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记 (一) 孟秋这次回国,除了走亲访友,休生养息,还有两个重大任务:一是要去父亲的坟上扫墓,二呢,要去相亲。 父亲去世快三年了。当年送骨灰回国时,因为时间仓促,墓址选得还比较满意,但墓碑就显得潦草了。这次回国祭奠,孟秋想给墓地换块碑,也有许多话儿想要说给父亲听。 相亲的事,孟秋想起来就要叹气。都是母亲和她的几个姐妹多事,说孟秋二十七八的大姑娘了,自己的事却一点都不上心,到现在连个正式的男朋友也没有,做母亲阿姨的不帮忙张罗谁张罗?孟秋不愿意找不会说中文的人做朋友,身边的同学朋友里也不是没有中国来的单身小伙子有过暗示。只是孟秋整天埋头在实验室里苦干,周末、晚上,甚至连圣诞节的前夜都用来做实验了,偶然去参加一些中国学生的聚会,也没能和任何人擦出半点火花。 当然在心底里孟秋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无论是长相、性格、经历、气质、还是学识,虽不是样样出众,但也绝没有到要担心嫁不出去的地步。并且,孟秋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也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上大学时有几个本系外系的小伙子明确向她表白过,都是因为看错了她,被她婉转地拒绝了。现在呢,研究生的学业繁忙是个理由,父亲去世后的家事负担更是个理由,但孟秋其实是在等,等一个能真正欣赏她的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孟秋相信缘分。 这个想法孟秋没有跟母亲说过。自己起码还得两年才能毕业,弟弟又刚进大学,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人支持这个家,她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即便是和母亲说了,自己微妙的内心活动她又能理解多少?孟秋本来就不希望母亲过多干涉她这方面的事,既然是相信缘分,那么该来的一切总会发生的。不是吗? 可自从开始安排回国的行程,母亲就频繁地给她在国内的姐姐妹妹们打电话。开始孟秋还以为她们是在商量怎么安排她的住宿,但有一天,母亲郑重地把孟秋叫到客厅,一五一十地告诉孟秋:国内的阿姨们跟她说过不止一次了,想为孟秋介绍朋友。以前她都替孟秋挡了回去,说孟秋年纪还小,学业又忙,不着急。可这次回国,孟秋一个人独行,除了扫墓,并没有其它确定的安排,母亲想也不妨趁这次的机会去相相亲。阿姨们都是认真的,不会胡乱塞个人来给孟秋。而孟秋呢,也不妨多接触几个不同类型的小伙子,开阔一下视野。不说正式谈朋友吧,先交个普通的朋友也是可以的,其他的可以在了解多了以后慢慢再说。 母亲说得句句在理,显然她是有备而来。事情完全出乎孟秋的意料,一时间孟秋还真找不出话来反驳。本想找个理由拖几天,母亲不愧是母亲,一眼看穿了孟秋的心思,乘胜追击:就是见个面聊会儿天嘛,顶多吃顿饭。你要是觉得看不上,找个理由不再见他就是,没人逼你一定要和人家谈下去。阿姨们等你的回话呢,过几天你就要回国了,总得给她们点时间安排一下啊。大家都是好心,你总不见得这么不领阿姨们的情吧? 话说到这个程度,孟秋只有点头的份了。可是心里不免暗自嘀咕:这都是哪跟哪啊。生活在二十世纪末美国的她,喜欢读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的她,有些清高,有点自命不凡的她,相信缘分,相信浪漫至上的爱情的她,居然被人安排了去相亲?这人还是自己的母亲?整个事情真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都是什么样的人才去相亲呢?孟秋当然有点好奇。但相亲这个词,听起来就俗,想起来更是俗,现在要去亲身经历,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了。孟秋打定主意,面是会去见的,饭也会去吃,听说国内这种情况下都是男请女,不吃白不吃,正好补补在美国这几年缺的油水,但见第二面是万万不去的。就当这是一次有趣的经历,孟秋想,也好趁机体验一下平常绝没有可能体验的场景,这么想想倒也很有刺激呢。何况,孟秋也是有虚荣心的,想看看阿姨们筛出的小伙子能不能看上自己。用这个送上门来的机会检验一下自己的自信心,无论怎样的结果又可以方便地全身而退,孟秋越想越觉得母亲的这个主意也不算馊到哪里去。当然这些想法孟秋不会让母亲和阿姨们知道。 主意打定,母亲又是一通电话安排,孟秋在一星期后回国先住到了一个阿姨家里。最先要做的事情当然是为父亲的墓地定作一个新墓碑。回国的第二天,孟秋就一个人去了父亲的墓地,不是祭扫的正日子,也不是周末,墓地很安静。墓地选在近郊的一个公墓园里,整个墓园背靠着绵延的青山,前面远处是一大片已经绿了的农田,田地的中间隐约还有一片水面。当时为父亲看墓地来到这里,孟秋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的风景,没再多费时间,就在那时刚刚开发的这片墓园为父亲买下了一个靠后面坡上的位置。站在父亲的墓位上,视野能向四周望出去好远。想着父亲能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安歇,孟秋知道这是自己能为父亲做的最后的一桩事情了。几年下来,这个墓园已经发展得很大,一排排墓碑林立,一片片墓区延伸出去。父亲墓位所在的小山坡,已经被下面密密麻麻没有空隙的不同规格的墓区包围。这世界,生死居然都是这么的拥挤,孟秋还没走到父亲的墓位前,就已经是唏嘘不已。 独自一人和父亲说了一阵子话,孟秋的感觉好多了。三月的风掠过发稍,像父亲温暖宽厚的手轻拂在身上。昨天在机场里那种陌生的感觉,和从上飞机开始心里就有的一种空落落的惆怅,都被这熟悉的故乡的风在不经意间轻轻拂去。 父亲在世时对孟秋有着一份特别的宠爱和关切,孟秋一直觉得,父亲更像是她的一个朋友,并且,在这分别的三年里,也一直在关照着她,时时伴随在她的身旁。孟秋带去一束风信子花放在父亲的墓碑下,这是报春的花儿,父亲走的那年,它们刚刚在早春的风里悄然开放。 然后孟秋去和墓地的管理处商量换墓碑的事。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一切安排停当也只用了一个小时。新墓碑将在父亲三周年的忌日里竖起来,碑后新的碑文也会及时刻好。到时候,孟秋会再来看看父亲,和他说说话,道个别。孟秋只有三周的假期,到那时也就差不多要结束了。 现在,孟秋剩下的任务就是相亲了。临离开墓地时,孟秋最后望了一眼墓碑,在心里对父亲说:你看会有个什么样的人在等着见我呢?恍惚中,父亲但笑不语。 (二) 孟秋的母亲有四个姐妹,母亲行三。外婆一气儿生了五朵金花,孟秋想,外公一定是盼儿子盼得眼都穿了。据说母亲出生时产婆不知怎地传错了消息,让等在外面的外公喜不自禁,连忙差人去打酒买炮仗。可还没等打来庆祝的酒,里面又传来了更正的消息,让外公好不沮丧。母亲上小学前一直被当成男孩子来养,穿男孩子衣服,剪短发。后来更是姐妹里心气最高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出国在外的。别人都说孟秋的脾气象妈妈,孟秋总是不以为然,不置可否。 这次回国,孟秋住在四阿姨家。四阿姨家也就是原来的外婆家,孟秋对这里很熟悉。孟秋是外婆的第一个外孙女,小时候每年寒暑假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时候在表弟表妹及邻居的孩子们中,孟秋是个孩子王,大家每天玩什么,怎么玩,基本上都是由她出主意说了算的。更小的时候,因为父母亲在外地工作,孟秋由外婆和四阿姨带到三岁才回到父母身边。孟秋的第一声妈妈是喊给四阿姨的,那时四阿姨刚刚结婚,还没自己的孩子呢。如此在几个表弟妹里,四阿姨总是更偏爱孟秋一些,这次孟秋回国相亲的事,就是四阿姨牵头和其他几个阿姨一起张落的。 四阿姨原先在一家纺织厂做厂医,四十五岁就早早地退了下来,现在帮姨夫做做生意,应酬应酬,日子过得比较悠闲。扫墓回来的当天,四阿姨在晚饭桌上告诉孟秋,明天她让姨父请了假,中午一起去一个地方吃饭。姨夫的同事,同事的朋友和那个朋友的邻居的儿子也去。孟秋明白,这就是那个自己又怕又好奇的相亲宴了。没想到四阿姨这么快就已经安排妥当,连让孟秋喘口气回个神的时间都不留,就把孟秋给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四阿姨还在继续絮叨着孟秋应该穿身什么样的衣服, 以及那个小伙子的学历如何如何,家境如何如何,孟秋的脑子却走神了。也好,该来的总要来,这样早早开始早早结束,在剩下的假期里,孟秋还能清闲一阵。 第二天中午,孟秋和四阿姨一起到了事先约好的地方:一家叫做玫瑰园的西式快餐店。孟秋没按阿姨的吩咐特意打扮,平日里就从不化妆,这次回国又是度假,孟秋带的都是些所谓的“休闲”衣服,有什么好挑捡的呢?一件高领长袖衫,一条牛仔裤,外面一件拉链夹克衫,孟秋就穿了自己平日最喜欢的一套普通装束。看着孟秋两手插在夹克衫口袋里的样子,阿姨嘴里没说什么,一肚子的不满意写在脸上,孟秋就装没看见。 等了没几分钟,姨父和他的同事也到了。同事解释说:他的朋友和今天的另一个主角都是从各自上班的地方直接过来,路稍远一点,也许就快到了。姨父说:那我们就先到里面去看看还有没有位子,让孟秋在门口等他们一下吧,他们两个都骑车, 应该很好认的。孟秋假装没看见姨父和阿姨交换着带有问号的眼神,心想:随你们搞什么明堂吧,我就当是看戏。 三人进了店,留下孟秋一人在门口无聊地步量人行道上的地砖。孟秋想,我也别在当门口这么傻站着。于是就随便走到门边二十米外停自行车的地方附近散着步。他们既然是骑车来,总会先停车再进店的,在这里可以先看见他们,也不会早早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孟秋的小九九打得利利落落。 几分钟后,倒真有个骑车的大男孩停下来锁车。说他是个大男孩,是因为他脸上的肤色很白,双颊便因此显得红扑扑的。微卷的头发整齐地梳了个分头,一件拉链衫很认真地直拉到领口,他看上去很年轻,书生气十足。大男孩锁好了车,随便地看了孟秋一眼,便向玫瑰园快餐厅的方向走去。是他吗?怎么就只有一个人?等等看再说吧,孟秋继续散自己的步。 大男孩走到餐厅门前,看了看表,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又向孟秋这里走回来。孟秋正在琢磨等他到了面前要不要问问他,另一辆自行车停了下来,一个中年人喊了一声什么,大男孩脸上表情一亮,迎了上去。