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芒爸爸脾气特别好,整天笑咪咪,一付任劳任怨的样子。他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给全家做早饭,因为煤饼炉过了一夜要通,他有点胖,弯腰太费劲了,就常常爬在地上用力地往外掏煤灰,弄得胳膊膝盖上都是灰白色的。
他是这个小县城里少有的几个外乡人,可是跟所有的人相处得都非常融洽,包括自己脾气不太好的妻子。
周芒的妈妈是个好看的女人,笑的时候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很有风情。多年以后,青梅想到妩媚这个词,总会想到周芒的妈妈。那时候周芒的妈妈总有四十出头了,尽管平常也穿得跟大家一样,可是任何衣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格外清爽合体。女同志那时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齐耳短发,她却不怕麻烦地留着年轻的女子才留的长长的发辫,只是她把发辫再仔细地在脑后盘好,盘成一个乌黑油亮饱满的大发笄,这小小的与众不同之处让她显的分外优雅。
周芒的妈妈平常斯斯文文,挺好相处,可是有时遇事,常常会发起脾气来,不管什么场合,都会不依不饶,让人下不了台。周芒的爸爸对这个妻子非常宠爱忍让,她偶尔的任性刁蛮,他也从不计较。周芒妈妈的地位,在全家是第一的,而周芒爸爸,则默默地把自己放在了最末一位。
三年级快结束的一个早晨,周芒爸爸照例早早起床,在炉前忙来忙去生火做饭,可是在他趴下去通炉子时,却发现自己没法爬起来了,一下子跌在地上。
他中风了。
大院里人多,人们很快发现了,赶紧七手八脚把他送去医院。
命是保住了,可是从此行动不便,走路时需要拄着拐杖,说话也不怎么利落了。
那时候,周芒十岁,周芒的两个姐姐分别是十四和十三岁。姐姐们虽说可以帮上点忙了,可是这么大的变故对全家的生活影响很大。周芒妈妈那一阵子眼皮总是肿肿的,不过漂亮的发髻依然纹丝不乱。
周芒的爸爸,跟青梅的爸爸一样,是县城高中的老师。从高中到这间小学,有二十几分钟的路。 为了方便周芒爸爸上班,学校照顾他,在高中的校园里给他分了一间比较大的房子住。周芒全家在暑假来临时搬了过去。
那是一间孤零零的房子,周围除了一排排的教室外,没有任何住家。暑假的时候,偌大的校园里经常看不到一个人影,空旷安静得令人心悸。夜晚的时候,风刮起来,吹着房屋附近高高的杨树,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住在一个远离人群的旷野,而那间房子,又格外地高,格外地大,大到周芒家的所有的家具搬进去,仍然觉得仿佛空无一物。
父亲的病,家里人也尽量不想影响到他,他年龄尚且幼小,还不懂得父亲实际上得了很严重的疾病,所以依旧活泼顽皮,但是搬家之后,没有了往日方便的热闹,如果要找小朋友玩的话,还得横穿校园,到校园的另一个角落里,那里零零落落地住了几户人家。周芒于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在校园里拖着根枯树枝游荡,日子久了,便觉得百无聊赖,有时侯索性走远一点,走回小学校园里找原来的朋友们一起玩。
暑假开始时,青梅的爸爸腿受了伤,打着石膏行动不便,便一直呆在家里,这是青梅记事后唯一一次看爸爸赋闲在家那么久的日子。爸爸每天他教她写毛笔字,写作文,傍晚的时候给她和青岩讲故事。
这是第一次爸爸教青梅,越教他越喜欢这个孩子,聪慧而认真,真是块好料子。
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历经了磨难和动荡的人们,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幻想。高考也快要恢复了,这个偏僻但是有着几千年文化的地方,教育再次被重视起来。
县高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几乎废弃的图书馆整理出来。青梅爸爸被派去做这件事,他腿伤稍好,就每天去图书馆忙碌起来。
爸爸趁工作之便,悄悄从图书馆拿回来了很多尘封已久的儿童读物给青梅看,青梅在书中找到了一个让她欣喜不已的世界,这个多彩新奇的世界让青梅十分着迷,每日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如饥似渴地看呀看,每次吃饭都要叫她好几遍,奶奶有时想跟她说几句话,她也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付着,如果奶奶再多罗索几句,她的小嘴就撅起来了,嫌奶奶骚扰她。
青梅的爸爸不象很多家长,认为读闲书是浪费时间,只有正经的数理化才是有用。 青梅的爸爸认为人生是个大课堂,而从古到今,几千年来,人性都是相通的。他常用“走万里路,读万卷书”鼓励青梅姐弟看小说,从小说里体验生活。青梅很快就从短篇看到长篇,即使挥汗如雨的日子,她都捧着本书。
青梅开始时看的书,基本上是层层政审过后的幸存者,无非是些革命故事,以及一些描写新中国刚诞生时人们齐心合力,万众一心建设社会主义的故事,可是青梅饥不择食,照样看得津津有味。以后慢慢有了更多的选择,但是名著都是经过爸爸严格把关选择的。为了保持女儿心灵的纯洁,一直到青梅高中毕业的时候,爸爸才批准她看《红楼梦》。那时候她早看过《拍案惊奇》等在青梅看起来更加揭露人性黑暗,或更色情的书籍,可能爸爸这样的选择,是认为儿女情长比人性的黑暗更能让一颗年轻纯洁的心迷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