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嫁了一个修理工

嫁了一个修理工

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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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里遇到他的时候,我跟班里很多同学一样,是以很崇拜的眼神仰望这位大哥哥的。学习好,体育棒,觉悟高,为人诚恳,处世睿智,哈,还是个而立之年的单身王老五。不过,他模样长得不咋地,个头倒挺高,可皮肤黑的跟晚上似的,要是黑灯瞎火时走一对面,兴许就没看清是否有人而撞一满怀。

没多久,同学们就发现他除了上述优点还有一项特长:手巧。应该说是“动手能力强”,具体点说,是“会捣鼓修理东西”。

要是光说“手巧”,我还不服气呢!我打小就以手巧闻名,但我是巧得花哨,编个花描个图织个毛衣啥的都行。越精细艺术的东西,我越弄得像样而有创意。

而他的“手巧”可跟我这种花里胡哨的本事不是一路。他巧得特实用,哪位同学的圆规钢笔坏了,他都能给鼓捣好,后来发展到帮人修理半导体收音机、给各寝室里安灯拉电线啥的。感情他上大学还带着钳子改锥烙铁试电笔万用表等全套家什呢,顿时令我很佩服的说。

尽管学习成绩出类拔萃,他并不喜欢这个专业,他的志愿是学无线电或电子通讯之类。原来他从小就喜欢攒个小电器啥的,高中时业余学习无线电,收音机装配技术一流,为了收听被禁敌台广播,攒的电匣子都是仨波段的呢。后来去北大荒建设兵团,一伙聪明能干的知青大搞科技发明,架线发电,建广播站,造制砖机。农机排也被他们知青统管,从康拜因到喷药器,全都被他们动手大卸八块再组装复原,经过这番实习,他们不仅会使用,还会修理。再后来他回城当了中学物理老师,最拿手的就是教学生装配个半导体啥的。还紧跟时代步伐学会了攒电视机。唐山闹地震那年,他们的科技小组,居然搞出了什么获奖的地震预测成果。这么个无线电方面的“军地两用人才”,生生让这不对口的专业给埋没了。

他有台从北大荒带回来的短波半导体收音机,便教唆班里同学们收听VOA、BBC、NHK等外国电台。那时这些虽已不像先前被列为禁听的“敌台”了,但波段干扰依然严重,穷大学生们多半没有能收听这些播音的先进设备,因此每晚“敌台”广播时间,都有一帮同学围在他身边,很虔诚地聆听远方的声音。我也是其中的追随者之一。那收音机虽然不是他自己攒的,但他号称更换过若干元件因此灵敏度大大提高,我对此将信将疑,但却习惯了每晚收听广播的校园生活。

后来,不知不觉地,一块儿收听敌台广播的人数逐渐减少,最后就剩我自己还当他的跟屁虫了。或许是具有先进无线电设备的同学越来越多,都拉出去另立山头了。我其实也有了自己的收音机,可就是调不准台,我鼓弄这些机啊电啊的玩意时,手可不巧了,而且还出奇的笨,因此还得请他来调台,干脆就一块听了省事。

也不知咋的,一来二去的,我就给调试得嫁给他了。或许因为习惯了啥东西不灵了就找他修,想想成家过日子没个修理工不行吧,也不管他的模样是否对得起观众了。

我俩结婚时,屋里最高档的电器,是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这在当年并不稀奇,新鲜的是那是由他自己组装的。以前他尽吹嘘不光会修理,还会自己动手生产电器设备,这回就非显摆一下给新媳妇瞧,不然好像他把我骗到手似的。其实买那一堆元器件的钱也快够买台新电视机的了,不过既然是他的爱好,咱也成全了他的成就感。

这台自制电视机还真好好服务了两年,但后来那图像总是忽悠忽悠的,跟变形金刚哈哈镜似的。他说可能是接触不良,有时稍微拍打两下就能好。要真修理我不行,瞧着那些零件线路就晕,若是往机壳子上拍打几下,咱还是可以的。奇妙的是,后来他拍打不好的时候,我过去一拍就行了。那整治电视机的差事倒成我的了,使我也挺有成就感的。

