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球季节
·菊 子·
棒球季节一开始,我就开始盼下雨。一下雨,练习或比赛取消,不用拖着大毛二毛们去球场了,我就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净赚了两个小时。唉,有时候想起来,也是自作自受,又没有人逼着我们去打这个球,可是一上了这个贼船,就象入了黑帮,欲罢不能。
我当妈妈,实在是马虎得很,大部分时候是“叫花子过年——看隔壁”。毛头四岁半时第一次参加足球娃娃联队,就是我从他幼儿园小朋友的妈妈那里学的。人家三个小秃子,一个个收拾得干净利落,还成天这里组织家长会、张罗“妈妈夜晚”,那里志愿服务什么地。有一天,看她在图书馆里对着一堆表格忙乎着,我就凑过去,崇拜地问,忙啥呢。她说,足球娃娃联队该报名了。我一听,这一定是要紧事,就立马依葫芦画瓢,给毛头也报了名。
从此以后,我们就开始了训练、比赛、东奔西跑赶场子的日子。
(一)置办行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名报上了,就开始买衣服,置行头。第一次去儿童体育用品商店,毛头觉得新鲜,大人也觉得新鲜,大家东瞧瞧,西看看,兴奋得飘。店主是老行家,一看就知道来了冤大头,笑眯眯地说:“我能帮忙吗?”
他这一帮,我们就收获大大地了。我们买了店主推荐的所有东西:长袜,护踝,足球鞋,认识的,不认识的,有用的,没用的,扛回来一大堆。
第二年春天,毛头又开始打棒球了。棒球的娃娃联队是全国性的,组织比较严密,早早就给我们发了通知书,告诉我们所有队员必须装备些什么。于是,我们就拿着娃娃联队的通知,照着单子买。买完以后,想单子没用了,就扔了。扔完了,傻眼了,谁都想不起保护男孩子命根子的那个东西叫什么。毛头问我,那叫什么呀,我哪里记得,就顺口回答了一句:“JJ Protector”。
从那以后,大家都叫惯了,我们就都当它是那玩艺儿的法定名称了。有一次还听毛头跟他的小朋友争执呢,小家伙梗着脖子说:“It Is JJ Protector!My mom told me!”。也想过问问同事那玩艺儿究竟叫什么,一想自己还要有许多解释、比划,就摇摇头,叹口气,算了。
(二)丢三落四的学问
东西买全了,并不意味着都能用得上。倒不是东西没用,而是自己常常忘了带。趁现在头脑清醒,还能合计得出来,其实打棒球需要的东西无非是:
一,运动服装。球衣、球帽是统一发的,球衣胸前印着队名,背后印着赞助商的名称,必带;球裤、棒球鞋、JJ Protector自备,可以滥竽充数;二,运动器械。棒球手套必带;球棒、头盔可有可无,教练们的大包里有;三,饮料。水,果汁,体育饮料;四,防虫剂、防晒霜。前者傍晚时必须,后者白天时必须;五,如果轮到你们家带零食的话,为全队准备的零食和饮料;六,自己坐的折叠椅;七,二毛。毛头的弟弟。
我不是学统计的,不然我可以列出一个算式,统计一下:这么多项目,忘掉其中一项或多项的概率和组合方式,该有多么纷繁复杂。我知道,这两年里,我东西全带齐了的比例大概不高,而且,每次忘掉的东西,一般也不一样。
忘掉比赛、忘带比赛用品、记错了时间地点,以至于耽误孩子的赛事,成了我最大的心病。好几回,梦见自己慌里慌张地带着毛头到了球场,结果球场上空无一人。
有一次,怕自己匆忙间丢三落四忘东西,头一天晚上就照着单子收拾好了东西。晚上睡觉那个踏实,一点也没作恶梦;第二天,兴高采烈地开车带着毛头去了球场,打开车后盖一看,傻了眼:东西倒是全收拾好了,可惜就少了一步:把那大包直接放车后盖里。毛头噙着满眼委屈的泪花看了我一眼,令我无地自容,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丢三落四也有它的好处。有一天下雨,雨还不小,滴滴答答象断了线的珠子,比赛却没有取消。我们匆匆赶到球场,才发现毛头没穿队服。我也来不及回家去拿,只好让他穿着夹克比赛。不一会儿,我就开始为自己歪打正着的“先见之明”得意:穿着队服的娃娃们一会儿就淋成了落汤鸡,只有我们毛头,穿的夹克是防雨的,还带个小帽帽,连头发也没湿。
