凡的邻居。下班时,她母亲有时也不换掉工作服,浓发上顶着工作帽,手里提着几颗顺路捎回的青菜,面无表情地消失在暗暗的楼栋里去。她母亲向邻人问好也是短促的,那笑像是经过努力而发的。 她应该和我年龄相仿,因为我母亲和她母亲有着一样长的工龄。这也是母亲事后说起的。她属于那种青春期里发育偏早,而心事重重的女孩子。她走路时双眼一条线,和邻居婶娘打招呼时双颊红泛起来,像犯错的晚生,急了脚步,和她母亲一样硬铿铿地跑上楼梯。 那时--上初中时,我是幼稚的。同学中有早恋的,我也假装自作多情,但丝毫不知真正早恋的少男女们的心是如何的颤扰。我猜,她是被那突如其来的萌动困了,有理不清的头绪,加上母亲不泄不漏的明察暗调,母女间便有了戒心和秘密。 她是在一所非重点中学读书的,是个有名的烂校。学生是不懂世事的,混到毕业才会再做盘算。父母却吊着颗心,茫茫揣测孩子的前景。那时的“前景”也是不难预料的。 发生在那天的一幕没有目击者。邻居低声低眼地传着噩耗,“五楼姓张的闺女夜里跳楼了!” 据说,那天晚饭前,她父母因为女儿吵的很凶。一些冰冻三尺的旧帐在疲乏的八小时工作日后如死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放学回来,见父亲在小屋抽闷烟。烟雾让她父亲显得比往日更疾瘦绝丧;母亲则气涨着脸盯着冰凉的晚饭。接着,母女发生了口角,母亲的尖刻责怪触着了女儿青春期萌动的脆弱与迷离。她无声地哭,一大团棉花堵在喉里,靠住阳台的门框抽泣。 冬季里,晚饭时天已黑透了。她隔着玻璃盯着外面的夜,昏黄的厨光在对面的楼里无力地闪着。母亲骂累了,就绝望地哭,哭青了脸。然后,一刻窒人的静,她似乎听到几声似鸟的乞叫。梦里的飞鸟曾衔了她远去。她任滚烫的泪流着,猛地撞开了阳台的门,攀半身高的水泥挡板栽了出去。 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几秒中的坠落一定是她永远不能忘的。 那女孩子被奇迹之手救了。 . . . . 三楼的刘秃子养了群信鸽,五层板的窝凸出来两尺多, 属于违章建筑。那晚,秃子的妻忘记收绳上的一床漂白的棉布被单,旗大的布给风搅了,将一窝鸽子围了个角。 她是紧贴着阳台的水泥板滑下的,沉沉地把咕咕欲眠的鸽子惊坏了,更惊撼了围坐吃饭的秃子一家。黑暗里,一群炸窝的信鸽朝她下坠的相反方向飞窜了。五层板将她担了片刻。一团团扑落的羽毛把她唤醒了,一只手本能地扯了白床单的角。 再往下,就是光了。床单印在黑夜上的白光,把她裹了,如由天飘落的一只断翅,让她觉得了飞的自由。哪怕只是一瞬? ---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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