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尘封的历史--记张申府先生(图)

翻开尘封的历史--记张申府先生(图) -------------------------------------------------------------------------------- http://cul.sina.com.cn/p/2004-11-19/94807.html http://www.sina.com.cn 2004/11/19 12:21 南方周末   作者:章立凡(北京)


1923年在柏林合影。左起:张申府、刘清扬、周恩来、赵光宸我初识申府先生是在1980年,那时刚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不久。有一天章伯钧夫人李健生对我说:“我要带你去见见申府先生,他可是你父亲的老朋友。你研究近代史,可以帮他写自传。”她带我前往阜成门内王府仓胡同,见到了久仰大名的申府先生。
  这是一个已经破败的大院落,大门敞开着,第一进住的是普通居民,后院比较整齐,申府先生就住在后院的正房里。
  见章夫人和我进门,老人缓缓起身,互道问候。章夫人说:“这就是乃器的小儿子立凡,他刚到近代史研究所工作。”“我和乃器是老朋友了,乃器这个人……唉,可惜了!”老人慢慢坐下,开始用略带河北口音的京腔,与我们叙旧。这时申府先生的老伴关夫人也过来了,她是老先生与前夫人刘清扬离异后再娶的,原籍镶蓝旗(我想是瓜尔佳氏)。。
  章夫人很健谈,与老人一直谈到傍晚时分,谈的都是民盟和农工两个党派的新闻旧事,我则用目光四下扫描老人的藏书。这时房门开了,一位品貌端庄的女孩走进来,她就是申府先生的掌珠燕妮,刚刚从单位下班。。
  这天章夫人跟申府先生说定了一件事,就是要他抓紧时间写回忆录,并指定我协助。此后我差不多每周去张府一次,记录他所谈的往事,并根据查到的史料予以核实,按时段整理成文。毕竟是故人之子,老人对我的态度很自然也很亲近,凡是我提出需要了解的问题,他都尽可能地满足。。
  按照“遗忘律”,人到了上年纪的时候,对越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越近的事情则越模糊。申府先生那时已接近九旬,我所记录的往事中,青少年时代最详尽,中年以后的回忆则只剩下片段了,很难连串成一部回忆录。。
  老人曾被历史遗忘,待到历史想起他的时候,他却记不起历史了。。
  回忆录的撰写工作最后不得不中止,我把整理出来的记录交给了燕妮,后来她又整理了一些,在老先生逝世后收入《所忆———张申府忆旧文选》一书。。
  史家不忍遗忘,哲人情愿遗忘。申府先生早年就写下过这样的话:“知道一切,恕宥一切。忘了一切,乃得一切。”(《所思》,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83页)。
  也许对老人而言,遗忘真是一种快乐。如今我只能翻开尘封的笔记,搜寻往日的雪泥鸿爪……。
  邃密求真。
  如果不是一段阴错阳差的求学史,申府先生可能成为数学家,那他就成不了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中共党史也许就会因此改写。。
  老先生在中学时期对数学很感兴趣,受到当时北大数学系主任冯祖荀先生的提携,准备学习数学。他说:“1914年我考入北大,当时预科尚未毕业,按规定无文凭的学生只能考北大文科,我就是先考入文科哲学系,又通过冯先生的关系转到理科数学系的。没想到这样一来,我又对哲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回忆说:“到了数学系,我又不能忘情哲学。所以对数学正课常用心理会,而纵情读哲学书,尤其逻辑书。”他认为自己所最重视的“是兼乎数学与哲学的,也是介乎数学与哲学的,是数学与哲学之间的东西”。(《所忆》,中国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84-85页)。
  其实申府先生对哲学的兴趣,在中学时代已经萌生。他说:“我当时对《老子》虽不真懂,而甚喜读。”(《所忆》,第81页)他在1911年给京津同盟会的刊物《民国报》投稿时,给自己起名张弓,号见素,即是受老子的影响。老先生平生喜写短文,则是受时人于右任的影响。当时他的老同学郭仁林、梁漱溟都是该报编辑,总编辑是孙炳文(孙维世之父),他自己也曾在该报短期工作。。
  建党退党。