记得有一回我在厨房做饭,他在屋里嚷嚷说电视拍打不好了。我问:“你拍的是哪儿块儿?”“顶上。”“那你往左边拍两下试试。”他遵命,真灵验了!他说我有特异功能。哈,他也有佩服我的时候啦!其实,我那完全是故弄玄虚跟着感觉走,拍起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轻忽重的,有时还敲一通鼓点。不管咋说,反正结果是显像正常了就得。

终于有一天,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拍打不灵那台电视,别说变形金刚没影儿,连亮都不亮了。他拆开一瞧,里面的零部件全跟经过五马分尸似的,早就不连在一起了。“哼哼,你干的好事,还特异功能呢!”对他的轻蔑之词,我假装没听见。谢天谢地,在往彩色电视机更新换代的转型过程中,他没再坚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方针!

他这修理工的两下子,深得丈人丈母还有我外婆的欣赏,家里有啥物件坏了,都招呼他去修理。老人们本来就是古董收藏家,多少陈年老货舍不得扔,现在都期待他给妙手回春。外婆端出一盒没了油的圆珠笔,老妈拿出把掉了盖的咖啡壶,老爸的旧货最精彩——二战时期的英制电风扇、美造望远镜、还有一架酷似发报机的东西。我都好生奇怪,经过文革抄家洗礼,居然还窝藏有这种玩意。据说老爸当年是转移罪证存放别处来着。

他把咖啡壶和电风扇修理好了,望远镜和发报机说是要拿回去研究研究。数月后向老丈人汇报说无法修复,得到的指令是,反正没用了,你们留着吧。没过几天,那望远镜就又能派上用场了,可那“发报机”到了也没搞清是啥玩意,虽然他号称当年在少年宫玩过“地瓜,地瓜,我是土豆”的无线电收发报勾当。

最让他头疼的是那些圆珠笔,油用光了不能重生。这时就需要我来出谋划策了。在我的帮助下,每次把旧圆珠笔偷几支扔掉,补充几支我们从单位顺手牵羊来的新圆珠笔。对那些外观好看特殊的或者由海外亲友赠送的洋货,不好囫囵偷梁换柱,他就试着把普通新圆珠笔芯截短加长塞进去。实在无法匹配的,他将新笔芯剪去笔尖,对着旧笔芯的尾巴往里吹油,吹得脸红脖子粗的,倒真灌进去几根。外婆年纪虽高,脑子极其清楚,很难被蒙骗,好在她老人家眼神不济,注意不到某些笔们已经改头换面。外婆还对亲友们夸奖:“偶的外孙女婿啊,交关咯能干,啥物事都会得修,连美国原子笔都可以灌进中国墨水咯。”

这般修理工手艺,到美国之后可大有用武之地。美国人注重从小培养动手能力,无论男女,不分贫富,多数人都很Handy——手巧。所以他的本事从办公就业到谋私持家都吃得开。刚来美国时,见人家经常把电视机当垃圾扔,他就捡了俩回来捣鼓。有一个只不过是憋了保险,买个保险管换上就搞定了,合着白捞一彩电,美的他屁颠屁颠的。

在美国过日子,积累的家当比在中国时可繁琐多了,操心的杂事也就多。从整房子理院子,到修汽车安电器,亏了他有十八般武艺一学就会的能耐,家里的这些事全靠他了。

或许就因为他太能干,我就显得忒不能干。有时是为了省脑,有时是为了省心,有时是为了省力,反正不会干倒有理由不干,笨和懒却成了一种福气。现在不管家里引进了啥新鲜东西,从手机、电脑、电子表,到空调、烤箱、吸尘器,都是他和女儿先调试,我就等着用现成的,可还不见得用得好。就说电视音响设备吧,是越来越复杂,他们爷儿俩把那电线拉得跟蜘蛛网似的,同时要使用六个遥控器操纵,我是从来没弄清哪个管哪个。因此他和女儿若不在家,我只会开电视,要想放个录像带光盘的都抓瞎。如今,我可没了特异功能,不敢再以什么拍拍打打的土八路手段来对付这些高科技玩意了。唉,要承受这种不操心管事的福气,就得忍受放着现代化无法享用的无奈。