(三)看球的乐趣
客观地说起来,除非你家小子小女在球场上,那比赛还真没什么看头。轮到进攻的时候,娃娃们一个一个轮流上,也没有“三次出界,你就出局”(Three Strikes,You Are Out)的规矩,孩子们不断地打,不断地试,一直到打中为止,一节赛段(inning)就能打个没完没了。防守的时候呢,要是占个重要位置还好,可以假模假式地跑一跑,抢一抢,其它位置呢,多半时候就是在教练指定的地方懒洋洋地站着,等着对方队的所有队员都轮到打中一回(hit)的机会。我的一位朋友,十四岁才从欧洲移民到美国,之后随大流参加棒球队,她说她守垒守得实在是烦得慌,干脆躺在钻石球场上眯了它一觉。
然而,加入棒球帮,就象中了魔法,看球也成了一种享受。
碰上天高云淡的日子,搬了椅子,懒懒地往那儿一躺,兜里掏出一罐儿喝的,抿两口,顺手放进椅子把手上的小洞洞里,舒服,神仙。偶尔记得带了本书,还能抽空瞄两眼。瞄完了一章,最后哑然失笑:原来这一章上星期早就看过一遍。
有时候让太阳晒迷糊了,半睡半醒地往球场上一看,找到那个个子最高、动作最优美、最灵活、最快乐的男孩,想到这孩子居然就是自家的毛头,球赛结束时可以领着他回自己的家,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感激和喜悦。
看球也是展开父母外交的好时机。平日里大家都忙,专门打电话、见面也太郑重其事,看球时大家随意聊一聊,互相交换交换信息,我这叫花子顺便看看邻居又在办些什么过年的年货,收获多多也。
也有难受尴尬的时候。我比较不深沉,明知道小孩子学打球,“比赛”连比分都不计的,却还是跟看红袜队(Boston Red Sox)大战洋基队(New York Yankees)似地兴奋。一兴奋,就小人得意,大呼小叫,无意间,便会得罪人。因为球场边上,都是和我一样最感情用事、最不理智、最不客观、最不宽容的球迷:父母们。于是,球迷之间隐隐的竞争和较量,也就在所难免。
阿历克斯是毛头的好朋友,我和他妈妈慢慢也混熟了,给孩子们搞过几次约会,报名参加娃娃联队的时候,我们说好了,让两个孩子参加同一个队。一切如愿,大家都高兴,两个小家伙一有空就凑在一起叽叽哝哝,亲热极了。
问题却出在边线上。我在那里乱跳乱叫,没想到阿历克斯的爸爸却越来越安静。我回头一看,发现他脸色很难看,看我的眼神也有些不自然。我正得意,高叫:哇,真棒!毛头,加油!他却悻悻地说,你家毛头好啊,今天又打第一垒,又打第二垒,又当投球手,又当接球手,瞧我们家小阿,尽打外场,什么好位置都没轮上。
我便小心起来,看孩子再打一个好球时,便不敢叫得那么响,也不敢跳得那么高;等阿历克斯打中一个球时,我也使劲为他助威。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教练是有意这样安排的,今天正好轮上我们家毛头是重点训练对象,每个孩子的练习机会是均等的,小阿也会有他的机会。
(四)望子成龙
我问小阿他爸爸,小阿他妈干嘛去了,他说,她坐在远远的地方,看书呢。
我说,坐那么远,看球看不清楚啊。他说,她要的就是这个看不清楚。她以前打过棒球,打得还很好,但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于是棒球就似乎成了她的心病。自己的梦想没有实现,就把这心思全放在子女身上了,所以小阿打球的时候她特别投入,投入得都不敢看。小阿一打棒球,她就会心惊肉跳,呆在家里不来吧,又是坐卧不宁,于是,到球场边上来看书、偶尔从书缝里偷偷往赛场上瞄两眼,就成了她的折衷之道。
