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兰开放的时节

半路出家,老狗学新招;以文会友,环球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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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不久一帮同事相约到缅甸访问。回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常常在梦中醒来,眼前陆续浮现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仰光市金碧辉煌的大金寺,蒲甘城星罗棋布的红砖佛塔,曼得勒市的黄袍赤足出家人。然而,有一个印象在脑海中停留最长,久久不肯离去:七八岁的小女孩,左手拿着一块拇指般大小包着金纸的木头人,右手有一只用红白硬纸剪成的蝴蝶;她清秀的脸蛋上抹了两个黄圈圈,额头上别了只东亚兰花。 女孩的名字叫玲姬。我们去的时候正是东亚兰开放的时节。 二. 双螺旋桨飞机穿出云层。远远望去,绿色的平原像硕大的国际象棋盘,高低不齐的红砖佛塔如同随意散布的棋子兀自矗立。好一副历史老人留下的不分胜负的残局。 飞机在跑道滑行,绿油油的灌木丛在两旁唰唰奔跑。跑道渐渐模糊,朦胧中微微晃动起来,泛起涟漪波光,变成宽阔清澈的河流。孕育了缅甸古老文明的伊洛瓦底江呈现眼前。 旅游巴士像个醉汉深一脚浅一脚地行驶在乡村小道上,团团尘土紧追其后。车在一座佛塔停下。孩子们蜂拥上来,如同遇到回乡探亲的大叔大婶。村民们手里拿着各种土特产品,眼神里闪耀出期待的兴奋。 我挎着照相机摄像机径直往佛塔走去。一尊盘腿危坐的佛像出现,右胸袒露,左臂掌心朝上,右指触地。佛教说,那是佛祖呼唤土地爷现身作证战胜恶魔的姿态。我正蹲下脱鞋,身旁闪出个小孩,“ pen, pen。” 笔?我有点惊讶,直起腰回过头。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红花衬衣配蓝色筒裙,齐耳短发,用塔呐卡粉在脸蛋上涂两个黄圈,又从鼻尖往上划道粗线直到眉心。当地女子都用这种树末涂料防晒和保养皮肤,而且涂抹方式十分夸张。一般孩子都和游客要钱要糖果或口红,这个女孩倒是特别,神情中透出一种大胆直率的期盼。我拿出支圆珠笔,又顺手给她撕了几张纸。她马上送我一只红白两色的剪纸蝴蝶,又在我的相机背带拴上一块拇指大小的木头人,白底黑眼红鼻子。 我小心翼翼把蝴蝶别在衬衣上,通过导游和她交谈。“你叫什么名字?” “铃姬。我们缅甸人没有自己的姓。像我妈妈她们那么大的都姓‘杜’,我爸爸他们都姓‘吴’。”原来这样。记得当年联合国第四任秘书长叫吴丹,长期执政的缅甸军政府领导人是吴奈温。 “农村的孩子怎么上学?”我转头问导游。“城里有一些正规学校。农村主要靠佛堂出家人教书识字。几所大学都在首都,现在还关闭了,怕学生搞政治活动。”导游说话毫无顾忌。 “我都是跟哥哥们学习认字的,”玲姬告诉我。“他们说寺院里教书可认真了,每天花好多时间看书写字。”“你会写什么字吗?”铃姬兴奋地在纸上飞快画了好几行圆圈,像是因特网搜擎Google的美术体。 导游笑了,“缅甸文字圆圈很多,画得越圆说明文化水平越高。哦,她写的是首缅甸民歌,叫‘海鸥’。”说完自己用缅文轻轻哼唱起来。 音乐渐起。衬衣上的蝴蝶煽动翅膀,伴随歌声飘然飞去。顶天立地的佛像,高挑的椰子树印衬着蓝天白云,星星点点的佛塔点缀着起伏的原野。 伊洛瓦底江面,一只木船缓缓顺流而下。悠扬的女高音咏唱‘海鸥’主题歌:看晚霞映红伊洛瓦底江,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静静的江水向东流,唯有那歌声轻轻回荡。 三. 江水悠闲地流淌。一行人在船上欣赏两岸优美的风光。 “家里都有谁呢?”我侧脸询问玲姬。“阿爸种田养鸭,阿妈在家绣花烧饭。大哥在附近工厂做漆器,二哥在曼得勒城当和尚。你去也许能看到他, 他叫宏山。” “那你平常都作些什么?”“帮阿爸种田看鸭子,跟阿妈学绣花学烧饭,有空就写写字。阿妈说,这样长大准能嫁个好男人。”她咯咯地笑了,指着她裙子上的花朵,“瞧,这就是我自己绣的。”“那是你们的国花,东亚兰吧。”“是呀,我最喜欢这种花了,插到哪儿都能活。”玲姬瞥了我一眼。“我们这儿的人都爱穿纱笼裙子。不过,男人穿的叫龙基,要扎在肚脐眼部位;女人的叫特敏,系在腰两边。又凉快又方便,晚上还能当被盖。” 一根树枝漂来,铃姬俯身拣起在手心划圈圈。“真想多学些字。像阿哥他们那样上学该有多好。”说着,小脸蛋上露出严肃神情。“你能不能帮个忙?”她从口袋拿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纸卷,摊开是一百元缅币。“昨天一个老太太游客送我的。你到曼得勒城时,帮我买块金片贴在马哈穆尼佛像上好吗?”据说在玛哈穆尼佛像那儿许愿特别灵。 佛教为主的缅甸,有不少奇特的男女风俗习惯。在佛寺里,男人可以靠近佛像贴金片许愿,女人只能在几米开外跪地祈祷。城里街头的小巴士车,常常拥挤得连车顶上也坐满了人,但女人必须端坐车内,不能高高在上。克钦族更绝,有女人在楼上,男人决不到楼下房间。虽有此说,估计实际做到还是蛮困难。然而,缅甸又有“亚洲第一女权国家”之称,比如女子可以私奔逼迫父母接受自主婚姻,婚后也不用随夫改姓,离婚后还可以获得财产再嫁。 木船继续行驶,沿江岸边充满了生活气息。男人悠闲地钓鱼,女人忙着洗澡洗衣服,小孩子在玩水嬉戏。佛塔熠熠闪烁的金光,倒映在泛绿的江面。 铃姬忽地站起来,“这就到了。那边窗上插着剪纸风车的就是我家。” 四. 那是一座用竹子和木头搭成的简易房,用柱子撑起高出地面。远远望去,像只张开爪子雄赳赳挺立的大螃蟹矗立水边。玲姬说这样生活很方便。白天在岸边洗衣干活,夜里在窗前挂个网子等着涨潮时捞鱼。有一年发洪水,半夜醒来时床都飘起来了。 玲姬的母亲正在准备晚饭。其实才下午五点来钟,因为当地人一天吃两顿。缅甸人主食大米豆类和海鲜,爱吃辣味,每餐少不了鱼虾酱。离房子不远,用乱石堆成的锅台上,架着一口被烟熏得黑黢黢的铁锅,树枝烧得劈啪作响,很像部队野营拉练时挖坑做饭。玲姬的母亲看见我们,笑着用手擦了擦低矮的木凳让座,像招待亲戚串门。玲姬的父亲从屋里走出,手上还拿着把木刻刀。 “玲姬这孩子一点儿不认生。常带游客到家里来玩。”玲姬的父亲边说边在手掌上卷着槟榔叶,又撒些石灰。“玲姬说您是种田的。今年收成会怎么样?”“没多大指望。”他把槟榔塞到嘴里嚼起来。“价格年年下跌,种田人越来越少。连自己吃都不够了。” 说着,槟榔汁在嘴里发生化学反应,唇齿间渗出点点腥红,如同牙龈出血般可怖。“玲姬她爷爷那会儿才叫好日子呢。白澄澄的大米堆成山,还出口到东南亚美国加拿大。那时候,江面上船来船往不分白天黑夜,可热闹了。” 他眯缝眼看看刻刀,刀刃闪过落日的余辉。“其实我最喜欢刻木头,祖传三代手艺。我刻的东西就是不同一般,游客都喜欢。喂,你要不要来一个?”他带我爬上竹楼。果然,屋里摆满了造型各异栩栩如生的柚木雕像。柚木是名贵的硬木,防虫防潮,世界四分之三的储藏量在缅甸。可惜当地加工业不发达,出口附加值很低。“老大跟我学了点本事,在外面做漆器。”他噗的一声把槟榔吐出窗外。“我正在攒笔钱,兴许明年就能拉他回来自己开个木雕厂。”他嘿嘿笑了。楼下传来木轱辘咯吱咯吱响声,玲姬在摇着纺车织布。 旁边有盆盛开的东亚兰。“玲姬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总嘀咕要出去念书。唉,哪来的钱啊。” 木轱辘的咯吱声,化作天空徜翔海鸥的啾啾叫声。‘海鸥’歌声在小提琴伴奏下再起:晚霞笼罩着伊洛瓦底江,活泼的海鸥展翅飞翔,啊她们飞来非去尽情歌唱,啊她们自由自在多么欢畅。。。。 五. 委婉悠扬的提琴声中,飞机降落在曼得勒城。一座簇新的现代化机场展现眼前。