  1920年初,“南陈北李”与申府先生等已开始酝酿创建共产党之事。他回忆说:“1920年8月创党,北京有李和我两人,第三个要发展的就是刘清扬,她曾和张国焘代砣?a href=http://chanews.sina.com.cn/s.cgi?k=国学&c=60 class=akey target=_blank>国学联到南洋募捐。暑期回来,我和李大钊在北大图书馆主任室和刘谈话,希望发展她入党,刘不同意;张国焘同意入党,因此第三个党员是张国焘。”
  同年冬,申府先生以蔡元培先生秘书的名义,到法国深造。行前他曾到上海,住法租界渔阳里陈独秀家中,这是中共筹备时期的中央所在。
  李大钊、陈独秀在国内就委托他到法国后继续发展党员、建立党的组织。抵达法国后,他见到了先期到达的周恩来。申府先生于1921年初发展了刘清扬入党,又一同介绍周恩来入党,并与后来到达的党员赵世炎、陈公培在巴黎成立了共产党小组。
  申府先生1923年底取道苏联回国,翌年他经李大钊介绍到广东大学任教,并参与了国共合作的黄埔军校的创建,担任了军校政治部副部长。他又向廖仲恺、戴季陶郑重推荐了周恩来,从此这位历史伟人正式登上了中国的政治舞台。
  关于申府先生在1925年退党的原因,他说主要是由于在中共第四次党代表大会上与张太雷、彭述之、蔡和森等发生分歧。当时讨论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后,要不要接受国民党的领导问题,他曾表示反对。美国学者舒衡哲在《张申府访谈录》中,则记述为要不要接受资产阶级领导的问题,并谈到周恩来“跟着他走出了会场,对张的观点表示支持的同时,劝张不要一怒之下就宣布退党,他们应该回去和大家一道达成与党的纪律相一致的共识”。
  申府先生在退出中国共产党时曾与李大钊等约定:保持友谊关系,做外围工作。此后,他继续从事各种革命工作,曾参与邓演达等创建第三党的活动,并开始了著述和教学生涯。大革命失败后,他曾在数所大学执教;自1930年起,应清华大学哲学系主任冯友兰之邀,到清华大学讲授逻辑和西洋哲学。
  国难当头

  1935年冬,申府先生与刘清扬、姚克广(依林)、孙荪荃等共同发动和领导了北平的“一二.九”学潮,并因此在1936年3月与刘清扬一同被捕入狱,出狱后不久即被清华解聘,从此开始了长达11年的政治活动生涯。
  申府先生在北平组织了华北各界救国联合会,并加入了在上海成立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全面抗战爆发后,他被国民政府遴选为国民参政员。
  申府先生1923年从欧洲返国时,曾在苏联与奉派考察军事的蒋介石相遇。在创建黄埔军校时期,更一度与身为校长的蒋共事。他说当时蒋有平易近人的一面,但同时也显示出专断作风。抗战期间,他与位高权重的蒋介石再度共事,情况就更不愉快了。老先生回忆说:
  1940年4月,武汉失守,民心动摇。当时我担任国民参政员和政治部设计委员,各党派人士去见蒋介石,坐下之后,我第一个发言。言犹未了,蒋突然变色,大骂我是‘反对政府’,说什么‘你不但在报纸上反对政府,还在防空洞里反对政府!’并说曾任山西省财政厅长的某人,在防空洞里当场听我讲的。我说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哪来的这件事?局面搞僵了,陈布雷只好站出来为蒋打圆场,才算下了台。告辞出来后,左舜生对我说:‘申府,你这是代人受过,在防空洞里讲话的是伯钧。’事后,伯钧也感到过意不去,到住所来安慰我。我平白无故地挨了蒋一通责骂,怒气未平,就提出要辞官去打游击。当时政治部部长已换了张文白(治中),跑来挽留我,我才留任。但后来改选参政员和设计委员,蒋把我和伯钧都除名了,足见此人胸襟狭小,睚眦必报。后来伯钧的参政员又恢复了,但我的职务则没有恢复。
  抗战期间为促使国民党结束一党专政,大后方兴起了民主宪政运动。申府先生在重庆主持“宪政座谈会”,推动成立了民主同盟的前身——统一建国同志会。随着抗战胜利,他代表民盟参加了旧政协。1946年国民党撕毁政协决议,执意召开“国大”,申府先生拒绝参加,由南京重返北平,并负责民盟华北总支部的工作。国共内战爆发后,他在1948年因发表《呼吁和平》一文,受到严厉批判,并被民盟开除了盟籍。
  关于《呼吁和平》一文的发表经过,老先生是这样说的:1947年4月国共分裂,我回到北平,从此未再离开过北方。我回京后同时在北平华北学院和天津育德学院执教,并应《世界日报》主笔成舍我之请,为该报写过文章。
  在华北学院任教时,有山西籍记者某,要办一刊物,向我约稿。我一贯是反对内战的,便写了《呼吁和平》一文,给华北学院的山西人某某看,他建议我投给《观察》杂志。过去我是不给《观察》投稿的,这次破例照办了,储安平很高兴。这篇文章便登在《观察》五卷九期上,送来稿费30元,并请我再写文章。
  故纸堆中
  “周公对我一直很照顾,我到京后定居黄化门的一所住宅,原系敌伪产业。解放后曾有人想要这所房子,经北京市政府向国务院请示。周公批示:‘房子仍由张申府先生住,不收房租。’后来迁居王府仓,这项待遇未变。”
  据李健生先生对我说:在齐燕铭去看望申府先生后,伯钧也曾代表周恩来去看他,后来又提出安排他重新加入民主党派。伯钧想让他回民盟,但盟内原救国会的领导人都反对,于是只好安排他加入了农工党。不料这件事反而害了申府先生,“反右”时伯钧遭批判,申府先生在农工的会上站出来说:“伯钧过去一直是左派,现在怎么成了右派?”于是申府先生也被划为“右派”。
  大概是由于周恩来的关照,申府先生的“右派”帽子很快摘掉。“文革”大难降临时,他作为“不戴帽的右派”靠边站,但没有受大的冲击。
  申府先生经彭真、张友渔等人安排,于1949年9月2日到北京图书馆任职。他是一位“书痴”,到北图真是得其所哉,那地方的人事关系也比较单纯,不像高等学府总处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使他在历史的缝隙中得以幸存。
  申府先生爱书的习惯,是少年时代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中上学时养成的,当时的校址和住处毗邻琉璃厂,他从购买数学旧书开始,逐步扩展到其他领域。后来在北大图书馆协助李大钊工作,他又自学了图书管理学。
  老先生自云:“一生何所好,首要在群集”,他博览广搜群书,而不甚注重版本。他曾对我说:“我买不起太贵的书,不像伯钧那样注重版本。”不过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许的家刻本,申府先生一生致力搜集,谙熟版本,连许家后人姬传先生都自愧弗如。
  我行我“素”