那年他带女儿回国探亲,我一人留守管家,可辛苦死我了。最尴尬的事是,一辆老旧汽车要捐赠,我去车管局注销车牌号,人家问车牌子呢?我说螺丝锈得取不下来,人家说无论如何也得拿车牌来才能注销,不然这车还在你们名下,各类费用照交。我回来使出吃奶拉屎的力气,还是拧不下螺丝取不下牌子,气的差点哭出来。我隔着半拉地球在电话里冲他嚷嚷:“人家过两天要来拖车了,你赶紧回来帮我把车牌子弄下来吧!”他当然不可能为这事从中国提前回来,说我真没出息,这么个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么?想法子啊!

我当然不会给憋死。第二天就求路口上开二手车行的美国哥们帮咱把那鬼牌子弄下来了。电话里那顿嚷嚷,不就是想发泄自己因手笨而郁闷的情绪,外加让他认识到作为大丈夫在家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吗!如果真要想个长期有效的法子,我该找个把Handy Man男朋友,以便他不在时可以充当我的后备救火队。

不过话说回来了,我也不是笨得啥都不行。家里光有修理工还不够,还得有管理者、设计师,这些是我义不容辞的行当。比如翻修房子吧,我设计,他干活。拾掇花园吧,我管种,他管养。家里要买啥东西啦,我拍板,他掏钱。总之,我制定政策,他具体实施。

再能干的修理工也不是万事皆灵,他也常有玩不转的时候。比如,俺家的锄草机就曾经每年报废一台。每到春天,那放置了一冬的机器就打不着火了,他就去买台新的,将旧的送了人。直到玩到第三台锄草机时,他总算整明白了,是长期不用造成汽化不良,只要往汽缸里灌点汽油,一拉火就发动了。我虽然心疼那白白扔掉的锄草机,还是很宽宏大量地表扬修理工不断学习新技术的精神。既然我没本事修,就不能再怪人家修不好不是?学新技术总得付学费么。

修理工的技能是需要不断拓展的,但他似乎有革命意志衰退的倾向,这就需要咱这设计师开发新项目,引导他作出新成就。家里请装修公司搞翻修,我让师傅们在一门框里安个多宝格,那帮缺乏创意的工人就是不知咋整法。这木工活也是我家修理工的弱项,看来非得我亲自上阵露一手了。我测量尺寸、画设计图、锯木板子,他看不过去我的笨手笨脚,只好来帮忙施工,他一上手也就没我忙活的份儿了。制造出来的成品还挺像回事,只要别细看就得,令那些职业装修师傅都佩服得不行。如今这自制多宝格可是咱家的形象工程之一,每当听到别人称赞时,我俩都美滋滋地,军功章有我一半也有他一半么。

不管别人说找男人嫁丈夫要如何挑如何选,我是觉得,好丈夫起码得是名优秀修理工。择偶标准再与时俱进,这一条都不可少。只不过,农耕时代,他要会修理锄头镰刀手推车;摩登时代,他得会捣鼓数码相机电脑汽车抽水马桶。他要是自己爱玩什么家庭影院汽车快艇枪械武器的,只要他能挣足钱供自己玩,还明白各种玩意的原理会拾掇,咱就允许他玩,并鼓励他于玩中提高修理手艺。他修理啥我都支持,只要别修理我就行。

这修理工丈夫听起来好像不够浪漫,可如果嫁了个不会干修理活的,那我自己就不得不沦为修理工,不是就更不浪漫了?因此,这辈子嫁了个修理工,我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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