室外,农用拖拉机拽着一遛行李车,在硕大的机翼下突突穿行。室内,电力不足没开空调,照明灯也很少,显得格外沉闷昏暗。 缅甸规模最大的玛哈甘达寺院,掩藏在一片枝叶繁茂的绿树中。正是早上9点来钟。六七百名大小和尚,身穿番红色袈裟手捧木漆黑钵,神色安详,三三两两往餐室走去。路旁观景照相的游客你推我攘,夹道相迎。寺院也是一天两餐,只是第二顿很早,十点来钟就结束了。据说随后时间因此产生的胃痛饥饿感,有助于出家人排除凡俗杂念。 寺院外不远处,唐塔曼湖波光滢滢,湖边三两个钓鱼人悠然自得。“你阿妹特别想你,等你回去教她认字呢。”我在寺院中找到玲姬的二哥宏山,和他出来散步。他约莫十四五岁,眼神中带有早熟的沉稳。通常缅甸男人一生至少出家一次,最小十岁即可以当沙弥。寺院静修生活多则几年,少则一周即可。还俗后仍可多次往返,来去自由。 “出家快四年了,”宏山没有直接回答我。“时间总不够用,要学的东西太多,真是佛海无边学无止境。” 缅甸的佛堂除了传播宗教信仰, 还为成千上万人提供免费读书识字的机会。所以全国识字率达70%,在“最不发达国家”中很少有。 乌奔桥横跨湖面,头顶箩筐的妇女婀娜多姿擦身而过。逆光中,人影桥影构成一幅宽银幕皮影戏画面。这条堪称世界最长的柚木桥,两百多年前建造,不少桥柱都是家人为先辈捐献。“那你有什么打算?”我倚靠栏杆边问。“像阿妹这样想上学的女孩子有很多,但实际剃度为尼的人不多。所以绝大多数女孩没有机会识字。” 他眼光眺望远处。“也许明年,我想还俗后骑着大象办个流动学堂。就叫‘大象背上的学校’。 怎么样?”宏山的脸上这时露出了一些笑意。 我们前去拜访玛哈穆尼佛堂。加上两米高的底座,佛像总高度达六米。灯火通明,金光四射。在这个佛教徒占五分之四人口的国度,人人乐施善捐,小到每天帮助和尚化缘,大到尽毕生财力捐造佛塔。无钱捐造佛塔的人,就给佛像贴金片。玛哈穆尼佛像在曼得勒城最受崇拜,日积月累的贴金使佛像逐步发福而更具富态。诚然,乐捐并不一定是无私的奉献,行善人每每想到的是为自己积功聚德,求得来世造化。正因如此,所作所为才格外真心虔诚。 用玲姬的一百缅币请得一张金片,我郑重其事把它贴上佛像。玲姬的许愿让我心情很不平静,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孩会有那样大胆的计划。 佛堂外的院子里,正午的太阳把瓷砖地面烤得滚烫,让人像玩跳格子游戏样落不下脚。宏山叫我拣那浅色瓷砖走,果然清凉了许多。袒露着脚底令人感到脚踏实地,与大地母亲肌肤相亲。出家人削发赤足,也许正是追求那上可知天,下可会地的精神境界。缅甸人对和尚格外怀有敬意,路上遇到都要合掌避让。“跟我们和尚外出有个好处,”宏山对我咧咧嘴,“乘出租车或是买东西什么的不会被哄骗”。 六. 喀嚓,喀嚓,透过相机镜头连续闪现画面。 仰光大金塔:两千五百年历史,与印尼的婆罗浮屠及柬埔寨的吴哥窟齐名天下; 佛像下:三两个缅甸男女,持念珠数数,默默祷告,或捧佛经轻声吟诵; 市内街道路边:一群身穿长裙的妇女在行走,彩色太阳伞辉映着淳朴的笑脸; 民主广场上:迷彩色军车,带钢盔持长枪的军人,紧盯过往行人,手持对讲机在通话。 伊洛瓦底江江水默默流淌,江岸上玲姬的一家粗茶淡饭布衣陋居。他们在每日祈祷期盼中生活。画外音: 玲姬父亲:攒足钱要开个木雕厂; 玲姬二哥:还俗后办个流动‘象背学堂’; 玲姬:“明年出家当尼姑,认好多字读好多书!” 没有豪言壮语,难以惊天动地。有的是平凡的许愿,寻常人的期盼。也许,它能汇聚成奔腾的江水,给一个民族带来希望。 也许,这些愿望不能一一实现,或者没有一个实现。可是那并不重要。 因为有高山才会有河流不息的流淌,因为有土壤鲜花才会持久开放,因为有希望生活才充实有方向。 哦,东亚兰花,我期待着你明年再开放的时节早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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