等他俩寒暄几句,中年人锁好车后共同再往玫瑰园方向走去时,孟秋已经从他们的对话中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便几步追上去打了个招呼。中年人的脸上满是惊讶,大男孩却随和地笑了笑,说了句:我刚才就想是不是你呢!说话间,四阿姨他们三个也出来了,大家一一见过。 四阿姨说:今天真不巧,餐厅中午这会儿特别忙,一个空位子也没有,等了这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走的样子,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吃饭的地方。除了孟秋和四阿姨,其他的四个人对这一带似乎都很熟,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孟秋插不上嘴,也不好意思总打量那个大男孩,就把目光投向远一点的大街上,随便地一个店面一个店面地扫了过去。 四阿姨忽然说道:这样好不好?这一带新开的店面很多,孟秋刚回来,我还没来得及抽空带她到这一带逛逛呢。海峰你对这里这么熟,要是下午没什么事,就陪孟秋逛逛街吧,看到合适的地方你们自己去吃顿中饭就是了。我们几个大人自己找地方吃饭,这样大家方便。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看向了那个大男孩。孟秋想起刚才自我介绍时他对自己名字的诠释:我的名字很好记,有山也有水。海峰,的确是个很好记住的名字。 海峰看了孟秋两眼,稍稍迟疑了一下,说道:下午倒是没什么事,就是出来前跟他们说要回去的,现在不回去了,可能要打个电话请个假,应该没问题的。四阿姨递过手机说那你就先打电话问问吧。其他的几个人这会儿都附和道:这个主意不错。姨父还特意问了孟秋一句:你觉得可以吗?孟秋笑了一笑,没啃声,心想:也不知这是戏啊还是凑巧,反正事到如今,随便你们怎么安排吧。横竖是今天一个下午,有人请吃饭,有人陪着逛街,也没什么不好。 说话间海峰的电话打完了,自然是没有问题。于是大家道了别,一分钟以后,就剩下海峰和孟秋面对面地站着了。 (三) 其他人走后,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孟秋和海峰对站着谁也没说话。不习惯这样和一个不熟识的人近距离地对望,孟秋先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开始抱怨母亲和阿姨真是多事! “你饿不饿?我们是先找地方吃东西还是先逛逛?”海峰的声音及时响起。孟秋舒了一口气,趁势又抬起了头说:都可以。 “那我们先吃点东西吧。上了一上午的班,我早饿了。不吃东西我可没力气陪你逛街。”海峰半开玩笑地说道。 孟秋没法不跟着笑,不觉也轻松起来。“附近都有些什么吃的?” “嗯,这条街上小吃不多,只有前面拐角有家咖啡馆,据说是这个城市最老的咖啡馆,也卖些挺不错的点心。想不想先简单吃点垫垫肚子?想吃好的过会我们可以逛到另外一条街上去。” 最老的咖啡馆?孟秋几乎从不喝咖啡,但也好奇这咖啡馆倒底是怎么个老法。“好,我们就去那家咖啡馆。对了,你的自行车怎么办?” 海峰笑了:“你又不骑车,我们能怎么办?就先停那里吧,等逛完街了我来拿就是了。” 进了咖啡馆,孟秋惊讶地发现里面居然也是满满一堂的人。大概是正好吃中午饭的时候吧,孟秋想,别又没有位子。海峰问了服务员几句,转过来问孟秋:“想不想上楼去?那里是真正的老咖啡馆的样子,人也少些。”孟秋连忙点头。 真不愧是这个城市最老的咖啡馆,楼梯全是木质的,颜色深到辨不出本色,人在上面一走动,木板就在脚下低沉地呻吟着,有些不堪重负的意思。楼梯很窄很暗,两个人并排走就显得有些拥挤,孟秋于是跟在海峰后面亦步亦趋。一个转弯以后,楼下店堂的灯光看不大见了,楼道里便越发昏暗,孟秋觉得自己不象是在一个咖啡馆里,倒象是在外婆家那种石库门老住宅的楼梯上。又一个转弯后,楼上的店堂就到了。 没想到,二楼的咖啡馆竟然完全是孟秋在老电影里见过的样子。店堂不大,中间一条过道,两边是靠背很高的火车座,昏黄的灯光低低地垂到离桌面很近的地方,四壁没有一扇窗户,挂着些孟秋看不清楚的画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些节奏缓慢的乐曲,音量极低,连旋律都听不真切。店堂里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海峰拣了个顶头靠墙角的位置。跟着海峰往那里走过去的时候,孟秋忽然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自己就走在了那些老电影黑白的画面里了。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落座后孟秋就把这个已经在心里存了好几分钟的问题问了出来。 “来过一次。就在这二楼。” “和朋友一起来的?” “我一个人自己来的。” “是吗?怎么会想到一个人到这样的地方来喝咖啡?” “偶然走进来的,上次楼下也是太挤了,服务员就介绍还有楼上,卖的东西一样,但价格比楼下要贵一些。当时就很喜欢这里浓浓的怀旧气氛,想着以后有机会能介绍朋友一起来。” 一个喜欢怀旧的大男孩?他的内心和他的外表似乎不那么一样。孟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开始研究咖啡馆的点心单。 “你爱喝什么样的咖啡?”海峰随便地问到。 “嗯,我,我,我其实不太喜欢喝咖啡。”孟秋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地坦白道。 海峰的眼里露出了惊讶和好奇的神情:“那你?我明白了。给你叫份热可可行吗?” “谢谢。”孟秋心想,你明白什么了?不过海峰他够机灵的,热可可也叫得正好。过去被朋友拉去咖啡店,孟秋总是以不变应万变地喝热可可。 在咖啡和点心上来之前,两个人就那么坐着谁也没再说话。孟秋看得出来海峰在打量她,也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话,于是就专心研究桌上台布的花纹,心里打定主意:他要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反正双方心里有数这是相亲,尴尬不到哪里去。 咖啡和热可可被端上来的时候,海峰如孟秋预料的那样开了口,可他说出的话却完全出乎孟秋的想象。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相亲了,而且,似乎他过去相亲的经历不怎么样。在海峰一通竹筒倒豆子以后,孟秋获得了如下信息。 海峰家住城西老区,是快要拆迁的两间平房,可以想象其破旧的程度。工作是在一家公司做金融交易,一般上午很忙而下午三点后市场收盘了就没什么事了。大学是在北方一个临海的城市念的,毕业后去过深圳两年。父母过去是搞地质的,天南海北都去过,退休后才来到现在这个城市。家里有个结了婚的姐姐,还有个正在念中学的弟弟。母亲张罗着给他相亲好几次了,他嫌她多事,但又耐不住她整天的唠叨只好安排一个见一个,孟秋是他见过的第五个女孩子。 前面的女孩子们要么没看上他,要么他不耐烦再见人家,唯一有个女孩他觉得还可以继续交往,女孩也很喜欢他,但女孩的父母强烈反对,便也作罢。 海峰把这些信息一古脑儿倒给孟秋后,开始低头吃他要的点心,喝他的咖啡,一副脱了重负后轻松的样子,仿佛他的任务完成了,孟秋怎么消化他这些信息就不关他什么事了。孟秋看着埋头猛吃的海峰,心里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和她想象过的相亲过程完全的不一样嘛。海峰如此直接了当不加掩饰地全盘托出了他的家底,是想考验一下孟秋的承受能力,还是想来个干脆的吓跑孟秋?而且,海峰最后的一句话里似乎有话,好像有意留了个引子等着孟秋去问什么。 等海峰吃得差不多了,孟秋也想明白了。自己的情况比他简单,介绍人也早已给双方通过气,孟秋觉得没有必要再多介绍自己什么。至于海峰说的那些,孟秋虽然很有几分疑问和好奇,但也不想深问下去。如果彼此只是这样匆匆地擦肩而过,何必多问了给自己徒添烦恼呢?还是去逛逛街吧,这样面对面坐着没话找话总是尴尬。 “你吃好了吗?我们出去走走吧?”孟秋看海峰喝下了杯里最后的一点咖啡,便主动问到。 海峰结了帐,两人又经过那昏暗的楼梯向下面走去。 “你会骑车吗?车技怎么样?”海峰突然问道。 “会啊。怎么?我中学和大学里都是天天骑车上学的。” “以前在这个城市骑过车吗?” “没有。路都不太认得,大街上车又多,不敢一个人骑车。” “你要是有兴趣,等周末我可以陪你骑车逛街。你试试就知道了,在自行车轮上看这个城市和走路坐车的感觉很不一样。” “是吗?怎么个不一样法呢?”孟秋的好奇被海峰这几句话激了起来。 “说也说不清,你得自己去体会。问你阿姨借辆车,她那里应该有我们家的电话,我们到周末时再联系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门口。“下面我们去哪里?”孟秋问道。 还没等海峰回答,两个人已经走进了门外飘飘的细雨里了。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天就下雨了呢?孟秋觉得有点懊丧。江南三月的天,忽阴忽晴,好象在为孟秋今天忽上忽下的心情做诠释。 “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我们没伞,今天这街是逛不成了。”海峰看了几秒钟的天,又看了几秒钟孟秋,接着说:“我帮你叫辆出租回你阿姨家吧,好吗?” 孟秋恍惚地点了点头,心里有点发愣:今天这场相亲就这么突然结束了吗?怎么和想象的那么不一样呢?好像背了半天的台词,临场时被告知戏改了,场景换了,一切都要演员现场发挥了。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就这么和海峰说声再见,挥一挥手从此各走一方?周末还要和他去骑车逛街吗? 没等孟秋想清楚,海峰已经叫住了一辆出租,为她打开了车门。“快上车吧,不然我们都要淋湿了。”海峰催促着还在发愣的孟秋。 “今天谢谢你了。我很喜欢那个咖啡馆。”孟秋不知还能说什么,跨进了车坐下。 “不用客气。能和你一起去那个咖啡馆我也很高兴。再见!”海峰帮她关了车门,又挥了挥手,就转身朝他停自行车的地方跑去。 孟秋忽然想到:海峰没雨披,这么骑回去,该淋湿透了吧?匆忙间,也没见他再提周末骑车的事,孟秋不知道这将仍旧是两人之间的一个承诺?还是已经成为了许多将会被孟秋反复回想的记忆里的一瞬? 坐在启动了的出租车里,孟秋不觉回了头想再看海峰一眼。雨雾朦胧,海峰的背影已经和天地间一片灰白混在了一起。孟秋觉得自己的心,被窗外的雨水一点点地打湿了。 