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些写留学生,一群在远方的孩子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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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清晨。

他第一个来到实验室,在靠窗的地板上发现那只死去的鸟。

它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这是一个非常平常的鸟。小小的身体上覆盖着褐色,没有光泽的羽毛。两只暗红的脚爪可怜地蜷缩着。很明显,它在周末错误地飞进这个生物化学实验室,搏斗挣扎了两天,最后还是没能飞出这个火柴盒一样封闭的建筑。

他走到鸟的边上,蹲下身来,看着这只死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长大以后,对鸟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用一根实验用的玻璃棒小心翼翼地碰了它一下。鸟翻了个身,它灰白色的肚子呈现在他眼前,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哗和脚步声,那是同实验室的博士生和技术员来上班了。他有些慌乱地站了起来,然后做了一件他后来后悔很久的事。在大家走进房门前,他把死鸟捡了起来,放进了他实验台的抽屉里。

 

他用微量移液器把两微升的DNA样品依次放入那三十二个微型电泳井里。他的手稳定而准确,来自于千万次的重复操作。把电泳槽泡在化学药剂里,插上电源。他脱下湿透的薄膜手套,在高高的实验凳上坐下,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早上导师找他谈话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六个多月了,你的实验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厚厚的镜片后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

他站在办公室的中央,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坐在巨大书桌后的犹太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如果在一个月内你没有任何结果的话,这个项目就没有追加经费了。”

他又点了点头。

“这里是两篇最新发表在《细胞》上的文章,你拿去读一读。对你会有帮助的。”

他伸手接过了文章。导师朝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转过身慢慢走出门。

 

电泳槽里蓝色的斑条在电流的作用下开始缓缓移动。

他轻轻地打开抽屉,那只鸟还孤零零地躺在一堆玻璃器皿中。他看着它褐色的羽毛,突然一种强烈的窒息的感觉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猛地关上了抽屉,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实验室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他边喘着气,边朝他们抱歉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开始为下一个实验做准备。

 

午饭的时候,他把那只鸟埋在实验楼后面的小树林里。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满地的落叶在深秋的凉风中无奈的旋转着。

他一个人坐在一楼学生休息室靠窗的位子上,吃着自己带的午饭。他机械地把饭一口一口地送进嘴里,但吃不出一点味道来。一股寒风从没有关严的窗子吹进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近日来,不知道为什麽,他总是想起很多关于童年的事。

 

童年留给他的记忆是寒冷和饥饿。

他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极其偏远,贫困的山村里长大的。他记忆中家总是弥漫着父亲劣质的烟草味,和灶台下那永远点不着的潮湿的柴禾。塌了一边的炕对面的屋角里圈着两头偷偷养的,好象永远长不大的猪。散发着恶臭的空气中夹杂着父亲浑浊的咳痰声,母亲的叹气声,和猪的哼哼声。

四岁的他和哥哥蜷缩在乌黑,散发着浓烈汗臭的破棉絮里,看着肮脏,挂满蜘蛛网的房顶,听着外面呼啸的西北风。身上总是冷,肚子总是饿。他看到在昏暗的油灯下,哥哥那双因为瘦而显得很大的黑眼睛。他饿得直想哭,但知道一哭就会挨父亲的巴掌。哥哥抱着他,轻轻地用手摸着他的头,他饿着肚子慢慢地睡去……

白天,哥哥带着他去山坡上割猪草。他坐在地上,看着哥哥吃力地一把一把把草割倒,然后捆成一捆。有时,哥哥会抓一个蝈蝈或蚱蜢让他玩,有时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采来几个野果或一个被人忘在地里的红薯给他吃,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哥哥总是用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张着很大的黑眼睛,笑了。

 

那年夏天发生的那件事后,哥哥消失了。他也失去了童年所有关于夏天的记忆。从那以后,家里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也没有人再提起哥哥,好象他从来没有存在过。没有哥哥的冬天更冷,更孤单。有时候,他觉得父母看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怨恨。这种感觉使得他和父母越来越疏远了。

 

八年后,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上海知识青年,落户的乡村教师发现了一个他这辈子没见过的聪明学生。从此,培养这个少年天才给他颓唐的生活注进了新的生命力。除了在课堂上讲授,放学后他给他开小灶,把自己所有的知识倾力传授给他。因为孩子家里农活忙,他每天步行五里地到他家里给他辅导。很快地他发现他现有的知识已经不够传授给他那个阴郁,沉默的学生了。他冒昧地写了一封信给北方一座当时以培养少年天才著称的高等学府的校长。出乎他的意料,校长很快给他回了信。

经过一系列严格的测试,他被保送到那所大学的少年班。

离开村子的那天,他走过村口,翻过那个曾经和哥哥一起割草的山坡。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没有回过一次头。