  申府先生曾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罗名女人许之斋”,“罗”即罗素,“名”则名学(逻辑),“女”是《列女传》,“人”为《人物志》,“许”乃许刻本。他一生读书的爱好集中于此,而以罗素排位第一。。
  老先生对我说:“罗素、马克思的观点是我在北大图书馆时接触到的。当时比较重视马克思,主要是苏俄革命的影响。”。
  除了“五四”期间在《新青年》、《每周评论》、《少年世界》等杂志上,向国人介绍马克思主义外,申府先生也是最早将罗素哲学介绍到中国来的学者,这项工作直到1949年以后才中断。罗素在1920年9月来华讲学,他曾代表北京大学前往上海迎接;不久罗素来到北京,申府先生行将赴法留学,梁启超先生曾感叹:“罗素来了,你却要走了!”行前两位学者又曾多次见面。此后一直保持着通讯关系,老先生还珍藏着罗素的信件。。
  申府先生在“五四”时期经常用“赤”、“赭”为笔名,1922年巴黎共产党小组创办刊物《少年》后,他常用“R”为笔名发表文章。这个字母有三个涵义:“俄国”(Russia)、“红色”(Red)和“罗素”(Russell)。老先生说:取这个笔名,就是“我是红色的罗素”的意思。但这三个“R”最终无法调和,从革命的激情重归理性的学术,这正是我认为需要研究的“五四”知识分子现象。。
  我曾问老先生:“如果早年你没有退党,或者1948年没有发表《呼吁和平》,是否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他说:“事已至此,也无可如何了。”我又问:“你当年呼吁和平,是否因为受罗素的影响?”(罗素是和平主义者,因此在欧战期间曾被英国政府拘禁)他答:“是的。”。
  老先生回忆说:“五十年代有一次在碧云寺举行的孙中山纪念仪式上遇到周恩来,他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罗素要来了。我们谈。
  笑叙旧后握别,后来罗素因年高未能成行。”。
  真话真言。

  申府先生虽是“五四”的先进,但并不否定传统。他一生求索于旧学新知之间,中西贯通,天人合一,出入无碍。他指出:“‘仁’与‘科学法’,是我认为人类最可宝贵的东西。仁出于东,科学法出于西。”(《所思》,第94页)他曾向我谈起:“三十年代初我曾在《大公报》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大约是《纪念孔诞》,提出‘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
  申府先生晚年的遗憾,是没有将自己一生的学术思想,整理成一部有系统的专门讲学的著作。
  1986年6月20日,申府先生老成凋谢,享寿九十有三,最后历史头衔是“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和“中国共产党的老朋友”。
  他晚年成为“出土文物”之时,已是垂垂老矣的耄耋老翁。“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李后主的这首《浪淘沙》,是老人晚年经常吟诵的。他曾对舒衡哲说:“说真话的日子不多了。”但对于迟到的“参政议政”,似乎也建言不多,更不在乎什么“历史地位”之类的事,一副“镇之以无名之朴”的气度。
  我不禁又想起老人早年说过的话:“有的人重视过去。有的人重视现在。有的人重视将来。我所重视的在现在未来之间。”(《所思》,第62页)。
  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时空呢?(原文约8000字,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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