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重症监护室)的病人都是很危重的,到了这个地步的病人,抢救的时候有点不择手段的,病人身上各种导管仪器,日夜鸣叫的监视器,彻夜灯火通明,营造出和死神一决高下的气势。但是大多数时候,病人还是默默离去了,先是监视器上一阵紊乱,然后慢慢地停下来, 看不见摸不着的生命,就轻飘飘的从窗外飞走了。当病人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大为总是忍不住看看窗子,想象着如果自己真的有双能看见灵魂飘荡的眼睛,也许会看见病人微笑地拔去自己身上的插管,微笑地朝他颔首,然后微笑地转身离开。
历历毕竟还是刚毕业的,总有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架势,很努力地想要解决所有的问题,每每为了不能解决而自责自怨。大为觉得除了在专业上帮助她之外,其实更要紧的是让她明白,很多时候,医生能够提供的只是拍拍肩膀的那只不言而喻的手。
深夜,一个重症肺炎的老人突然去世了。医院的规定,凡是在这里去世的病人,都要直接送往太平间,然后安排去殡仪馆火化。但是老人是郊县人,那里的风俗是要在家里过世然后在当地落葬的。历历从来不知道这种风俗,看着家属们人多势众地围着病人的遗体,不知如何是好,硬着头皮怯生生地去和家属解释医院的规定。
正在号啕大哭的儿子听见历历嗫嚅的声音,反手把她一把推开,厉声说,早就跟你们医生讲过了我爹是要回去闭眼的,现在这样都是你们的责任!历历踉跄了几下,几乎摔倒在地上。一只手从后面稳稳地托住她,回头一看,是大为。他问了问情况,沉吟了一下,然后过去和病人的儿子低声商量起来。
半个小时以后,大为走出来填写了家属放弃治疗,主动出院的证明,让护士打了静脉补液,死者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运上了家属联系的车子,离开了医院。
从一进医学院,就被教导着要时时刻刻坚持真相的历历,这时候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活剧难以置信地在自己面前发生。当病房终于重归宁静的时候,大为坐在椅子上,长吁一口气,看着仍然说不出话来的历历,忍不住笑出来。
历历那阵子很喜欢喝珍珠奶茶,半夜饥渴交加的时候,再也没有比喝着奶香四溢的茶水,嚼着韧性十足的珍珠颗粒更能让人满足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奶茶来了以后,历历拿过去,放在大为面前,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历历不好意思地说,店铺找不开零钱,免费多送了一杯,然后忙不迭地走开了。
历历把写完的病史放回护士站的时候,听见一个护士调侃地说道,大为是不是对你有意思阿,另一个护士娇笑着说怎么,你有意见啊。历历抬起头,看见那个护士手里握着一杯奶茶。
那以后,历历就再也不喜欢喝珍珠奶茶了。
历历在icu值班的偶尔有平静的时候,难得和大为可以坐下来轻松地聊天。不知怎么说到灵魂,来世。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灵异的地方,医院肯定是其中之一。来来往往的生命,在这里出世入世,纠缠着各种恩恩怨怨,icu更是生和死最短兵相接的地方了。这样的环境中,各种似是而非,让人将信将疑的事情总是很多。半夜办公室抽屉开合的声音,楼梯上的叹息声,窗外飘缈的哭声,曾经有夜班护士为了这些动静,精神崩溃。
历历曾经听icu的护士一一说过一些禁忌,这些当然不会写在病房工作守则上,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遵从着,仿佛死去却又不愿离去的灵魂,真的飘荡在病房的上空,默默注视着他们。
大为说,他以前也是不相信这些的,但是工作久了,很多事情用医学用常理越来越难以解释了,索性就不去多想了,任由着或有或无的异度空间的传说自生自灭了。末了,他还开玩笑地说,其实他还希望有像聊斋里书生那样的一次奇遇,醉生梦死。历历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向往,看着眼前这个苍白清秀的男子,在午夜办公室的灯光笼罩下,似乎有一层晕晕的轮廓,觉得他和聊斋里描写的书生确实有几分神似呢。
