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我的信仰是我皮肉上熬出来的,比哲学家强。
打印 被阅读次数

睡梦中的老方突然两腿一阵强直,身子一挺就醒了。昏暗中老方习惯性地从被子中伸出左手,睁眼看了一下手腕上的夜光表,凌晨4点左右。太早了,老方翻了个身,把感觉酸沉的两条腿尽量地放得舒展些,希望自己还能再迷糊一会儿。这种奇怪的早醒已经跟随老方多年了。每天凌晨只要睡满了5个钟头就会自己醒来,然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就别想再睡了,一些平常都想不起来的糟心事儿这时都在脑海里鲜活了起来。等到了天大亮了真该起床的时候人又困了,于是整个白天总是头晕沉沉的,没有精神,也没有力气。

            卧室里面黑乎乎,静悄悄的,只有躺在身边的方太太发出均匀而深沉的鼾声,窗户也只透过来一点隐隐约约的外面桑伍德街上的路灯光。老方感觉身上有点儿冷,不大情愿地又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了件毛衣盖在了被子上。楼底下的暖风锅炉又嗡嗡地启动了,接着窗户底下的出风口就传出了嘶嘶的风声,那时在向卧室里吹暖风了。为了节约取暖费,老方故意把室内温度调得不高,让人总有点儿凉兮兮的感觉。

 

            老方翻了个身,把有点儿漏风的被子又掖了掖,想躺得舒服些,准备再迷糊一会儿。老方觉得自己移民加拿大这几年来的最大成绩就是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加拿大专业工作很难找,即使找到了,干得也象个三孙子,打勒脖子工又很辛苦,于是很多移民就都做起了以房养房的生意。就是自己筹足了一笔首期付款,再和银行谈好了按揭,把房子买下来,房主一家人先挤挤,把一些房间租出去,靠房客的租金来养房子。老方和方太太合计着,与其租别人的房住,每月给别人交房租,倒不如自己给自己交房租,每个月的按揭,地税,水电煤气,电话,和cable上网等各项费用,减去房客的租金收入,也并不比当房客贵多少,而自己多年以后还可以落下一套房子哪。

确实是这个道理。方太太为此特意回国了一趟,把以前在国内的积蓄都揣在身上悄悄地带回了多伦多。在一阵紧锣密鼓地四处出击看房之后,老方一家终于在桑伍德街上买下了一幢三室二厕的独立house。正值弱势美元软得一沓糊度的时候,老方割肉一般地将手上的美元换成了加币付了首期,心里面还不禁骂了一句,这个他妈的小布什!

            老方,方太太和女儿一家三口住在了自带卫生间的主人房里,后来女儿看上了本属于主人房一部分的,有一门相通的穿衣间,就自己搬到哪里面睡觉了。穿衣间自己有一个冲外的小窗户,面积也还不小,在挂满了方太太和女儿的四季衣服之外,再摆一个单人床垫子还有富裕。而另外二间卧室就分别租给了二位女性,在Seneca College上学的留学生小迟,和在西人餐馆端盘子的小孙。

 

想到房子老方不禁又翻了个身,这几天来的事情就像演电影似的一幕幕地浮现在了脑子里。多伦多的冬季阴冷而漫长,铅黑色的阴云从10月下旬一直笼罩到第二年的5月中旬,这中间就很难有晴天看得见太阳的日子。到处是冰天雪地,灰蒙蒙的一片。草地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树木也都褪掉了身上的绿叶,只剩下那灰赫色的枝条在寒风中抖瑟。就是红砖砌成的民居也没有了往日的鲜亮,显得暗淡清冷。马路上是被盐粒儿强行融化的雪水,汽车驶过,溅起的泥水撒在路边的雪堆上,黑呼呼脏兮兮。在背风向阳的地方晒晒太阳,享受一下冬日里的阳光,在这儿简直是一种奢望。人们都龟缩在室内,躲藏在人造光的阴影里。在这样的气候环境中呆长了,人的心情也容易灰色,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抑郁感。

今年还不错,严寒的一月份刚过去,多伦多就迎来了罕见的暖春,才二月中旬最高气温就已经在零度以上了,冬天里难得露面的太阳此刻也时隐时现地拨开阴云向大地呵上几口暖和气。大家都对这样的气候都感到满意,只有电视台上的气象预报还在不识相地提醒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要把雪铲子放在手边,春寒还在等着我们哪。天气转暖冰雪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融化了,老方走在路上也不用裹紧了羽绒服缩着脖子,小心地注意着滑溜溜的地面,潮湿温和的空气吸进胸腔,让他有想喊上二嗓子的冲动。当然老方的高兴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天气暖和就可以节约取暖费了,那个呼呼往外吹热风的采暖锅炉实在就是在烧钱呐。

可是昨天中午的一件事却让老方很糟心。你家房子漏了。小迟拉开自己卧室的房门说。

怎么会呐。买房子的时候还专门请了验房师检查了房顶哪,怎么这么快就漏了。老方嘴上这么说着,脚却赶紧朝小迟的房间走去。可不是嘛。小迟房间一角的天花板已经变色发黄,顺着墙壁渗下的水已经把墙上的乳胶漆鼓了一个大包。

看到屋顶漏水老方首先想到的是钱,要是请人来修,那费用可是不小哪,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漏水,而不是整个换屋顶。还是自己动手吧。自从有了自己的房子,原本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的老方就开始喜欢在家里家外自己动手修理点儿什么,今天给滴水的水龙头换个橡胶垫圈,明天给跑了三个月的汽车换个机油。老方虽然对加拿大的民居结构不甚了了,怎么才能检查出漏水的地方,用什么材料来堵漏更是一无所知,可这难不倒工程师出身的老方,图书馆里有教人怎么自己动手修理房顶的书,Home Depot里有自己动手的全套工具和材料。