相亲记 (四) 回到阿姨家,朦朦的小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出租车开不进弄堂,孟秋跑进阿姨家门时,头上身上已经全湿透了。 四阿姨见孟秋进门,颇有点惊讶地看了看钟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噢,本来吃完了午饭要去逛街的,看天下雨,就只好先回来了。” “那你们没找个地方坐坐说说话?或者你叫海峰一起到家里来也行啊。”四阿姨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着孟秋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揣摩孟秋的心思。 “我们吃完饭出来发现下雨了。海峰帮我叫了出租车,我也没多想,就回来了。” 孟秋说完赶忙去换衣服,等换好了衣服出来,四阿姨依旧一脸问号地坐在那里,孟秋只好过去靠着她坐下,等着她开口提问。 四阿姨显地有些犹豫,几次张口,到了嘴边上的话又被咽了回去。孟秋觉得很好笑,心里暗自得意,希望四阿姨能够明白这事再往下进行是不可能的了。但四阿姨最后好象还是下了决心似地问孟秋:“你对海峰的感觉怎么样?” “我们也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还可以吧。”孟秋敷衍地回答到。 四阿姨又用了几秒钟研究了一下孟秋的表情,接着用试探的口气问:“那你要不要再见几个人,比较比较再做决定?” 孟秋觉得自己的脑袋一下子又大了起来:“再见几个?做决定?阿姨你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啦,” 阿姨接过话来:“这次听说你想回国找个对象,几个阿姨都很热心。本来她们每个人都想给你介绍几个,被我挡回去了。你这次回国时间不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见太多的人没什么好处,你没时间多了解人家嘛。不过,大家都是为你好,所以我们商量了每人帮你挑选出一个我们觉得最合适的,你去见见好有个比较,然后在里面选定一个再进一步接触了解,你看怎么样?” 孟秋听四阿姨不停的说着,心里忽然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是母亲和阿姨们的对手。原来四阿姨她们把一切的步骤都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按她的安排去一个个见面,再来个第二轮筛选,然后再“进一步了解”,这回国度假还能剩下什么自己的时间?四阿姨一向口才好,比起孟秋自己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孟秋本来就说不过母亲,碰上四阿姨,更只有缄口不言了。 孟秋一边听四阿姨继续介绍其他几位相亲对象的情况,心里一边暗想:当初悔不该答应了母亲,如今这戏可是越演越滑稽了。到了这份上,我还能搞清楚自己演的是什么角色吗?有那么一瞬间,孟秋真想就毅然决然地拒绝阿姨的安排算了。可面对阿姨满怀期待的热情的眼神,以及回了美国后母亲不可避免的唠叨,孟秋强咽下已经到了嗓子眼的不字,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喏喏地问到:下面我去见谁?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很快,四场相亲唰地就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孟秋早晨睡个懒觉,九点多才起来,洗漱完毕,四阿姨早在桌上摆好了温温的稀饭,清淡的小菜,和外面买来的烧饼小笼包之类的面点。吃完收拾完,孟秋靠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到十一点半左右便由阿姨领着前往某家餐厅,继续相亲。吃过饭聊一小会儿天,两个介绍人阿姨就一同撤了,留下孟秋和那个候选对象单独谈话。从餐厅出来两人总是要在附近的街上散一会儿步,互相问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聊。到四点左右,孟秋就该打车赶回四阿姨家了,因为晚上,还有另一桌饭局,另一场相亲在等着。 晚上的节目基本上是在重复下午的一幕。稍有所不同的是,晚饭的场所往往要高级些,到场的人也要多一些:孟秋这边四阿姨和姨父都会出场,加上介绍人夫妻俩,相亲的对象那头,也往往会有父母中至少一方出场,好像双方都带了家长在帮忙把关似的。饭后大家倒总是不忘给孟秋和候选对象一个单独相处的时间。三月的夜晚还有些寒意,两人就不能象下午那样在街上闲逛了。一个晚上,孟秋被带进了一家咖啡厅兼歌舞厅,另一个晚上,孟秋被带进了一家小茶馆。 还别说,这接下来的四个对象还真是各有千秋呢。他们都是一刷齐的大学毕业生,身高也都在1米75左右。长相嘛,也没有看了让人不想再看的。 职业和家境虽然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也都很拿得出手。更有趣的是,孟秋发现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来相亲了,所以一切的程序对他们来说显得很自然。如果说孟秋第一次和海峰见面时还有些拘谨,等后来意识到了这些人都是相亲场上的老手以后,自己也就放松了下来。既然他们是“久经沙场”了,孟秋也乐得听他们安排一切,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不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别人说些什么。等谈到时间差不多,孟秋会很自然地找机会说声再见。对方呢,又总是一路送回阿姨家或是帮忙叫辆出租。 阿姨们都是认真的,带来的人显然也是经过了精心的筛选。这四个相亲的对象,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还真没什么可挑剔的。孟秋只是有点纳闷,现在国内的同龄人里怎么好象挺流行相亲的呢?当然这是现代式的相亲,并且,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约定。往宽里想,这和孟秋自己在大学里交了朋友外出一起吃顿饭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可是,这毕竟是相亲啊,大家坐到一起时,心里已经是有了明确的目的。打量对方的眼神里,也是把对方作为未来婚姻的对象来衡量的。如果孟秋还在大学里,和伙伴们说起这样的事来,大家一定会觉得滑稽可笑古怪陈俗。可当孟秋真的坐在了这样的相亲场面里,却发现自己在心里渐渐地笑不起来了。 也许是因为出了大学的门,大家包括自己都变得传统保守起来了?也许是因为年龄渐长,阅历渐多,大家发现在真正的婚姻里,中国那句“门当户对”的传统婚姻理念还是十分的有道理?再有,也许在年轻浪漫的爱情体验之后,有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如今只是渴望一个平静安逸的家,生儿育女,享受平常的快乐? 不管对方是怎样想的吧,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他们一个个都坦然地坐在了相亲的宴席上,让别人用婚姻的尺度丈量着自己,也用自己的尺子丈量着别人。在经过了这几场相亲以后,孟秋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讨厌 “相亲”这个词了。原来这些愿意来相亲的人,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有一点孟秋还是想不明白:在这样的相亲过程里,能产生爱情吗?孟秋可以理解别人那种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的婚姻,可自己,还是不能摆脱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于一种真正能让人心动的爱情的向往。孟秋不知道这样的爱情是否真正存在。但是,孟秋想,自己还有时间,也还有心情去等待这样的爱情的来临。当这样的爱情来到身边的时候,心里是应该会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动,难以排解的牵挂的吧? 后面的四场相亲都结束了的那天深夜,孟秋有点睡不着觉,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回想着和他们见面的一幕幕场景。 (五) 大阿姨介绍来的伟,是个正在日本念历史学博士的1米80的瘦高个。他这些天正好回国探亲,而且巧的是,他这次回国的目的之一也是要找朋友。所以大阿姨和他的妈妈一说,就顺利地安排了和孟秋的见面。 伟和孟秋一起吃的午饭。伟似乎很有些烟瘾,吃完了饭没说几句话,就习惯性地掏出了烟,他倒不忘先征求了孟秋的意见再掏打火机。孟秋并不讨厌抽烟的人,只是觉得他的神情里总带着忧郁,好象心里有打不开的结,连那吐出的烟圈里,都满是问号。孟秋后来从姨夫处知道,伟的父亲也早早地去世了,他又是独子,母亲近来身体不好,所以他生了回国的念头,并且想在国内找个贤惠传统型的女友,好帮着照顾母亲。这些话,他没有跟孟秋直接说,而是在和孟秋见了面后,特地趁孟秋不在家时来找四姨夫说。他和四姨夫还说了点什么,孟秋无法得知。四姨夫只是告诉孟秋,伟很喜欢她,但伟书念完了是要回中国的,将来也想在中国建立家庭,陪伴母亲。而孟秋将来的生活,显然是属于美国的。 既然如此,大家又都是在回国探亲的假期里,时间并不充裕,伟建议不用再见面了,免得浪费时间。 听了姨夫的话,孟秋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和伟一个下午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还挺愉快的。伟学的是文科,知识面又很广,听他海阔天空地说些这个城市的历史典故,以及他在日本的求学经历,很新鲜也很有趣。孟秋的专业伟是一窍不通,但他对孟秋在美国各方面的情况都很感兴趣,问了不少的问题。两个人在这些方面谈得很和谐,很是对手。只是当时孟秋就感觉到,只要话题一触及各自的家庭情况,伟就好象变了一个人。他不象孟秋认识的任何其他的同龄人,更不象独自在国外闯荡了几年的人,父亲的早逝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有意无意之间他让自己活得太累了。