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卷 中乡榜麒麟却尘缘 沐皇恩定府延世泽

开篇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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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卷 中乡榜麒麟却尘缘 沐皇恩定府延世泽

话说翠丽见麒麟说话摸不着头脑, 正自要走,只听麒麟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贺燕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尽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翠丽听了前头象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知道了。我要去瞧瞧太太的病。三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麒麟点头说了声“太太前替我问候罢”,翠丽才答应去了。不题。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如金见麒麟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麒麟自道士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贺燕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白璧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尤洁回了董夫人韩夫人等,拣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麒麟吴梅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董夫人韩夫人。董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府里一天。就是不在我们眼前,也是丫鬟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说着不免伤心起来。韩夫人倒没什么,只向梅儿道:“你安心地去。要中了举,我才喜欢!”吴梅听大太太二太太说一句,他答应一句。只见麒麟一声不哼,待他们说完了,走过来给董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董夫人听了,更觉伤心起来,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扎挣着拉他起来。那麒麟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尤洁见董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麒麟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麒麟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麒麟来。麒麟却转过身来先给倪夫人行了礼,又给韩夫人和尤洁作了个揖,说:“二太太,二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梅哥还有大出息,二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尤洁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董夫人的伤心来, 连忙咽住了。 麒麟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孝二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尤洁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此时如金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麒麟,便是董夫人尤洁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 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麒麟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如金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麒麟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如金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 麒麟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茹萍玲珑,便说道:“三妹妹和玲珑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众人见他的话又象有理,又象疯话。大家只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大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麒麟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有董夫人和如金娘儿两个倒象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麒麟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1)第一关。
不言麒麟吴梅出门赴考。且说吴才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太太们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韩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韩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象那吴瑕的事,我倒好心给他们做成,你太太糊涂,放着这好事不要,倒同着你三婶子问我起来。我这是何苦来!”吴才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恃着有奎大哥、兰嫂子和麟三哥,便欺压的人难受。那茗筠姐姐是怎么死的?还不是叫他们给活活气死的!如今咱们倒好心张罗吴瑕的事,三太太和银杏这东西竟看咱们象鬼一样呢。”韩夫人听这话合了意,也说道:“只怕你大哥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银杏那个糊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告诉你三婶子在你太太跟前说坏话。这一件事,若迟了你大哥回来,又听他们的话,就办不成了。”吴才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咱们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只一件,那边说是这里动过家的,不愿忒张扬,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咱们家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韩夫人道:“这有什么。大太太处我我去说。”吴才道:“既这么着,全仗二太太了。”韩夫人道:“大太太如今病着,瑕儿的事我给他料理好了就是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翔哥儿写了一个帖子送去。”吴才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自为此事以后不妥也有二太太顶缸,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吴翔说了,邀着姚旺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韩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银杏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银杏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银杏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吴瑕细细的说明。吴瑕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二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祖母讲去。银杏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着。太太因你麟三叔出门时说的话古怪,担心起来,急得病重了,正延医疗治呢。如今已命二太太全权料理了。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 韩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着,各自去了。 银杏回过头来见吴瑕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大爷够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 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韩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银杏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赔送呢,原说明了等大爷回来再办。”银杏只得答应了。
