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9年初夏稍晚些时,在这种时候谁也免不了无聊,特别是这一年我从北京回来后,就没有去过单位,不想去,也不敢去。不过我觉得进入盛夏初秋乃至冬季,这种情绪一定会好转的。肯定会好转的。所以我怡然自得,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情绪担心。无论白天或者黑夜,人们总能从窗户的缝隙中,窥探到我仰躺在床上的全景(如果有人愿意看的话),其实,我对自己的事也摸不准方向,只是在一如既往的做着,我想,我可能是在寻找一个可以透视夏天的点,或者就是这一种状态,也许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睡着醒着再睡着再醒着,我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这种状态,并冥想经过这种状态的千锤百练我一定可以获得睡之新秀之类的美名。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想,我一定要呼吁各界联合起来,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睡觉比赛,在《运动员进行曲》的伴奏下,运动员们抬着款式各异的床进入运动场,在高手如云的激烈角逐中,我一定可以睡他个天翻地覆一睡耀天下而一举成名……我激动万分地翻了个身,想起什么人好像说过冬眠春困秋乏夏打盹之类的话,我就要干笑两声“嘿嘿……”细想一下,其实这些都和我无关,夏季----尤其是眼前我个夏季,我只是处于一种心满意足的状态----天大亮着,可眼一闭它就黑了,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显然,我确实做到了我的黑夜比白天多,我想让它有多多就有多多,当然,想让它少点也行,黑夜、白天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在其间自由穿梭,随意拉长或缩短它们,我满心欢喜地注视着这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夏天。 我总做梦,醒着做睡着更做,到后来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哪是梦哪不是梦哪是睡着哪不是睡着了。这些似乎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梦见有人告诉了我关于我办个人画展的事,那人说写个申请报告就行了,我问那人,事情真会那么简单,他说,当然。为这,我立刻笑醒了。笑醒了一看,天依然大亮着,屋里除了我以外没有别的人,而我正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那会儿,我完全明白了梦的涵义,具体地说就是梦和现实有着一段你我他全体人民群众都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所以,凡事别太认真了,梦是梦,非梦是非梦,我克制自己已经兴奋的情绪,我又一闭眼,天空刹那间又暗了下来,我退回黑暗之中,我对自己说,得了得了,继续睡吧,全当没那事。没画展那事。 后来,一声断裂的巨响把我吓醒了,我自己也在同一个时刻听到了这个声音,可以肯定的是我和我自己绝对不是同一个人,我自己说,是一种金属的断裂声。我说不,也许是什么钢筋把什么人的肋骨弄断了的那种声音,就是那种“咔……嚓……”一声。我警觉地深深呼吸,想嗅出这房间里别的什么东西的味道,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出毛病了,因为我那会儿就知道我完了我自己也完了,我们全部地彻底地完了。谁会想到,我和我自己都无法自拔地诚服于同一个梦境。 就在这时,在我和我自己的背后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阴森森的,空洞洞的,那声音滑过我的耳畔,又弥漫在我的房间里,我想,那应该是我爷爷的声音,可也许不是,也许比我爷爷更年轻,但我爷爷有多大年纪又在哪里我压根不知道,只是世上既然有了我就应有我爸,既然有我爸就应有我爷爷,这道理显而易见众所周知。不管那苍老的声音出自谁口,说出来的话又属于谁,终归还是把我震住了,他说:“栾平你该办个个人画展了!” 我是栾平,这话是对我说的,这准没错! 我和我自己又都在同一个时刻听到了这个声音,我虽然知道这话是完完全全说给我听的,可我还是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自己倒是连珠炮似地问那老者你是谁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说你是美协的你是画廊的你为什么说你到底是谁……静静地等着,那声音再也没响起来。以后的许多天,我和我自己都再也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了。 就是从那天起,我变得更急躁不安地想要做什么事了,是的,就是做一点点事情。你说说看,好像是差两岁具体地说也许是两岁多或者三岁,我就是快满三十岁的人了。不过,到底是差多少呢?我又糊涂了。我真糊涂了,因为打从那年的那些事发生以后,我就记不清以前的事了,以前我在哪里和干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我画个杯子,我就能画一个维妙维肖的杯子,我以前画不画我也不知道了。