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大学里,他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是极其聪明和非常敏感。在人才济济的班上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使他非常自傲,但来自偏远农村的出身又使他非常自卑。这种强烈的双重性格常常使同学无所适从。在大学的两年半中,他没有一个朋友。平时他很少说话,以至很多年后他还是改不了家乡的土音。他觉得很多同学和老师都看不起他,他几乎是带着一种狂热和仇恨学习每一门课。每门功课得的“优”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件件锋利的武器。他可以用来刺伤那些看不起他的同学,百货商店里的女售货员,和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

但每天晚上躺在寝室里的床上,不管盖着多厚的被子,他还是觉得冷。他常常在梦里看到一双很大的黑眼睛,有一只湿暖的手在轻轻地摸着他的头。但睁开眼时,黑暗中只有自己牙齿的打战声和室友们轻微的鼾声。

 

两年半后,他以优异成绩毕业。

一年后,在一片出国的大潮中,他以优异的TOFELGRE成绩得到美国这所长青藤大学的奖学金。同年九月,他来到美国攻读生物化学博士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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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的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他放下书包,走到电话机前,小小的留言窗口上显示着“0”。他疲惫地就势坐在地上。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十分。

今天实验又失败了。

下午在实验室会议上,导师正式通知他如果在两周内他还不能拿出任何结果,他这个项目就会被停止。这意味着他的奖学金就会停发。他知道他导师目前没有其它项目,所以他就得离开这个实验室,一切重新开始,想到这里他不寒而栗。

他仰面躺在地板上,茫然地看着天花板。

这是一幢旧式公寓,天花板很脏,灰尘和各种陈年污垢散布在这房间的最高平面上。十六小时的连续工作,使他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只想就此睡去再也不醒过来。但是他现在很怕睡。自从两周前见到那只死鸟后,他每天晚上做同样一个恶梦。

在梦里他又见到那只褐色的死鸟孤单地躺在地板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它。死鸟一下睁开了眼睛,这是一双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他想不看,但那对漆黑的瞳孔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使他没有力气转移视线。周围的空气开始变是粘稠,他觉得缺氧,张着嘴像鱼一样地呼吸,但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挣扎。最后他觉得自己马上要窒息了,用尽全身力量狂叫一声……

他一下从地板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房间里似乎还回响着他的叫声。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用双手抹去满头的冷汗。看了看表,两点半。原来刚才在地上睡着了。

他呻吟了一声,爬到放在地上的电话,用颤抖的手拨了一个号码。电话铃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响。过了一会儿,那端传来一个带着浓重睡意的女声:

Hello,

他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那端又Hello了两声,他还是不说话,对方挂了电话。他拿着电话,一直等到拨号音重新响起,才慢慢放下。他站起身来,觉得背上凉嗖嗖的,才发现里面的衬衫已全湿了。

他走到窗前,在玻璃窗的反射光里,他看到一个头发蓬乱,面色苍白的男人。瘦削的脸上,一双深陷如黑洞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化成碎片,被这两个黑洞慢慢吸了进去……

 

 

来美国的第一年是他最成功的一年。他的每门课都是“A”,他成为生化系第一个以全科满分的成绩被授予当年的“校长奖”的学生。

完成了课程学习后,他进了舒尔茨教授的实验室从事蛋白质研究。舒尔茨是系里以和善和对学生好著称的老教授。进实验室的第二年,当实验开始全面铺开,快要出成果的时候,舒尔茨突然宣布他要提前退休,做一个职业传教士。导师的这个决定给了他第一个打击,这意味着过去近两年的实验全部作废。因为所有的实验都只有初步结果,不能用来发表任何文章。他两年的工作付之东流。

舒尔茨临走之前给他安排在系里的一个台湾教授——李的实验室里。李是一个脾气暴躁,新到系里的助理教授。系里助理教授升任终身教授的激烈竞争的压力被他转嫁到他手下的学生身上。他对学生(尤其是东方学生)态度极其粗暴。他在李的实验室待了一年,没有取得显著的成果。李就把他赶出了实验室。

 

进这个实验室是一年之前的事。

他的项目是寻找鸡的眼球细胞中的一段阿尔法DNA片断。半年多过去了,尽管每天十四小时的工作强度,那段理论上存在的DNA还是无影无踪。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在一座巨大的山中寻找一串珍珠。每天用车推回一车石子和土,然后一点一点把它们筛选,寻找。没有,然后把土运回去再推回一车。每天周而复始,一年后,要找的DNA还是没有出现。