孟秋本以为在父亲去世的这几年里,自己的心情已经够灰暗的了,没想到伟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看他如此消沉的样子,孟秋觉得自己的心也无端地沉重了许多。不再见面也好,孟秋心想:如果总是和他在一起,再好的心情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二阿姨介绍来的是强,学工程的他现在在一家水电工程公司工作。强有1米75的个儿,戴一副宽框子的眼镜,人显得很老实但不乏热情。强是和父亲一起来赴的相亲晚宴,孟秋知道有一双眼睛总是在打量着她,于是整顿饭就没抬几次头,也没说几句话,所有的问题几乎都是由四阿姨代替回答了的。晚餐后孟秋和强去了一家小茶馆,在酽酽的茶香和淡淡的背景音乐中,强很老练地掌握着聊天的方向。他先仔细介绍了自己的工作情况,对今后事业的打算,然后很自然地关心着孟秋现在学业的进展。当听孟秋说整天都是泡在实验室里时,强有些感慨,说现在国内的女孩子可不会象你这样。孟秋盯住强的眼睛看了几秒钟,确信了他这番感慨的真诚以后,心里倒也生出了一点被人理解的感动。 那天最后聊的话题是强希望能出国深造的计划。强说他在考托福GRE等等,将来想申请美国大学里工程学院的研究生。孟秋学的是理科,对工程方面的情况了解有限,但也知道自己所在的学校有个很不错的工程学院,便尽自己所知告诉了强一些情况。看得出来,出国学习在强的近期生活里是排在第一位的目标。孟秋心想,大概婚姻就排在了第二位吧。而自己,具有可以帮助他两个目标一起实现的潜力,是不是因为这个强才很看重自己,很主动呢? 第二天一早,强就打来了电话,问孟秋有没有空周末一起出去。孟秋还在睡懒觉,没接到电话。 据四阿姨说,强的父亲对孟秋很满意,强也很想多找时间再和孟秋聊聊。到底和强见不见第二面呢?孟秋不知道。 五阿姨介绍的是她邻居的儿子成。这是四个人里孟秋最记不住的一个。整个午饭时间里他几乎都低着头,倒是给了孟秋足够的机会来打量他。可他不抬头,又是架着副眼镜,孟秋能看见什么呢?从成简略的自我介绍里,孟秋颇有些惊讶地发现他居然是一家工厂的采购员。孟秋心想,也不知道他工作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腼腆?要是那样他可不会是个好采购员。吃完了饭出得门来,成几乎是有些磕巴地问孟秋下午还想去哪里逛逛。看他那紧张拘束的样子,孟秋想,我就早点解脱了你,也解脱了我自己吧,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说下午还要去会一个老同学,得先走了。成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周到地帮孟秋叫了出租,两人礼貌地说了声再见就告辞了。孟秋想:这声再见大约是最虚伪的一声再见了,不管成是怎么想的,孟秋知道,自己和他是绝不会“再见”的了。 四阿姨原来单位里一个最要好的朋友介绍了文。他也有1米80的个儿,大学毕业后分到了纺织厂,没干两年便辞了职应聘在一家外资的人寿保险公司做事。文是四个人里最让孟秋惊讶的一位,他的经历和他的外表气质十分得不符,而他在经历了几年的风风雨雨后的心境和想法,更是让孟秋为他感到遗憾。那天晚饭后在一家比较高档,厅堂中间有人现场表演钢琴的咖啡厅里,文对孟秋说了他这些年的故事。 应聘去人寿保险公司,文是跟在朋友后面懵懵懂懂中进去的。当时一阵风儿的大家都辞了铁饭碗,自由应聘去外资公司,文本来并不十分在意赶潮流,但禁 不住朋友的鼓动,同时也觉得自己原来那个花布设计师的工作实在没什么意思,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跟朋友一起去递了申请。按说文这种比较老实,并不很擅言词的性格不怎么适合做保险推销员,但出乎他和他朋友的意料,在面试以后,他被录取了,而他性格活泼外向的朋友倒落选了。 等进了公司见了自己的上司,一个从日本来的信奉佛教,颇通中文的部门经理时,文才知道了自己被雇了的原因:原来,部门经理是在为自己物色接班人 呢。人寿保险是当年在中国很新兴的行业,他们那个公司进入国内市场的早,又有国际大公司做后台,业务开展得极快,钱自然也赚得极好。这位部门经理自己发够了 财,已经开始萌生退意。但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由于他的宗教信仰,他对自己从事的这一行职业有一种特别的理解。并且,对于什么样的人能在这一行获得成功,成 功之后又能不被成功带来的一切所毁掉,有着极不寻常的理解。 长话短说,文从保险推销员做起,按经理的指点,并不一味为发展客户而发展客户,而是把自己的职业看做是为客户带去一份繁忙人生中的安慰和避风港。文的销售额在同级职员中只有中等水平,但文在客户中信誉极好,售后服务的水平也名列前茅。两年后,文被提升到了部门小组负责人的地位,从此手下每位保 险推销员的销售额中他都能得到按比例提成。再两年后,部门经理提早退休,他又在部门经理的力保下,继任了这个位置。到此,他的事业达到了他自己当年绝不敢 想象的高度,每月的收入在外人看来已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文说,刚开始他也有些过于兴奋,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害怕。但这几年和部门经理经常相处的熏陶, 他已逐渐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部门经理更是用自己的切身体会教会了文在自己的财富面前泰然处之的人生态度。 文接着说道,这些年,他身边不乏追求他的漂亮姑娘,亲戚朋友更是为他安排了无数的相亲会面。只是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多少是冲着他的财富和地位而来,其中并无真爱。他谨记部门经理的教悔,宁愿自己独行,也不会为一时的享乐而陷入泥潭。 听到这里,孟秋不禁想笑。“那么,你怎么会想到来见我?不觉得我也是冲着你的钱财而来的吗?而且,为什么要告诉我这前前后后的故事呢?“ 文轻轻地笑着:“你不一样,你来自遥远的地方,并且不久还要回去。在那个地方,你想必见过比我钱多得多的人,不会在乎我这一点财富的。我想见你,是因为我有一点好奇,回国相亲的多是男的,我想看看一个正在念博士的愿意回国相亲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孟秋大笑:“你见了我,满足了你的好奇,又怎么会想到告诉我你的故事呢?” 文也大笑:“这故事我还没告诉过别人呢。见到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说了。我们反正是陌路相逢,今晚之后也会各走各的路,告诉你也无妨,你就当听了一个传说好了。“ 此时此刻,离文和孟秋分开的时候还不过两个小时。孟秋躺在阿姨家的小阁楼上,想着文送自己回来的情景,不免还有些感慨。阿姨家的隔壁有个佛寺,文 和孟秋在夜风中一路散步回来,路过那个佛寺门口时,文突然说:“这里我很熟的,没想到你阿姨家就在这里。我经常到这里来烧香叩拜。” “你真的很信佛啊。”孟秋不无惆怅地感慨到。 “是。这世间很多东西都是虚无的,身在其中,烦恼颇多。只有在香烟缭绕的佛堂里,我的心才能安静下来。”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孟秋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心里在想:文其实并没有得到内心的安宁,哪怕是在佛堂中。可惜的是,他没有意识到他失去了什么,也没有意识到他又放弃了什么。 …… 夜深了,孟秋还没有睡意。五场相亲都完成了,孟秋想,明天阿姨大概要来盘问自己的感觉了吧。以阿姨的脾气,她是会坚持要孟秋在五个人中间挑选一到 两个人再见面的。孟秋将和五个人见面的场景一一回忆过去,也不禁问自己,你还想和他们再见面吗?明天,是星期五了吧?眼看三周的假期一周都快要过去了,明天该给墓地打个电话,问问换碑刻字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然后,就是周末了。 周末?想到周末两字,孟秋心里一动,海峰那个骑车漫游都市的建议浮上了心头。海峰当时就是说要等周末呢,只是那场无由来的雨,打断了他们关于此事 的继续讨论。转眼和海峰见面已是两天过去,他并没有打过电话来。明天,海峰会不会打电话来呢?如果他不打来,孟秋想,我要不要主动打个电话过去提醒一下他的承诺呢? 相亲记 (六) 尽管昨晚没怎么睡,但孟秋星期五的一早就起来了。孟秋想,与其打电话去墓地问墓碑的进展,还不如自己跑一趟呢,顺便也能再和父亲多说说话。 来到墓地时还不到十点,管理处的人还没有上班。在后面的小院子里,孟秋没费什么事就在散乱堆放着的碑材和半成品里找到了新定制的墓碑。墓碑正面的碑文已经基本刻好,格式和原来的差不多。墓碑背后原来是空白的,这次孟秋想在上面刻一些碑文。墓碑是以孟秋和弟弟的名义共同立的,所以回国之前,孟秋和弟弟认真地商量了一下,征得母亲的同意,准备在碑的背后刻一首诗。 现在,这首诗的第一段已经刻在墓碑的背面了,孟秋一个字一个字地打量过去,觉得刻的还不错: 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这首脍炙人口的爱情诗“我愿意是急流”, 在父母亲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非常流行。孟秋记得有一年和父母一起去看电影 “人到中年”,当里面的男主人公在妻子的病床前含泪朗诵这首诗时,父母亲的眼睛都湿润了。孟秋那时还小,不完全懂得一首诗为什么能让很少流泪的父亲如此激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孟秋一直在向父亲追问关于这首诗的事情。孟秋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和母亲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父亲告诉她,这首诗也是他的最爱。其中那一段: “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当年他曾抄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送给了大学里和他同班的母亲。 孟秋从此对这首诗和电影 “人到中年”永远难忘。在电影里,是丈夫为垂危的妻子朗诵这永恒的爱情誓言,在丈夫每朗诵完每一小段后,妻子用微弱的声音答到: 我游不动了……,我飞不起来了…… 。