你看,我是一个即将奔三十的人了,近三十年来,我从不间断地做梦,时间一长,我就完全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缘界限了,我把梦当作现实,美滋滋地陶醉一番,又把现实当作梦,残酷冰冷的现实生活短逝之极如一夜恶梦,醒来就好了,所以,我永远对阳光灿壮的早晨充满信心,这种感觉骄傲而舒畅,而我把早晨起来必须去钢铁厂上班就全当作是去徒步旅行,锻炼身体了,我自娱自乐自我安慰。当然,这是在我情绪饱满时。更多的时候,我不愿醒来,宁愿躺在辉煌的梦境,我不去上班,这样,人们自然在钢铁厂(包括钢铁厂的各个角落旮旯)就见不着我的人影了。 我的领导常为此大发他的牛脾气,他不停地扣我的奖金扣我的工资,我倒不怕不愁,我准备不久就搬到他家去住,就像新四军进了沙家浜,就在那里扎下来,这肯定会了却我一日三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烦恼,又快捷,又省事,何乐而不为哟!也许,这样一来,他就和颜悦色了,他就不扣我的钱了,我的钱不仅要用来吃饭,还要买我那些昂贵得没屁眼的颜料。我的钱可比我们领导的钱使用上的价值高贵多了,我们领导的钱是不会用来做我这些事的,他吃饭是公款坐车是公车住房是公房,他的钱也用不出去呀! 现在我醒过来了,不是两眼瞪着天花板的那种醒,而是坐起来眼睛可以平视着美丽的远方的那种醒,这时候我便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地想到未来,于是,我又记起了那老者的话,我决定写一个申请报告先寄出去----寄到有关部门等。等我刚刚写完了一行字,我自己就在我的背后叫了起来,连连地说错了错了,我问:“是什么错了?还是压根就不该写?”我不理我自己我要排除干忧继续做事,我在一张白纸上很端正地挥着笔,于是,我写下了:“关于我想要办个人画展的‘升’请报告”,正当我洋洋得意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种干笑声,不是我自己的一定是别人的或者哪个狗娘养的干笑声。哼,笑吧干笑吧,越是这样我越是要写下去。 我想,我要像闹肚子拉稀那样写它个一泄千里。 对,我偏要写下去干下去干成它,一定干成它! 这年头世界正在被疯狂的东西所掠夺,而许多的艺术更是被劫掠一空。古老而迷人的房屋、街道被破坏了,在上面建立起一堆堆方方正正的混凝土,一幢幢讨厌的毫无生气的有棱有角的立方体,著名的风景区要改建成一个大型水力发电站,建了水电站就会把佛教的一个古老寺庙淹没在水底,没有人反对人们这样做,没有人阻拦人们这样做,也没有人赞同人们这样做,可人们都在做。我和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胆颤心惊地仿佛活在一片坟墓林立的空间,冻结的冰冷和绝望的空气让我们发抖,其中我还不算拌得最厉害的,还有很多人比我抖得凶得多。只有一种隐约可见的光线,冲破心灵的尘埃直射我阴湿的心田,那便是夜深人静路边不知疲倦的霓虹灯的亮光,而我的心中总是充塞着一种令我疼痛的东西,耳边不断鸣响着一种喊叫,像手术室里的那种令人发指的撕扯,像是牙科诊所里有人拔牙时传出来的那种喊叫,又像是女人生育时的那种母狼般的嚎叫。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肯定就这样叫了,叫得我一落地,这狼嚎似的声音就深深地在我的记忆中扎下了根。 瞧着吧,这次我非要干成不可!要干成!!一定要!!!我鼓起勇气把那份写好了的报告封好,然后我又鼓起勇气走上大街,然后我再一次鼓起勇气把它投进邮筒。这一次我鼓足了勇气,无论这世界崩溃与否,我都将屹立于一切之上,屹立在熟人们和陌生人们面前。 过了暗无天日的好几天,我依然没有收到回信。我说“依然”,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回信。 又过了好几天,我想起来一件可怕的事,我好像没有贴足邮票就把信发出去了,不,我可能根本就没有贴邮票,我不禁吓得倒吸了几口冷气。 又过了好几天的好几天,我回忆起更加糟糕的一件事,没有贴足邮票的还可以补贴,而我把“申请”写成了“升请”,这下子倒是升格了,想一想,堂堂大师居然不会写“申请”二字。当然,真正的大师是不用写申请的,大师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了,不用别的人同意,但我们是有明文或非明文的条条框框规章制度的国家,我们有与我们国家现行法律相对应的各种秩序,传统的文明首先让我们学会永远听从指挥和召唤,永远逆来顺受,完全抹掉自己个性思想的烙印,我们的公民应有最起码的组织纪律性,尤其是无产阶级的大师必须会写申请,而且是各种各样形式不同的申请,因为那太有用了,那是一切梦想一切美好事物的开端或者称之为始点。 其实,这也并不是最重要的,可能没啥了不起,“升请”和“申请”都是要具体地表达要办画展的一种心愿的程序形式,领导们一贯明察秋毫,对此一定会心领神会的,何况我的报告的内容非常正确,无可挑剔,只是写错了“申”字,完全不是个什么错误。 可是,日子一长,我就支撑不住了,我那样子有点像我的朋友卢加伟,他刚和女朋友分了手,人家再也不来找他了,他猛悟,女友这一走可能是一去不复返了,卢加伟就魂不守 舍。 我 现 在 怎 么 会 也 有 点 像 他 那 样 了 呢? 也 是魂不守 舍 的, 我 怎 么 了?! 卢 加 伟 后 来 不 停 地 给 那 个 女 的 打 电 话…… 对 呀! 打 电 话 啊! 我 怎 么 把 这 个 给 忘 了 呢?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干嘛不用现代化的通讯设备呢?我捶了捶自己屋内的墙,一拍大腿,“啊呀”一声,就揣着很多钢蹦昂首阔步大步流星地上了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