逐渐地,一种恐惧感开始在他心里增长起来。他的信心变得越来越小,每周一次的实验室学术会议变得越来越不能忍受。他怕周六下午踏进那个会议室,怕看到导师厚厚的镜片后面变得越来越冷淡的目光,怕见到实验室里同学怜悯或嘲笑的目光。看到同届的学生已开始一篇篇地发表文章,他的心逐渐沉入一个冰冷黑暗的深渊。

 

这时,发生了一件对两周后发生的事有重大影响的事。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楼下的学生餐厅。他在等着微波炉热他的午饭,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国女孩走过他身边,朝他嫣然一笑。

他当时的感觉就像遭了雷击一样,他多年寂寞干渴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巨大的感情。他整个下午都失魂落魄,连几个最简单的实验也连连出错。

从此以后,他开始每天在楼下热饭时就抱着一丝希望,再见到那个女孩。尽管实验很紧张。他也会在餐厅一直等到不能等的时候。但从那次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暗中打听到那女孩是药理系新来的研究生,在隔壁楼里的一个实验室工作。在实验的间隙中,他会常常跑去那幢楼,然后装作路过那个实验室,希望能见到那个女孩。也许她在里间工作,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她,但他还是固执地一次一次地去。

他费了很多周折查到那女孩家里的电话号码。他开始给她打电话,但每次听到她拿起电话,他就很快地把电话挂断。慢慢地他这个变成了一种偏执。每次挂断电话,他心里会有一种甜蜜的满足。特别是那只死鸟出现后,半夜从恶梦中醒来,他的手会不由自主地去拨那个号码。听着电话铃,他觉得自己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掉下去,而手里的这根电话线是唯一的一根他能拉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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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跌跌撞撞地在停车场寻找他的车子。

十分钟之前,导师在他的办公室里告诉他他的项目已正式停止了,他的工资也只发到这个月底。

“祝你好运!”

说完这些,犹太人就像往常那样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僵立在那里。尽管这个结果是早已预料到的,但这么真实地摆在他面前,他还是觉得突然。他的头开始剧烈地痛起来。突然他一转身,冲出办公室,奔回实验室。站在工作了快一年的实验台边,他开始把台上的玻璃器皿砸在地上。他摔着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嘴里发出一种非人的嚎叫。实验室里所有的人都吓呆了,但没有一个人敢上来阻止他。当最后一个烧杯在地上粉碎时,他站在一片碎片中,觉得心里最深处有什么东西终于碎了。两行眼泪从他干枯的眼窝里流了下来。

回到家里,躺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的头痛得要裂开来了。他勉强爬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药瓶,颤抖地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吞咽了下去,然后像死了一样倒在地上。

好象过不了多久,他又在一个恶梦中惊醒。他看了看表,已是晚上九点了,才知道已经睡了快五个小时了。黑暗中,他慢慢摸索着,摸到了电话,按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Hello。”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他想说话,但嘴发不出声音来。电话那端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然后传来一个粗重的美国男子的声音,开始用脏话辱骂和威胁他。他一声不响地听着,一直等到对方说不出新的词来,挂上电话。

他慢慢站起来,走进浴室,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在水快要满的时候,他去了厨房一次。回到浴室后,他脱掉衣服。在脱内裤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脱了,然后爬进了浴缸。

当皮肤浸入温暖的水中,他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和宁静。他感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张开,让这种温暖缓缓地进入他的身体。

他伸出左手,右手拿起那把从厨房拿来的刀。他把刀放在手腕动脉那里。他的手很稳,那是多年实验室训练的结果。然后轻轻一划……

 

他躺在温暖的水里。

他看到了那条很久很久以前家乡的河,五岁的他在夏天的河里游泳。

他看到成千上万褐色的鸟在水面上飞,他们飞得是那么低,他甚至能看到他们灰白的肚子。

他看到他在水中挣扎,水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喘不过气来,他呛着水,试图让他的头浮出水面。

他看到哥哥奋力游过来,拼命想把他托出水面。但他力气太小,但还是用尽最后的力量把他往上托。

天空中成千上万褐色的鸟在飞,他又看到了他们灰白的肚子……

 

他的脑子一片宁静和空明,折磨了他快一个月的头痛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漂浮在一片绿色的温暖中,深遂而宁静。

他微微张开嘴,喃喃地说:

“原谅我,哥哥……。”

 

笑语轻声 发表评论于
写得很不错...
山间的鹰笛 发表评论于
我会把code从email 寄给你。 请删掉我所有的回复, 谢谢谢谢!!
山间的鹰笛 发表评论于
十熊, 不好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回复贴会有一半跑到上面去。 麻烦你删一下我的回复贴了。
山间的鹰笛 发表评论于
十熊你好, 不好意思最近很忙没有看到你的回复,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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