如今在孟秋的家里,是父亲永远地先行而去,孟秋相信,即便是被生死无情地分隔开来,这首诗也是父亲永远的心声。 管墓碑的人终于来了,孟秋和他们商定好新墓碑一定能在她飞回美国的前两天,也就是父亲去世三周年的那天妥善竖起。临离开墓地前,孟秋又去父亲的墓边坐了一会儿,和父亲默默地说了些话。三月的风,带来了早春原野上新鲜的气息。远远望去,农田的新绿中有点点金黄在风中摇曳。油菜花就要开了吗?也许用不了多久,那里就会是金黄一片。墓园背后的山也在风中沉沉地绿了,为寂寥的墓园添了一些生命的气息。阳光穿过墓边的柏树,轻柔地洒在孟秋的肩头,那好像是父亲疼爱的抚摸。 “父亲,你能否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一种虽然普通,但却让人砰然心动的爱情?这样的爱情虽然有时也平淡琐碎,但它可以天长地久,穿越生死。岁月的磨难,人事的更迭,生死的分离,在这样的爱情面前,都算不得什么的,对吗? 父亲,请告诉我,我真的还可以耐心地等,等待这样的爱情悄然来到我的身边……” 从墓地回来已是下午。一到家,如孟秋所料,四阿姨就找了个话茬主动说起了这几天相亲的对象们。四阿姨似乎对伟和文的印象最好,伟既然已经主动退出,四阿姨便想仔细地问问孟秋对文的印象如何。 孟秋不在家的时候,强又打了个电话来问孟秋周末的安排,看来在五个人中间,他是相亲后反应最积极的一个。强如此的热情,孟秋倒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四阿姨倒是大包大揽地说:你若不想再见他,我可以帮你找理由拖延一下,等你回美国前再给他打个电话,礼貌地道声别就行啦。孟秋听了暗笑:谁说经人安排相亲不好来着,起码可以有人帮助挡架,如果强是自己大学里的同学的话,还真不是很好处理呢。 “孟秋,你别光乐啊,强你不太愿意再见,伟自己退出了,阿姨知道你不会看上成,剩下的就是文和海峰了,你对哪一个更满意一点呢? 我看昨晚文一直把你送到家门口,你们聊得不错吧?” “四阿姨,你有没有多余的自行车可以借我一辆?”孟秋忽然下了决心。 “有啊,我原来上班骑的那辆一直在家放着呢,可能要打打气,应该没问题的。怎么,你要骑车上哪里去?” “那你有海峰家的电话号码吗? 我们上次见面时他说过周末有空可以陪我骑车逛街,但当时我们也没说定,现在我想问问他这个周末还有空吗?” 四阿姨有几秒钟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带着明显疑惑的口气问孟秋:“你是说你想和海峰再见面? 骑车逛街? 这大街上人多车多,有什么意思? 骑着车也没法好好说话啊? 海峰怎么会想到这么个点子? 你怎么前两天也没跟我说? 再说海峰他也没打电话来啊?” 孟秋直想笑,“阿姨,你到底有没有他家的电话啊?” “有! 这样吧,你要真想和他再见面,我来帮你打电话吧。” “为什么呀?” “孟秋,不是我说你,哪有女孩子主动在相亲以后打电话过去的? 这样,我给你姨父打个电话,让他和他的同事通通气,把话传过去。如果海峰也想再和你见面,他晚上应该主动打电话来才对。” 孟秋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了:谁说这是现代式的相亲了? 本来一个简单的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叫他们在中间的这些 “媒人”们一搀和,什么事情都会变了味呢。事已至此,孟秋也只好随阿姨去折腾了。 阿姨在打电话前还不忘追问孟秋一句:“你觉得海峰比文好?你觉得他哪里比文好?” 孟秋实在有些不耐烦了:“我没觉得他们谁比谁更好! 我只是想试一试在这个城市里骑车逛街的感觉,可以吗? 阿姨,拜托你少问几句好不好?” (七) 星期六上午十点,海峰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到了四阿姨家。孟秋已经把阿姨的车打好了气,擦拭完毕,整装待发了。好些年没有在中国的大街上骑车了,孟秋很有点兴奋。 海峰看出了孟秋跃跃欲试的样子,善解人意地问到:“有几年没骑车了吧? 我带你先在后面的小街上热热身吧。等你找回感觉,再去热闹些的地方。对了, 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啊?” “随你安排吧。我路不熟,又很长时间没骑车了,你看着办好了。” 骑车毕竟是动作记忆,不那么容易忘掉的,何况当年孟秋还可以骑车驮着十五公斤重的液化气瓶去换气呢。孟秋在阿姨家门口的弄堂里上车时,龙头很是歪了几下才找到了平衡。但等和海峰骑到后面的小街上时,孟秋已经找回了把握龙头的感觉。有一次路上有三两个买菜回来的大妈们并排走着,海峰怕路窄孟秋绕过不去,特意停下来想等孟秋过来一起推过去。不料孟秋灵活地转了几下龙头,很顺利地就从海峰和大妈们的身边绕了过去。等海峰再追上来时,孟秋不无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 “怎么样,我的车技还行吧? 我们上你说的热闹的地方去吧。” 孟秋有点不好意思偏开目光,对海峰说到。 “那你跟好,我们上大街去了。” 海峰使劲一蹬车,率先从旁边一个小巷子里穿了出去。 海峰对这个城市真是十分地熟悉。他想也不用想就能从一条小巷穿到另一条小巷,孟秋跟在后面,只认出他们穿过了几条比较大的街,其余的小街小巷在孟秋看来实在也没多少区别,真不知道海峰怎么能把这么多曲折复杂的小路都记得如此清楚。孟秋一边骑着车,一边看着一条条弄堂里忙碌的人群,沿街的小店,坐在自家门口拣菜的老人,嬉闹的孩童,忽然间就觉得好像是回到了中学和大学时那些在自行车轮里流过去的岁月里。 那时的孟秋,天天骑车来往于学校和家之间,虽然没有多少空余时间到处逛游, 但也仍然喜欢在每天上学和放学时走些不一样的路。家和学校之间二十多分钟的车程被孟秋穿不同的大街,接各异的小巷,骑出了至少十几种耗时差不多的组合。那时孟秋骑车几乎走遍了家和学校间的每一个小巷,熟悉了它们的走向长度相互位置,也熟悉了小巷中寻常人家和小店小铺。上大学以后,自由支配的时间多了起来,孟秋骑车逛街时就多了许多闲情逸致:深巷中一棵老树的新枝,小河边一株垂柳的嫩芽,清晨鸟儿的鸣叫,黄昏暮色的辉煌,都是逛街的理由。城内城外越是普通游人少有涉足的风景点,更是留下了孟秋和朋友们许多的欢声笑语。 正在孟秋的思绪越飘越远之际,海峰突然停了下来。“我们把车停在这里,往前走一段吧。前面不让自行车进的。” “这是到了哪里啊?”孟秋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神了,才发现周围热闹异常,光面前的自行车停车点就有好大的一片车停在那里。 “前面就是城煌庙了。你看对面那街上一个接一个的摊位,就是延伸出来的小商品购物区。快中午了,我们在附近走走,找个地方吃饭吧。”海峰解释说。 原来不知不觉中孟秋和海峰已经骑了一个半小时的车了,孟秋竟然一点也没觉得累。跟在海峰后面进了一家小吃店,两人要了些馄饨汤包之类的东西,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 “累吗?”海峰打量了孟秋一下,问道。 “一点也不。挺有意思的,时间好像一下子就过去了,我都没觉得快到中午了。” “饿吗?” “本来不觉得,可是闻着饭馆的味道,这会儿饿极了。海峰,你是怎么把这些小路都搞得这么清楚的。” “哦,我上下班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车,天天沿着一条路骑很枯燥,所以就想到可以穿小巷走不同的路线。后来上哪里去办事都喜欢骑车,只要时间允许,总会走走不同的路,积累下来就对这些小巷子很熟了。怎么样,你一路骑下来有什么感觉?” 孟秋心里一动,难得他骑车时也有着和自己过去一样的心思。“感觉啊,和我过去上学时的那个城市也没有什么两样。” “这话怎么说?”海峰显然有了兴趣。 孟秋于是把自己在骑车时的那一番回忆与暇想说给了海峰听。并且补充道:“原来到这里来,总是只记得几条热闹大街上一个接一个的商店,来往不断的人流,还有江边大道上入夜后让人眼花的灯火。这个城市给我的印象是随时要准备展览给别人看的客厅。可今天骑着自行车在里弄里这么一走,就发现这个城市和我过去住过的那个城市一样,象个有些杂乱无章,但是充满了温情的后院。” 海峰听完了有几秒钟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注视着孟秋的眼睛,和她脸上因为刚才那一番话引起的激动和神采飞扬的表情。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很奇怪?”孟秋还是不习惯这样近距离地被人打量。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只是在想,看来我这个骑车逛街的主意是想对了。”海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开始对付送上来的饭食。“下午还想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你刚才提到江边,我们可以在傍晚灯亮起来的时候去,看看和你记忆里的有什么不一样,还可以坐轮渡到江对面去。” “江对面?太好了!我一直想去看看对面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孟秋又有些兴奋起来。 “那傍晚前还想去哪里?”海峰一边吃一边问道:“你这次回国想要买点什么东西带回美国吗?可以在这附近的商业区转转,然后我们早点吃晚饭,六点钟左右去江边就可以啦。” “附近有书店吗?我想带点小说散文之类的回美国。这几年没中文小说看,可把我憋坏了。” “有,有个书城,是本市最大的,里面的书种类很全,够你逛一个下午的。只是我们都骑的自行车,你可别买得太多了车上放不下。我们还要去江边呢。” 傍晚时分,简单地吃完了晚饭,孟秋随海峰骑车到了江边。江边比孟秋记忆里的要繁华多了,虽然靠江边大道上的老楼群还是一如既往,但骑车从这些楼房面前经过时,孟秋能看出它们都被精心修缮过了。楼的上部直至楼顶,有密密麻麻的灯饰缠绕。海峰说,一般晚上七点过后它们就会依次亮起来,对应着江对面新建起来的电视塔上的灯光,让这城市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江边的堤岸上以前是著名的恋人们谈情说爱的首选场所,据说每几步就会有一对恋人相依相靠呢。现在,也许是城里各式优雅浪漫的去处多了吧,而且,三月的夜还是略有一些寒意的,孟秋和海峰停好了车一路散步过来,竟只看见零星的几对人互相远远地隔着在那里望着江景。这让孟秋觉得轻松了一些,虽然她和海峰是因了相亲才认识的,两人也聊了不少的天,可除了海峰初次见面时在咖啡馆的那一通竹筒倒豆子,到现在谁也没再往具体的事情上说过呢。