和别的父母比起来,我觉得自己还算是比较潇洒的。孩子喜欢便玩,不喜欢便拉倒。问题是,毛头喜欢的东西太多,且样样都舍不得放弃,于是我们只有绕着他,疲于奔命。毛头从不到五岁时开始,春天打棒球,秋天踢足球,夏天游泳,冬天滑冰,放学后跟爸爸在院子里灌篮球、打羽毛球,睡觉前还在地下室抽两把乒乓球,耍两下武术,什么东西都玩得象模象样的,可惜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可惜还要用那么多时间来睡觉。
毛头的父母,有时候就会讨论,毛头身上优秀的运动基因,究竟是从爹那里来的,还是从妈那里来的。毛头他爹深信,将来美国的乒乓球冠军一定非毛头莫属;毛头也认为自己长大以后要么是红袜队的投球手(Pitcher),要么是爱国者队的四分卫(Quarterback),究竟当哪一个,他自己还在犹豫呢。
我却明白,这样的机率实在不高。竞技时,除了天资、力量、技巧,最要紧的是那股玩儿命的精神。我自己也玩过田径,打过球,当别人冲我撞过来的关键时刻,我总会有大概百分之一秒的犹豫。我心里很清楚,就是这一犹豫,让我失去了成为一个体育明星的任何机会,命中注定只能委屈着在观众台或电视机前当球迷了。虽然对着电视屏幕喊起来时也是全力以赴、舍生忘死,毕竟和自己上场不是一码事。
知子莫若母。我这点致命的犹豫,绝对让毛头继承了。看毛头打球,我就几乎能亲身感应到他那百分之一秒的犹豫。知道了以后倒豁达了,看他打球时没负担。同时,有时候心里还想,多亏毛头成不了体育明星。看职业球赛时,每次看到有球员受伤,头碰破了,脚崴了,昏迷不醒、不省人事了,我一边暗自庆幸自己不是那个球员的老妈和老婆,一边又想,不知道那些当老妈当老婆的,怎样熬过那一场球赛。
(五)球星的“崇高”追求
我比较虚荣,从前也经常参加体育比赛,但我的动机就是争名次,只有肯定自己准赢时我才报名,对什么“精神文明奖”、“团结进步奖”从来不感兴趣。娃娃联队的比赛并不计分,所以我不太理解毛头那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高涨热情。问他,棒球有什么好玩的,他脱口而出:“The snacks!”
可不是,每次比赛结束时,就有一个棒球妈妈打开孙悟空的乾坤袋,里面有吃的,有喝的,吃的往往是平时觉得不太健康的高脂肪、高糖份的美味,喝的是平时不太想让孩子喝的体育饮品或者可乐,再加上在新鲜空气中奔跑一个多钟头以后跑出来的好胃口,这帮孩子一个个都成了小饿狼,那一顿零食,自然就成了山珍海味了。
还有,每个赛季,都有一天是“照相日”。我一般都订一全套,于是毛头就有了自己的Sports Illustrated 封面照,自己的交换卡 (Trading Cards),还有和队员的合影。交换卡寄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算冲淡了里面的商业气息。
赛季结束时,每个小球员还能领一个奖杯。有了这个奖杯,毛头就有了一个铁杆球迷——二毛。
自从打上棒球,毛头对职业棒球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谈起赛事来一板正经地满口的专业词汇。去芬围球场(Fenway Park)看过红袜队的比赛后,他就自封为红袜队的权威,从此以后,只要我们谈起棒球来,他就翘着小鼻子说:“妈妈,你说得不对。没办法,你都没去过芬围。”我只好知趣地、凑趣地闭嘴。
就这样,棒球赛季一来,我一边掰着手指头等待下一场比赛,一边慌里慌张地带着毛头往球场跑,一边还盼着,嗨,怎么老不下雨,一下雨,比赛就给取消了,多轻松,多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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