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江南长大的缘故,从小就听惯了莺莺燕燕的紫竹调,黄梅曲。那时的上海还没有现在那么多的摩登气,打开无线电还常常会听到“阿富根谈家常‘节目中间插播的“ 燕燕侬是个小姑娘,求亲说媒勿象样”……我至今是个喜欢听并喜欢讲俗艳故事的人,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想来旧时江浙一带的民风必然富足开放,这里流传的曲调多是欢悦的,唱出来的故事也大多轻快动人,纵然偶尔有个不好的结局,也往往被人们忘掉,单是拿些可爱的段子来口口相传。听听那个做婆婆的翻来覆去一本正经地唱儿子是手心肉,媳妇大人是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教人怎么忍住不笑出来呢?这样充满俗世欢乐的调子把我的心弄得柔软无比,以至于后来当我再听到北方的戏曲,总觉得激越悲怆得教人难以承受。 ‘戏凤’ 是我小时候看过好几遍的黄梅戏。奇怪的是我永远没有看到过结局,所以我一直记着它。推算起来,这一出应该发生在整个故事刚开始的地方,一个风流俊俏的少年男子摇着扇子在酒家门口徘徊,店中的卖酒女微微低头,却把眼不停地偷看他,口中唱的当是心中所想: “人潇洒,性温存;若有意,似无情。不知他住何处,不知他何姓名?倒教人坐立难安,睡不宁。” 男子仿佛早已看出来,得意地唱: “姓朱名德正,家住北京城,二十岁还没未订过亲。” 一般这个角色是由英俊的女子来反串的,声音清越温雅。 酒家女问:“哎,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男子这下有点大胆了:“我爱上酒家人,我进了酒家门。” 女子应答十分妥贴:“我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男子却越发轻狂了:“卖酒的风情好,你比酒更迷人。” 这话在古代,想来也是石破天惊的pick-up line. 女子却是本份的良家女:“我们卖酒做营生,不懂爱也不懂情。” 却被男子抢白tease:“为什么你坐立难安睡不宁?” 这时一个丑角冲上台来英雄(抑或狗熊) 救美,一般说来总是矮矮的黑胖少年样子,字字铿锵地念了一段道白:“你说爱又谈情,存的是什么心?再要不安分,我送你进衙门!” 女子一把将他拉开;“大牛,别胡说!快去扫地!” 大牛在观众的嘻笑声中忿忿不平地下。 女子又对那美少年佯嗔道: “说什么好人心,原来是假正经!人家的手帕给你涂得满天星!” 一甩手一方手帕向他抛去。 那少年也不恼: “满天星价连城,皇帝题的诗,皇后绣的凤。” 女子伶牙俐齿不甘示弱: “你假戏当成真,欺君罪罪不轻!” 少年显出好笑的神情,接着tease她: “店名叫龙凤,难道就不欺君?” 女子:“我们龙凤店远近都闻名,皇帝也不管,我劝你少费心!” 男子微笑:“不必提龙凤,还是论婚姻。你貌美丽,你性聪明,一见就倾心,再见就钟情。可愿意,我带你回京城,双双对对配龙凤,深宫赏月度佳期?” 这时阿牛又不知从那里窜出来吃了干醋,仍是那一字一顿的滑稽腔调: “我!一见你就生气!再见你更伤心!你要带她走,我就跟你把命拼!莫道是梅陇镇上好欺人!”那幅气哼哼挺胸凸肚的样子快把观众笑死了,于是大家都怀着好心境等着结局。 那如花美眷却轻轻掩了门,说道: “我们梅陇镇守礼最严明,我怕受议论,不敢留客人。不如哥哥回来再上门,再上门。” 戏到这里就结束了。大家拿了小板凳回家去。我盯着大人问:“后来呢?后来呢?” 大人昏昏欲睡地敷衍我:“后来大家都回家了。” 实在缠不过,就随口打发说:“下趟会演的。” 我下趟认真地去抢了位子,但唱的是别的戏了。后来又看到这个戏,却是同样一出重演一遍又一遍,皇帝或高一点或矮一点,女子或胖一点或瘦一点,念的,唱的却永远是一样的。也永远没有人告诉我结局。 我不屈不挠地去问所有人,他们笑我是痴人。 很多年后竟然遇到一个和我差不多痴的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游龙戏凤的全本故事,兴冲冲地专门跑来告诉我说后来皇帝忘记了,那女子等不来他,就守了一辈子,还有种版本说她终于疯掉了--她无法再爱上别的男子。 无论真假,这样的结局让我很不高兴。 长大后才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后来的,尤其是这样镜花水月的事情。就算有,大家也情愿不去问,知道了未免伤感。戏也好,人生也好,我们只愿意想着记着那最初的快乐与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