今天一路的骑车聊天如此和谐愉快,孟秋不想因为这江边的场景而感到有任何的压力,也不希望海峰因此而挑起任何关于两个人关系的话题。好在海峰似乎对那零星几对的恋人并没有放在眼里,他只是兴致勃勃地向孟秋介绍着江边的变化,以及对岸那座尚在黑影里的电视塔。 “你知道吗,这座电视塔现在可是这座城市最引人注目的标记了。因为它,这座城市又开始被称为东方明珠了。等会儿它下面的塔架会先亮起来,然后夜深一点的时候最上面的球形部分也会亮起来,真正是象夜空里的一颗明珠呢。你要不在乎晚点回家,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它亮,” 海峰说着,转过脸来看着孟秋,等孟秋的反应。 “今晚它准会亮吗? 它每天晚上都会亮吗?” 孟秋问。 “哦,下面的塔架一般都会亮,但上面的明珠不一定天天亮。我也不知道它今晚会不会亮。不过你要愿意,我们可以试试你的运气。” 海峰的嘴边带着一丝玩皮的笑意轻松地说着。 “我的运气?” 孟秋不禁也想笑,“为什么要强调是 ‘我的’运气?” “以前我陪朋友来看明珠塔时,都能看到它亮起来的。所以今天它要是不亮,就是你自己的运气不好啦,” 海峰明显是忍住了笑意在说这些话。 “看来你陪不少人来看过这明珠塔啦。是不是你每次都陪相亲的女孩子到这里来看明珠塔?” 不知怎地孟秋听了海峰刚才的那句话,心里有一点点恼,一不留神脱口就自己扯到了相亲的话题上去了。话出了口,孟秋马上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这么说话,好像是在吃别人醋似的。 果然,海峰不笑了。他认真地看了孟秋几秒钟,随即用很诚恳的语气对孟秋说: “我陪过我的大学同学和几位亲戚来这里看过明珠塔。我以前相亲见过的那些女孩子都是本地人,她们既不会象你这样有兴趣骑车逛街,也不会有兴致来看这对于她们来说是司空见惯了的塔。我刚才说话比较随便,希望你不要误解了才好。” 孟秋的脸红了。她扭过脸去,希望借着渐浓的夜色的掩护,不要让海峰发现了她的表情才好。“对不起,是我自己太敏感。今天骑车出来这样逛街我特别开心,还没好好谢你呢。”孟秋迎着扑面而来的江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把自己刚才莫名其妙骚动起来的心情平息了下来。“还愿意陪我等明珠塔亮吗?” 孟秋确信自己脸上的表情已经如常了以后,转过脸看着海峰的眼睛,“我们来看看 ‘我的’ 运气怎样?” 孟秋忽然发现自己的口气也象海峰刚才那样带了玩皮捉弄的味道了呢。 海峰看着孟秋舒朗起来的表情,一丝微笑挂在了唇边,“那就说定了,我陪你等明珠塔亮。现在时间还早,想不想乘轮渡过江去看看?” (八) 江上的摆渡轮船,还像孟秋记忆里的那么破旧。孟秋上一次坐这渡轮,好像是很多年前的大年初二,四阿姨一家带着孟秋去江对岸给孟秋的姨婆拜年。孟秋还记得,虽然江这边的市区有中国最繁华的街道,江那边还大都是石板和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一切是否依旧? 过江的轮渡很有些拥挤,看来现在住在江对岸的人越来越多了。孟秋和海峰推着各自的自行车,在船上没有说什么话。看着对岸那座明珠塔越来越近,孟秋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江的两岸就会同样地充满了现代都市的建筑,那些古老的石库门,那些江南小镇式的石板路小巷子,很快就会如一阵烟似的在风中消散。随之消失的,还有那深巷里的花香,鸟语,雨雾,和那些雨伞下“像丁香一样结着幽怨”的姑娘们。在扑面而来的充满了潮气的江风里,孟秋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戴望舒的这首诗。 让孟秋高兴的是,虽然轮渡口附近的街道已经是沥青铺就的四车道大街,跟着海峰几分钟的自行车骑出去,那一直在孟秋遥远的记忆里蜿蜒的碎石板小巷,真的就在眼前延伸了出来。天几乎全黑了,小巷里很静,间隔几十米左右才有一盏街灯昏黄的光闪动,若在平时,孟秋会有些害怕不敢走这样的小巷呢。现在随着海峰一路骑过去,孟秋不仅没有任何的恐惧,反而在心中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如果这小巷没有尽头该多好,孟秋就可以这样一直地骑下去,让车轮在石板路上有节奏的颠簸,轻轻地在自己的心头一下下地敲打。过去的三年里,孟秋能觉出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地方在渐渐变硬,变冷。而现在,有什么东西想要从那里挣脱出来。 十来分钟以后,孟秋随着海峰骑到了电视塔下面的一个小型的临江公园,两个人将自行车支在一旁,靠着江边齐腰的堤坝向对岸望去。从下了轮渡不久,海峰就没说过一句话,仿佛有意给孟秋留了一份安静好让她的思绪随意走远。可孟秋分明能感到,海峰好像早已明了了她的心情,不须多问便能自然地为她领着路。渐浓的夜色里,即使和海峰并肩骑着车时孟秋也看不清他的脸,但孟秋能感觉出海峰一路关切的注视。并且,孟秋似乎还能听见自己无声的叹息,在他那里碰出了回声。孟秋又想起了在老咖啡馆里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海峰,他可真是个喜欢怀旧的大男孩啊。 “铛铛铛……”,对岸旧海关大楼的钟声响了起来,七点了。对岸沿江边的楼群们仿佛得到了号令,在钟声停了以后的几秒钟里全都亮了起来。而孟秋身后那座电视塔的底座,也在一瞬间变得通亮。江边的气氛在瞬间里便有了奇妙的改变:刚才,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黄昏渐浓的夜色里打了一个盹;而现在,都被这有些苍老嘶哑的钟声唤醒了。江水在灯光的映照下倒影出层层红晕,远处一座刚修建好不久的跨江大桥的轮廓也被桥上几乎同时亮起的灯光勾勒了出来,夜的都市开始显出了一种不同于白天的活力和敏锐。 “我们是在这里等明珠亮,还是过会儿回到对岸去等?” 孟秋主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都可以啊。你是更喜欢江这边的气氛,还是喜欢对岸的景致?” 海峰的问话把主动权又交回给了孟秋。 “怎么说呢?在这里看对岸,有点儿看海市蜃楼的感觉。” 孟秋说着望向海峰的脸,果然,海峰的眼睛里满是问号。 “你知道陶潜的那首诗吧: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海峰顺口就接上了。 “对。如果不是这电视塔的灯光,我们在的这一边就像是陶潜诗里那没有车马喧哗的人境。从这里看江对面,就像是在看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而我,虽然人在此地……” “但你的心已经走远了。” 海峰又是顺口接住孟秋的话。 孟秋没法再掩饰自己的惊讶了:“难道海峰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明了自己的心念?” 孟秋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海峰。 这下轮到海峰不安了。他先是转过头去望江面以避开孟秋的眼光,可两分钟后扭转头来,碰上的依然是孟秋充满了复杂感情的目光。那目光里,还有一点海峰也不是很确定的东西在闪闪发亮。 海峰想起了第一眼看见孟秋的时候,她两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一边散步一边以看似无目的,其实却是十分敏锐的眼光悄悄打量自己的样子。当时海峰就有一种预感:这就是那个将要和他相亲的女孩。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如果一旦被触发出来,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当时海峰还不能确定她到底特别在哪里,邀请她去那个自己很喜欢的老咖啡馆,也只是因为两人正好在那一带。没想到她其实是个不爱喝咖啡的人,却会因为有兴致去看老咖啡馆而去。那天两人从昏暗的楼梯一路下来时,海峰完全是在一阵心血来潮里提出了骑车逛街的建议。凭感觉,海峰知道身边的这个女孩有着一颗充满了好奇的心,只是被她自己小心地掩饰着。也许,她也有个和自己一样喜欢做梦,喜欢浪漫无归的魂灵? 海峰看着仍旧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孟秋,知道此时此刻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相亲的场面里最初认识的她了。那时海峰能看出,她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矜持,稳重,理智的样子。其实见面不久,海峰就已经从她的眼光里看出了她原先的直率,敏锐,和好奇了。现在孟秋用这样没了娇饰,内涵丰富的眼光望着自己,海峰从这眼光里读出了感动,惊讶,读出了一种温暖潮湿的柔情,更读出了一种吸引人的闪亮的光芒。海峰终于明白第一眼看到她时觉得她特别的是什么了,就是她这双眼睛。现在的大都市里的女孩子,眼光里有太多的欲望,太多的精明,太多的媚情,像这样清纯,明澈,坦诚,聪慧的目光,海峰还是第一次见到。更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目光能在一瞬间被一句话感动,被一种理解和心灵的共鸣点亮。海峰觉得,这目光开始穿透他心中尘封已久的那个角落。他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把自己的故事全部告诉面前这个有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的女孩。 (九) 话到了唇边,海峰深吸了一口气,又把想说的话题岔开了。那毕竟是一段不寻常的往事,海峰不知道这样突然地说出来,会不会吓住了孟秋。虽然在海峰的感觉里,孟秋已经像是他结识了很久的朋友,但毕竟,这才是两人之间的第二次见面。 “我们还是回到海市蜃楼里去等吧。” 海峰的语调里带上了一丝顽皮。“万一我们在人间乐不思蜀,误了最后一班过江的轮渡,你阿姨该着急我把你拐走了。再说,这明珠塔也还是隔着江远远地看更美一些。” 孟秋被他那句“乐不思蜀”逗乐了。是的,大概也只有他们俩这样的人,才会在这没有车马喧哗的人间角落里乐不思蜀吧。 回到热闹的江边大道,两人在堤岸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才八点半左右,总不能就这样傻傻地瞪着明珠塔等它亮吧,孟秋想起海峰在咖啡馆那一通竹筒到豆,那里面着实有几处可以问问的地方呢。