收了昏迷中的女孩子,一型糖尿病多年了,在同学聚会上喝了可乐,吃了巧克力,立即发作了酮症酸中毒。抢救过来以后,历历常规地对她进行健康教育,女孩子倔强地侧过头,表情冷漠。历历明白,年轻的她,只是想证明自己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但是这一次次发作的酸中毒,会慢慢侵蚀她的肾脏,视网膜和心脏。她握起女孩子的手,说,你和别人一样,这个并不是你的错,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你要面对自己的身体。女孩子好像没有听见。
黎明的时候,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历历。巡夜的护士说,女孩子不见了。历历心里涌过一阵寒意,内分泌可因为往往病情迁延,病人情绪波动,曾经出现过几次病人自杀。
大为也披着衣服出来了,表情冷峻。女孩家里,朋友都找过了,没有音讯,大为沉默一会儿,直接走上了内科大楼的顶层,历历赶紧跟着上去。
女孩果然在那里,嘴唇瑟瑟发抖,看着大为一步步挨近,冷笑地说,我不会跳楼的。大为在她身边坐下说,看什么呢?今天有狮子座流星雨,女孩看着天空,4点18分。历历抬头看看天空,云层很厚,估计很难会看到。于是三个人就坐在楼顶上,等时间一分一秒地来到。历历最先靠在大为肩上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女孩也睡着了,大为看着两个境遇截然不同的女子,在拂晓的晨雾中,一样的睡脸。
突然,有一束流星穿过云层划下来,转瞬即逝,紧接着更多,大为的眼睛应接不暇,他推推身边的女孩和历历,他们只是咕哝了一声又睡着了。大为只能一动不动,仰着头,一个人看完了这场流星雨。
有一天,历历来上班的时候,大为不见了。交班的时候,主任说,只是说因为个人原因暂时辞去了科里的工作。
历历空空洞洞地查房值班,没有大为的30小时值班,如此漫长而孤独,让人难以忍受。没有大为在身后稳重地点头,什么医嘱写下来都是苍白而不自信。科室里也很少有人提及大为了,让历历感到自己和大为相处的那些夜晚,和他的人一样,虚无缥缈,好像没有真实存在过一样。
有一天,历历在郊区一个分院的同学打电话和她聊天,忽然提到,你们医院以前icu是不是有个医生叫做大为的?历历的心猛烈地敲打起来。
大为躺在透析室里,脸色更加苍白了,还有点浮肿,身边的血透机器,嗡嗡地循环过滤着大为的血液,带走他疲惫的肾脏没有办法清除的毒素,也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他的生命力。
他睁开眼,看见历历坐在身边,黑黑的眼睛,黑黑的头发,和病房墙壁的惨白色强烈对比着,让他的眼睛刺痛,忍不住想流泪。历历默默地看着大为,伸过手来抚摸着大为削瘦的手臂上,胰岛素针头留下的累累痕迹和淤青,泪水一滴滴地掉下来,大为觉得自己的手臂滚烫滚烫的。多年的糖尿病,他的皮肤触觉已经很差了,但是那种炙热,他感觉到了,直通心底最深处。
那次,你为什么不说你不能喝珍珠奶茶,还把奶茶给小护士,我杀了你的心都有了。历历抹去眼泪,开口就是一句质问。大为浅浅地笑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存心气你。
历历每天下班,花一个多小时在路上,去看望大为。给他念聊斋故事,和他一起编织书生奇遇记。两个人都在没有将来的时间里,拼命地珍惜对方。每次历历乘着大为睡着的时候都要去看看他的病历,然后擦干眼泪微笑地坐在病床前。
最后的那天,大为和历历说,我要是不舍得走,在icu里看着你,你会害怕吗?历历伏在大为的胸膛上说,不害怕,你要让我知道你在那里,我等着你。大为笑了。
历历值班的时候,窗外一阵树叶沙沙的声音,窗子呼地被吹开了,历历走过去,靠在窗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风拂过面颊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