接下来的半天老方是颇为忙乱,先奔图书馆借了二本相关的书,然后跑到Home Depot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按照书本上的指导,又咨询了二位半专业的导购人员的意见,终于在天半黑的时候,推着一辆小推车走出了Home Depot的大门。小推车里装着修理屋顶的必要工具,材料,和一架可以伸缩的,足以够到他家屋顶的长梯子。一切具备,就等着明天一大早动工了。当然,老方还特别希望马上能有一股强冷空气奔袭而来,把屋顶上的积雪和残冰都着实地凝固在那里。

 

天色渐渐地亮起来了,晨曦透过窗沙静静地,也是懒散地照在卧室里。老方从凌晨醒来,躺在床上杂念丛生,胡思乱想已经二个多钟头了。老方看了一眼身边的方太太,她背对着自己睡得正香。老方这个时候又开始有点儿困了,可今天还得修理房顶哪,还是起床吧。老方没有惊动方太太,悄悄地穿上毛衣,走到窗前掀开窗帘望了一眼外面。老方不经意间发现在窗外的屋檐上悬下来一个巨大的冰挂。那个冰挂由5个弯曲的小冰挂组成,象一支巨大的人手,手掌上有一根根暴起的青筋,手指细长而精瘦,还有着细细尖尖的指甲,很像在动画片中看到的那种面目狰狞,凶恶残忍的巫婆的手,从阴沉的云端伸下来,要穿透窗户上的玻璃,钻进屋子里似的。

            老方拎着一个装满修屋顶用的工具和材料的帆布袋子,踏着梯子爬上了二楼,站在梯子上看屋顶上还有点儿积雪,而在屋檐处则全是冰,那个象是巫婆手似的冰挂就是从这儿垂下去的。老方用手上拿的一把小铲子把冰敲掉,把雪铲掉。屋顶上的橡胶片整齐地排列着,一块压着一块,看不出来什么地方有问题。书上说检查要从最高的屋脊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进行,因为水总是往低处流的。可是这个人字坡的屋顶,少说也有个30度,上面还残留着点儿积雪和薄冰,要是没有必要的安全保护措施,爬上去可是有危险的啊。但就因为这个就这么下去了,不修了,老方又不甘心。试试吧,多加点儿小心就是了。

            老方伏下身去,双手扶在屋顶的橡胶片上,小心地抬起一条腿踩在了屋顶上,还好并不是很滑, 于是他移动身体的重心,将还在梯子上的另一条腿也移到了屋顶上。老方其实并不是站在屋顶上,而是四肢着地地趴在屋顶的斜坡上,一点一点地慢慢地移动二手和二脚,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老方在快到屋脊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块橡胶片掉了一个角,估计问题就在这里了。老方感到一阵轻松,慢慢转过身子背对着屋脊坐在了屋顶上,心里一放松才感到刚才那紧张的攀登过程中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细毛汗。

站在自家的屋顶上可以清晰地俯瞰弯曲的桑伍德街周围的街景。星期天的桑伍德街上格外地冷清,柏油路面在晨光中泛着灰白色,那是风干碾碎的,用来融化积雪的盐末儿在路面上抹了一层的缘故。马路边上的积雪已经有一部分融化了,露出了湿唧唧,脏兮兮的草皮。对面人家门前的driveway上纵向二排停了四辆车,最外面还有一辆车横在了路上,故意把里面的四辆车堵得死死的,好像担心有人要偷他里面的车似的。一个人家怎么会有这么多车吗,肯定是租出去了。

 

            老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费了半天劲儿爬上来了,竟然忘记把工具袋一起带上来了。刚才只注意怎么爬上屋顶了,那装着工具和材料的袋子还挂在梯子尖儿上哪,自己手上只有一把小铲子,什么也干不了。老方心中笑道,这就是加拿大经验啊。没办法还得再来一次。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从屋顶上往下走比向上爬还难。老方二只脚在前面探着路,二只手抠着屋顶上的橡胶片,屁股一点一点地往下蹭。眼看就快到梯子那了,老方想偷点儿懒,就伸出一支脚去够哪挂在梯子上的工具袋。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产生了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致命后果。

老方的身体重心有点偏移,撑在屋顶上的胳膊也有点不吃劲儿,突然身子象是坐在滑梯上似的向下滑去,他本能地要去抓那梯子,可是梯子并没有能阻止下滑的老方,反而在老方的冲击力作用下歪向一侧,倒了下去。老方象一个麻包似的从房顶上滑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还多少有些积雪,冻得坚硬的地上。老方感到屁股和腰一股震撼的痛楚,可一会儿就过去了,他想自己爬起来,却发现那身体好象不属于自己了似的,他不能抬腿,也不能扭腰,只能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老方摔在地上的沉闷声音,和金属梯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的咣当声终于把屋里的方太太和房客惊醒了,三个女人吃惊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老方,然后手忙脚乱吃力地把老方搬进了屋里。

           

这是一个平静的初春的早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劳作了一个星期的桑伍德街的居民们大都还在享受着安逸的睡眠。在一户人家的门口斜躺着一架金属梯子,占了人行道的一半。一个喜欢早起走步的老人沿着街道慢慢走来,他一边绕过那个梯子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时谁家啊,怎么把梯子横在了人行道上了。

 

 

 

 

 

200524日星期五

完成于西窗枫叶室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