回来又见倪夫人过来,吴瑕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倪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二太太好些话,你太太又信着他,看来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银杏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才四爷在二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二太太已叫翔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得大爷么?”倪夫人听了,便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吴才。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强哥儿姚舅爷出去了。”倪夫人问:“翔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吴瑕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倪夫人也难和韩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有个婆子进来,回说:“后门上的人说,那个夏嬷嬷又来了。” 倪夫人道:“咱们家遭着这样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罢。” 银杏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有年纪的人,也告诉告诉他,或者他有好办法也说不定。”倪夫人点点头儿。那婆子便带了夏嬷嬷进来。各人见了问好。夏嬷嬷见众人的眼圈儿都是红的,也摸不着头脑,迟了一会子,便问道:“怎么了? 太太姑娘们必是想大奶奶了。”吴瑕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银杏道:“嬷嬷别说闲话,你还记得大奶奶在时托你的事么?如今正要讨你的主意。”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把个夏嬷嬷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方法多着呢。这有什么难的。”银杏赶忙问道:“嬷嬷你有什么法儿快说罢。” 夏嬷嬷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2)一走,就完了事了。” 银杏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 夏嬷嬷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庄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即刻叫我儿子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大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么?” 银杏道:“二太太知道呢?” 夏嬷嬷道:“我来他们知道么?”银杏道:“二太太住在后头,他待人刻薄,有什么信没有送给他的。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如今是后门来的,不妨事。” 夏嬷嬷道:“咱们说定了几时,我叫儿子打了车来接了去。” 银杏道:“这还等得几时呢,你坐着罢。”急忙进去,将夏嬷嬷的话避了旁人告诉了。倪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 银杏道:“只有这样。为的是太太才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二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大爷回来也快。”倪夫人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吴瑕听见,便和倪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 银杏道:“不用说了,太太回去罢。回来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倪夫人道:“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铺盖是要的。” 银杏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了饥荒了。”一句话提醒了倪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于是倪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韩夫人说闲话儿,把韩夫人先绊住了。 银杏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子送夏嬷嬷去。”这里又买嘱了看后门的人雇了车来。 银杏便将吴瑕装做香儿模样,急急的去了。后来银杏只当送人, 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
原来近日定公府后门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着,余外虽有几个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且韩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众人明知此事不好,恐董夫人病好了迁怒于人,又都感念银杏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吴瑕。 韩夫人还自和倪夫人说话,那里理会。只有倪夫人甚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如金那里坐下,心里还是惦记着。如金刚瞧了董夫人的病回来,见倪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么事?”倪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如金说了。如金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翔哥儿止住那里才妥当。”倪夫人道:“我找不着才儿呢。” 如金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法儿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只是大太太如今已卧病在床,甚是厉害。我只宽缓回了才好。”倪夫人点头,一任如金想法。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那外藩听了,知是国公之后,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这日恰好吴翔姚旺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奉王爷的命,再敢拿吴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旺仁等抱头鼠窜的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吴才在家候信,先闻倪夫人传唤,忙躲了起来。正等着吴翔等不到时,忽闻董夫人又传唤,急得烦燥起来。见吴翔一人回来,赶着问道:“定了么?”吴翔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吴才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二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么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着吴才等的名字说:“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叫呢。”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董夫人靠在椅子上,如金扶着,已是怒容满面。吓得两个人不敢言语。董夫人颤巍巍地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瑕儿和银杏了, 快快的给我找还尸首来完事!”两个人跪下。吴才不敢答话,吴翔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么,为的是韩舅太爷和姚舅爷说给瑕妹妹作媒,我们才回太太们的。二太太替太太做主,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么我们逼死了妹妹呢!”董夫人道:“才儿在二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么!你们见我病了,通同一气的哄着我。我也不问你们,快把瑕儿还了我们,等老爷回来再说。”倪夫人倒得了意。独韩夫人如今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低头不语。 董夫人便骂吴才说:“韦姨娘这样混帐的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帐的!”说着,也不理韩夫人,命如金扶着进里屋躺下了。倪夫人等便各自出来。
那吴才吴翔韩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银杏带了他到那什么亲戚家躲着去了。”韩夫人叫了前后的门人来骂着,问吴瑕和银杏知道那里去了。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二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都知道了。在二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发大家都发。自从奎大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了得!我们的月例银子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 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不是爷吗。”说得吴翔等顿口无言。董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叫爷们快找来。”那吴才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吴瑕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董夫人面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打听,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韩夫人,外头才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董夫人只盼着麒麟吴梅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董夫人尤洁如金着忙,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来了。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又不见回来。众人心里如热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吴梅。众人喜欢问道: “麟三叔呢?”吴梅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三叔丢了。”董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小春等在后面扶着,下死的叫醒转来哭着。见如金也是白瞪两眼。贺燕等已哭得泪人一般,只有哭着骂吴梅道:“糊涂东西,你同三叔在一处,怎么他就丢了?”吴梅道:“我和三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三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门口(3)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龚成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么一挤就不见了。现叫龚成等分头的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我所以这时候才回来。”董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金心里已知八九,贺燕痛哭不已。吴佳强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定府的人个个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的酒饭。吴梅也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韩夫人拦住道:“我的儿,你麟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罢。”吴梅那里肯走。茹萍这日恰好从义新善庵来瞧董夫人的病,见闹到这样田地,众人中只有他心里却明白了,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如金道:“三哥哥带了灵玉麒麟去了没有?” 如金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么不带!” 茹萍听了便不言语。贺燕想起那日抢夺灵玉麒麟的事来,也是料着那道士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 看看那天已觉是四更天气,并没有个信儿。尤洁又怕董夫人苦坏了,极力的劝着回房。众人都跟着伺候,只有韩夫人拉了倪夫人一同回去了。吴才躲着不敢出来。尤洁叫吴梅睡去了,众人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有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于是董舅母,如凤,权仙蓉,如红等,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董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二姑奶奶明日到京了。”董夫人听说曼萍回京,虽不能解麒麟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倒没说什么。独是曼萍之母韩夫人说道:“这丫头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瞧瞧我们。如今还知道回来啊!”到了明日,果然曼萍回来。众人远远接着,见曼萍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见了董夫人形容枯槁,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后行礼。只不大理会韩夫人。看见茹萍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麒麟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还亏得曼萍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慢慢儿的劝解了好些时,董夫人等略觉好些。再明儿,二姑爷也来了。知有这样的事,曼萍住下劝解。跟曼萍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们相聚,各诉别后的事。独韩夫人见曼萍回来跟董夫人亲近,自己虽是他亲生母亲,倒不来多说几句话,心里便觉气忿,然见众人都不来理他,也不敢生事。从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无昼无夜专等麒麟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到二门口报喜。几个小丫头乱跑进来,也不及告诉大丫头了,进了屋子便说:“太太奶奶们大喜。”董夫人打谅麒麟找着了,便喜欢的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着的,快叫他进来。”那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董夫人道:“麒麟呢?”家人不言语,董夫人仍旧坐下。曼萍便问:“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麟三爷。”正说着,外头又嚷道:“梅哥儿中了。”那家人赶忙出去接了报单回禀,见吴梅中了一百三十名。韩夫人尤洁曼萍等心下喜欢,因董夫人不见了麒麟,不敢喜形于色。董夫人见吴梅中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麒麟一回来,咱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如金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麒麟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董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董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福顺乱嚷说:“我们三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见得呢?”福顺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三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 茹萍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着他了。”这句话又招得董夫人等又大哭起来。尤洁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都抛了也多得很。”董夫人哭道:“他若抛了父母,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曼萍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三哥哥生来带块‘灵玉麒麟’来,都道是好事,这么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灵玉麒麟’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没有生这位哥哥罢了。果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如金听了不言语,贺燕那里忍得住,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栽倒了。董夫人见了可怜,命人扶他回去。吴才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吴瑕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报怨佳强吴翔两个,知道董夫人等事多,一时无暇顾及自己,但此事绝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是如在荆棘之中。
明日吴梅只得先去谢恩,知道尤仕麟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4)。提起吴麒麟心迷走失,尤仕麟叹息劝慰。知贡举(5)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吴麒麟是杭州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杭州吴梅,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吴的是杭州人氏,是否渊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吴麒麟吴梅问话,吴梅将麒麟场后迷失的话并祖父三代陈明,大臣代为转奏。皇上最是圣明仁德,知是定公之后,命大臣查复,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吴智吴信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皇上圣心大悦,命九卿(6)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吴梅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师(7),并听见朝内有大赦的信,便回了韩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麒麟回来。董舅母更加喜欢,便要打算赎罪。
一日,人报尤老爷同二姑爷来道喜,董夫人便命吴梅出去接待。不多一回,吴梅进来笑嘻嘻的回董韩倪三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尤老伯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老爷世职不动,二老爷三老爷都免了罪,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三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渊妃内侄,升平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吴梅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着五营(8)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着了。”董夫人等这才大家称贺,喜欢起来。只有吴才等心下着急,四处找寻吴瑕。
那知吴瑕随了夏嬷嬷带着银杏出了城,到了庄上,夏嬷嬷也不敢轻亵吴瑕,便打扫上房让给吴瑕银杏住下。每日供给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香儿陪着,暂且宽心。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夏嬷嬷家来了吴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热闹。内中有个极富的人家,姓周,名沾,家财巨万,良田千顷。只有一子,名桂,生得文雅清秀,年纪十四岁,他父母延师读书,新近科试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看见了吴瑕,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着。 夏嬷嬷知他心事,拉着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他们什么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么。” 夏嬷嬷道:“说着瞧罢。”于是两人各自走开。
夏嬷嬷惦记着吴府,叫儿子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定公府门左近,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柱子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定公府的老爷们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麒麟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柱子心里喜欢,便要回去,又见好几匹马到来,在门前下马。只见门上打千儿请安说:“大爷回来了,大喜!二老爷身上安了么?”那位爷笑着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么的?”门上回说: “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欢进去。柱子便知是吴奎了。也不用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母亲。夏嬷嬷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和吴瑕贺喜,将柱子的话说了一遍。银杏笑说道:“可不是,亏得嬷嬷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着那好时候。”吴瑕更自欢喜。正说着,那送吴奎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大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 夏嬷嬷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吴瑕银杏上车。吴瑕等在夏嬷嬷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香儿哭着,恨不能留下。夏嬷嬷知他不忍相别,便叫香儿跟了进城,一径直奔定府而来。
且说吴奎先前知道吴智病重,赶到配所,叔侄相见,痛哭了一场,渐渐的好起来。吴奎接着家书,知道家中的事,禀明吴智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 恰遇颁赏恩旨。里面董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吴梅,终是年轻,人报奎大爷回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了钦命大人。说明日到内府领赏,所封房舍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吴奎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吴奎早知道是吴瑕来的车,便骂家人道:“你们这班糊涂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瑕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必是你们和我有什么仇么!”众家人原怕吴奎回来不依,想来少时才破,岂知吴奎说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着回道:“大爷出门,奴才们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四爷,强大爷,翔大爷作主,不与奴才们相干。”吴奎道:“什么混帐东西!我完了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吴奎进去先见韩夫人,冷冷地行了礼,说了二叔的病情,转身到了倪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婶子。只是翔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来告诉我母亲,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倪夫人道:“你大舅子为什么也是这样?”吴奎道:“婶子不用说,我自有道理。”正说着,小春等找来道: “瑕姑娘请大爷呢,他去太太屋里了。”吴奎便同了倪夫人忙过来。那吴瑕见了董夫人,虽然别不多时,想起这样逃难的景况,不免落下泪来。吴瑕也便大哭。吴奎谢了夏嬷嬷。倪董夫人便拉夏嬷嬷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吴瑕又拜谢了倪夫人。吴奎见银杏,外面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泪。自此吴奎心里愈敬银杏,打算等二叔三叔事定,父亲从南边回来,要扶银杏为正。此是后话,暂且不题。

韩夫人正恐吴奎不见了吴瑕,必有一番的周折, 便叫丫头去打听着。回来说是吴瑕同着夏嬷嬷在那里说话,韩夫人才如梦初觉,知他们的鬼。正想着,董夫人派人来请。韩夫人不知如何发落,慢慢过来。只见董夫人正和倪夫人夏嬷嬷等说话,见他进来,董夫人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吴翔姚旺仁身上,说:“二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韩夫人听了,自觉羞惭,见董夫人竟然不怪,心里暗服。于是董韩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银杏回了董夫人,带了吴瑕到如金那里来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到“皇上隆恩,咱们家该兴旺起来了。想来麟三爷必回来的。”正说到这话,只见玉扣急忙来说:“贺燕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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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樊笼——关鸟兽的笼子,这里比喻世俗名利的羁绊。
(2) 扔崩——形容突然丢开。
(3) 龙门口——这里指科举考场的门口。旧时以“登龙门”比喻科举中式,飞黄腾达。
(4) 序同年——科举制度上称同科考中的人为“同年”,明清时代乡试会试同榜登科者都称“同年”。序:排列、次第。
(5) 知贡举——主考官。《清史稿·选举志》:“以大员总摄场务,乡试曰监临。……会试曰知贡举。”这里写的是乡试,所以此处“知贡举”是泛指主考官。
(6) 九卿——秦汉即有此称,通常统指中央行政机构长官,历代多有变化,至明、清有大、小九卿之别。大九卿为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使;小九卿清时指宗人府府丞、詹事、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顺天府府尹、左右春坊庶子。但清代谕旨中常以六部九卿并称,一般不将六部尚书计算在九卿之内,九卿究竟指哪几种官,并无明文规定,记载中亦不一致。这里的“九卿”系泛指中央机构及朝中要员。
(7) 座师——明、清时代举人、进士称本科主考官为“座师”或“座主”。
(8) 五营——清代京城最高治安机构,属“提督九门巡捕五营步军统领”统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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