今天和海峰一路骑车漫游了这个城市,孟秋对他过去的经历有了浓厚的兴趣。孟秋隐约记得,他的四年大学是在一个海边的城市念的,孟秋一直对大海有着异乎寻常的向往,却从来也没有机会在真正的海边走走。孟秋很想知道,在海峰的眼里,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当然孟秋也好奇海峰过去的相亲经历。记得海峰说过自己是他见过的第五个女孩子,而孟秋这次回国,连海峰在内也是一共见了五个人呢。孟秋想知道,他这样一次次地去相亲感觉怎样,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而那个迫于父母压力没能和他继续下去的女孩,那里面好像应该有些特别的故事。 听孟秋问起大海和大海边那四年的岁月,海峰的语调明显地激动了起来。原来海峰高考时根本就没报考他后来去上的那所大学,但他数学发挥失常,以几分之差没被第一志愿录取,又因为在高考志愿表上填了个服从分配,便阴错阳差地被北方海边这所新建不久的大学抢去了。海峰那年暑假外出旅游一大圈,心想自己哪怕是录取不了第一志愿,第二第三志愿总是不会有问题的。谁想回来看到录取通知书上那个十分陌生的大学名和古怪的专业名,海峰的心情真是低落到了极点。 可真来到了这个校门就对着沙滩的学校,虽然简陋的校舍,师资的缺乏,以及新建学校改来改去的章程和制度比海峰事先想像得还要糟糕,但几天的功夫里海峰就一点也不后悔来到这里了。海峰的名字里虽然有个海字,但在上大学以前还从没见过大海呢。而在这新学校里,每天都可以看到大海,触摸大海。进校没几天,新生的联欢会就是在沙滩上举行的,海峰靠着在中学连续几年做班长的经历和几乎是最高的考分,被任命为学生会主席。这个任命用海峰的话来说是改变了他后来命运的重要任命,因为海峰这个学生会主席一做就是三年。 不过,当时海峰印象最深的不是那个任命,而是那天海边的月亮。联欢会从傍晚开起,一直开到月升中天。直至今日,海峰也还记得那天从微微起伏的海浪中冉冉升起的月亮:先是像波浪里飘摇的月亮船,在海的怀抱里睡眼朦胧,不愿醒来;然后,突然得到了一种神奇的力量,用力往上一跳,就那么离开了海平面,悠悠然悬在了空中,任凭海浪怎么努力去伸手,再也无法将它触及。天空渐渐地暗下去,最后变成了深蓝,而月亮也渐渐地升上了高空,银色的光辉将海滩照得一片清亮。待到最后晚会结束人群散去,海峰和新结识的几个朋友还舍不得离去,他们就着篝火的残余枕着手躺在沙滩上,看着月亮聊着天,直到远处的海天交接处发白。 后来的日子里,海峰总是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去海滩上散步,心情好时去,心情不好时也去;和朋友们一起去过,自己一个人也去过。海峰说奇怪得很,别人都认为海上的日出更让人激动,让人难忘,海峰也有很多机会看到在这同一个海滩上的日出,那的确是很绚丽多彩的场景。但多少年后回忆起那段在海边的日子,首先呈现在海峰脑海里的,还是月光下的海滩。 海峰接着回忆到,刚工作以后有一次恰逢在中秋节期间出差在外,到达一个陌生的小城时,天色已晚。小城没有什么象样的公共交通设施,海峰只好在火车站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请车夫送他到要去的地方。小城的街道灯光昏暗,三轮车在不太平坦的沥青路上颠着,一整天旅行的疲劳和人生地不熟的孤独感让海峰情绪低落。忽然,海峰注意到了树梢上刚刚升起的一轮圆月,原来这一天正是中秋!看着渐渐升起的月亮,看着月光如水般倾泻在面前的小路上,海峰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独在异乡。同在一轮圆月下,天涯何处不是故乡? 海峰甚至还隐约记得小时候随父母在地质队的野外驻地,曾见过西北戈壁滩上的明月夜。虽然年深日久,很多的记忆已经模糊,海峰仍能记得那一弯月牙斜挂在山边,一坡沙地在朦胧的月光下幻化成的沙海,一个个绵延起伏的沙丘,好似凝固了的波浪……海峰生命中许多美好的回忆,都和月夜有关。 听海峰这样把他记忆里那许多的月夜娓娓道来,孟秋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幅不同情调的月夜图:海边的月夜,该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意境;中土小城的月夜,有一些“星稀月冷逸银河,万籁无声自啸歌”的感觉;那沙漠中的沧桑古月,是不是“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一时间孟秋觉得,自己在无数的月夜里曾有过的或喜或悲的思绪都掠上了心头。 “可惜,今晚没有月亮……”,孟秋突然打断了海峰的回忆,也是想努力地把自己快要游走了的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即使有,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月亮也没有了自己独特的光彩。有时候我想,如果那月亮有知,也不愿在被灯火燃遍的不夜城里升起。这里,没有人需要月亮的光亮,没有人有时间去体会月夜里那份沉静深远的氛围。”海峰不无遗憾地接着孟秋的话发了一阵感慨。 “那你为什么还选择了在这里生活呢?”孟秋想起了海峰经历中其他让她感到好奇的部分。 “主要还是为了父母。他们前些年为我操了太多的心,如今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想在他们身边安静地生活些日子,全家享受一些团圆和美的日子。”海峰略有些沉重地回答到。 “你是指你去深圳的那两年吗?父母因你远离多操了很多心?父母为子女永远有操不完的心,你也不必太内疚。”孟秋觉得海峰的话里有话。 “不是指那个……”海峰似乎有些犹豫,像在心里酝酿着,要不要把曾经想说的那个话题提起来。 孟秋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开始明白了海峰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给了孟秋的一些暗示。 “你是和我同一年大学毕业的吧?” 孟秋觉得与其等海峰自己来揭开谜底,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 (十) 看孟秋如此地提问,海峰感到也许孟秋明白了自己给的暗示, 也好,该来的不如早来些,自己的这段经历永远是要在相亲的场合里被早早地摊到台面上的。海峰从不想对相亲的对象隐瞒什么,对方有权利知道他的过去,也有权利因此而疏远他,这些他并不怎么在意。 对于孟秋,海峰本来也是准备一上来就摊牌的。但第一次的见面因为那场突然来临的大雨嘎然而止,而他们今天这第二次的见面是如此地愉快和谐,海峰虽然不想对孟秋继续隐瞒下去,但一时间也实在难以将话题突兀地引到那段经历上去。现在孟秋自己问了上来,海峰决定有问必答,全盘托出。海峰在心里有种预感,或者说有着一种希望,孟秋的反应应该不会象别的女孩子那样,海峰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可以相信孟秋,就象相信自己。 海峰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了孟秋的问话:“是。我是和你一届大学毕业的。” “你在大学做了三年的学生会主席?” “对。” “那年夏天你去了广场?” “……是。”海峰虽然有些预感,还是为孟秋敏锐的思路和判断惊讶了。 “后来你因此受了牵连?”孟秋小心地选择着字眼。 “嗯……”海峰不知该不该就将那两个字直接说出来。 “那么你被关了进去?”受海峰的影响,孟秋也避免用“坐牢”这样听来很刺耳的词。 “是。” “多长时间?” “八个月。” 一切果然如孟秋在心里隐隐猜测的那样!从海峰开始告诉她有个相亲的女孩子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继续交往下去时,孟秋就在想:在如今的年代里,海峰这样一个外表气质学识都算不错的年轻人,还能有什么样的理由让对方的父母如此粗暴地干涉他们的恋爱关系。海峰毕业后已经换过三,四个工作,估计也和这段过去有关。 孟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定继续问下去。“那段日子很难吧?你父母亲一定担心极了。” “是。我突然失踪渺无音信后,爸爸和爷爷都差点发病,妈妈一人北上找我,我的朋友们后来告诉我,一夜间她头顶心的一圈头发就全白了。” 海峰的声音有些哽咽。 “那你在里面的日子,也很难吧?”孟秋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涩。 “开始很难。那时候传说很多,大家以为自己是不能活着出去了,有些人都快疯了,有一段时间我们很消沉。” 海峰长叹了一口气,将头转过去不看孟秋关切的目光,继续说道: “后来要好一些。平静下来细想过后,我的情绪倒不那么低落了。反正也是进来了,过去的事已经无可更改,我只是想,如果还能出去,能够有机会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我要好好珍惜每一天,好好地爱我所有的亲人。” “你后悔过吗?” 孟秋不知该不该这样直截了当地问。 海峰猛地扭过头来直看着孟秋的眼睛:“没有,从来没有。我对自己的过去问心无愧,现在更是这样。” “那就好。你,我,我们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如果都能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孟秋迎住了海峰的目光,心中忽然有一种柔情在升起。海峰他这样一个外表看上去没有什么沧桑经历的人,这样一个在第一眼印象里被孟秋认为做“大男孩”的人,心里却藏着这样辛酸往事,让孟秋的心不由地为他隐隐作痛。 “里面的生活很苦吧?” 孟秋的话音里满是关切。 “是,很苦。我在那里吃够了清水萝卜和清水白菜,这辈子再看见这两样菜就胃口大倒。而且你知道吗,到后来我们的头发都发红了,又细又长,身体虚弱,走起路来一摇三晃。我们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就互相取笑说对方象红发妖魔,其实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海峰回忆起那些具体的往事,竟还能在话中带着一些他贯有的幽默,让孟秋听了他苦涩的回忆,也不觉得那么的沉重。 “你知道我在那八个月里印象最深得是哪一天吗?”海峰的眼里有了一些湿润的东西。 “是那年的中秋夜,这是我生命里唯一一个没有自由的中秋夜。那天晚饭我们每人得到了一小块肉,于是我们知道这是过节了,屈指一算,正应该是中秋。房间里只有在一面墙很高的地方有个四方的小窗,无论我们怎么努力,也是看不到月亮。但那天晚上躺在铺板上瞪着天花板,我的眼前却浮起了海滩上那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的样子。想着我的好友们此时也许正在海边聚会,也许他们也在回想我们几个月前一起在月光下聊的话题,我们那时的笑声的回音,也许还在海浪里回荡。这样想着,虽然我看不到窗外那一轮圆月,中秋月那柔和温暖的光却照进了我心里,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详。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再烦躁,不再消沉了。” 月夜,没有月影却是心中充满了月光的月夜,海峰生命中最痛苦日子的回忆里,也有月光,和月光下如水的思绪。海峰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没有懊悔,没有抱怨,依然拥有着一颗真纯浪漫的心,依然保有现在这样平静快乐的心情,依然对明天充满憧憬和好奇,依然对生活有着极大的热情。孟秋想,一个充满了浪漫梦想的灵魂,没有苦难可以将它困住,没有囚笼可以阻止它飞翔。 夜深了,江边大道上的车流稀少了起来,江边其余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孟秋和海峰两人。 “啊呀,都快十一点了,时间过得真快!”孟秋忽然想起来看表,才发现已是这么晚了。 “该送你回去了吧,你阿姨要担心了呢。” 海峰也收住了自己的回忆。 “是该回去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谢我?谢我什么?谢我让你一晚上陪着我回忆这些不愉快的往事?” 海峰不解地问道。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你的心。” 孟秋认真地看着海峰的眼睛,“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谢谢你的开诚布公。” “你不在意听到我有这样的往事?”海峰的话音里能听得出一丝丝忧虑。 “你应该相信我的理解力。何况,我也经历过那个年月,我也激动过,沮丧过,愤怒过,深深地感到过悲哀。不过我是一个女孩子,又有家庭的责任,所以我选择了旁观,最后又选择了逃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宁愿我是你,或者说你是在替我受难,你和你的难友们是在替我们所有的人受难。我感谢你还不够,敬重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在意?” 孟秋说到最后几句,心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冲动。 海峰的心里也涌上了同样的激动和冲动:她果然是自己希望的那样的女孩子!这么多年,没有别人在听到他的经历以后,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海峰觉得,她不仅深深地理解了自己,并且也是那样的一种人,能在苦难里坚强地站在自己身边,能用自己的韧性和坚强来支持自己。海峰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定定地望着孟秋,孟秋也不回避他的目光,两道包含着无声语言的目光在夜空中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十一) 还有两天孟秋就该回美国了。今天,是孟秋父亲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孟秋昨天已和墓地管理处联系过,新墓碑弄好了,等孟秋下午去时就可以竖起来。按传统的习惯,孟秋准备了四样水果和糕点,还有一束香,到时会供在父亲的新墓碑前。孟秋又按自己的意愿准备了一束花,是这个季节不常见的金黄色的菊花,父亲有一次对孟秋说过,他喜欢菊花的韧性和黄颜色给人带来的平和喜悦的感觉。 四阿姨本来想陪孟秋一起去,但孟秋婉言谢绝了。今日一别,起码一到两年不会再有机会回来,孟秋珍惜这最后和父亲在一起单独说话的机会。这次回国,因为母亲和阿姨们操持了相亲会面,孟秋的心里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烦乱感觉,一方面好像是希望要发生点什么才好,但另一方面又很担心,似乎害怕那未可知的情感的侵入,会让自己这几年渐渐冷漠了却也平静了的心重新激动起来。爱,是让人感到神秘又好奇的字眼;爱,也许是让人痴迷陶醉,热血沸腾的感觉;但是,在孟秋的感觉里,爱又总是伴随着痛苦而来,爱得越深,那可能有的痛苦也就越触及灵魂。想到自己有可能会爱上一个人,为他欢喜为他忧伤,孟秋的心里又一次掠过那种穿透心腑的刺痛,这是在父亲突然去世后的那些日子里时时感到过的。 还没离开阿姨家,孟秋却意外地接到了海峰的电话。和海峰交往快两个星期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打电话找孟秋。海峰在电话里简单地问:你今天下午是不是要去墓地?我陪你去可以吗?我知道你也许希望单独和父亲在一起,但我想,那样的时候其实还是有一个人陪着你好。另外,我也想顺便正式地认识一下你的父亲。你看可以吗? 孟秋的心忽然涌上一阵激动。那是一种被什么触动了心中最深伤口的感觉,但一双宽厚温暖的手旋即轻轻地抚摸着伤痛的地方,并且怜惜地往上面哈着气,努力帮助孟秋减轻着痛苦。一样是心痛,却有两样的感觉,孟秋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样一种恰到好处的抚慰。孟秋不由地回想起这些日子和海峰在一起的情形。 那天和海峰骑车漫游了都市,又听海峰在江边回忆了他复杂坎坷的经历,等孟秋和海峰从往事的尘埃中喘过气来时,已经是半夜了。骑上车离开江边的时候,孟秋忽然看见了那差不多已经被他们忘记了的明珠塔,这才发现,它一个晚上居然就没亮。孟秋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对海峰说:你看,我的运气真是很糟,等了这一整晚上,那明珠也没有亮起来。怎么办? 海峰也学了孟秋的口气接到:“怎么办?你的运气真是很糟。要不这样吧,我们明晚再来等。” 孟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你是说你要陪我再来等明珠塔亮?” “你不愿意?” “愿意。只是,明晚它要是还不亮怎么办?” “那我们后天再来。我相信它总会亮起来的。” 海峰的语气里有一种让人轻松的乐观和信心。孟秋心想,在听他回忆过那一段沉重的往事后,他俩居然还能以这样的口吻来讨论一件全不相干的事,海峰真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本领。 “行!那我们明晚就来等。我倒要看看我的运气有多糟。”孟秋几乎是顽皮地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 从那以后的每天傍晚,海峰总是在六点左右到四阿姨家。他们一起骑车出去,在江边附近的地方随便找家小饭馆解决了晚饭,然后就在岸边找个地方坐下来一边闲聊一边等明珠塔亮。可一连等了一个多星期,这明珠塔居然就一次也没亮!有时候,孟秋都怀疑是有什么力量在故意和她作对了,她的运气不至于这么糟糕吧。海峰也略带抱歉地说,以前这明珠塔从没有连续这么长时间不亮的,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然后有时候,孟秋近乎迷信地想到,也许这明珠塔冥冥中明白了自己的心事,只要它一夜不亮,孟秋就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可以和海峰一晚又一晚的在江边聊着永远也聊不完的话题。 在这些连续陪着孟秋等明珠塔亮的夜晚里,海峰越来越惊讶于孟秋的善谈。这么多年来,海峰第一次发现有这样一个人,似乎能和自己永远海阔天空地聊下去。和孟秋在一起,海峰觉得是不会有沉闷和无聊的时候。她虽然经历并不复杂,但看得书极多,又有一颗好奇敏感的心,海峰发现她对自己感兴趣的许多话题都能产生共鸣。而孟秋,也觉得在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里,第一次找到了一个可以真正称为朋友的人。在海峰对她敞开了自己最隐秘的过去后,孟秋觉得可以完全地信任他,就象信任自己。 孟秋甚至把自己这次回国相亲的全部经过,自己对于相亲前后的想法的改变,以及对每个相亲对象的看法都告诉了海峰。孟秋说这些时,差点都忘了海峰也是她相亲对象中的一员。倒是海峰听了以后洒脱地一笑:原来我只是那五分之一啊。怎么样?想不想听听我对他们的评价? 海峰赞同孟秋对伟的印象,只多加了一句说,伟的主动退出对孟秋是件好事,孟秋对伟其实很有好感,又很同情他,但伟并不适合孟秋,因为他不能给予孟秋所需要的东西。强在海峰眼里是个老实可靠的男子,将来可能是个很体贴的丈夫,不过孟秋可能会觉得他稍稍缺乏了点激情,和他在一起生活会因为过于按部就班而少了许多情趣。关于成海峰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至于文,海峰觉得孟秋用不着替他惋惜。海峰说,文毕竟还很年轻,前面的路还长着呢,而且他其实很容易受别人的影响。现在他既然能碰上部门经理那样的人引导他想走入佛门,将来也会遇到别的人引他回归平常。说到这里时,海峰狡诘地冲孟秋一笑:“你是不是想做那引他回头的人啊?” 孟秋也笑:“没见过你这样的,这么起劲地评论你的对手,那你怎么评价你自己呢?” “我自己?我当然是最好的一个啦。你这不是白问!” 海峰满脸的自信,让孟秋越发觉得好笑。 “那我呢?我在你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孟秋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你,你是大街上一个迷了路的小姑娘,两手插在口袋里,走来,走去,等啊,等啊。。。。。。” “迷路?等?我等什么?” “等人来给你指引回家的路啊。来一个你就问一句,你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吗?于是你得到一个回答。又来一个你又这样问,结果等来了五个人,每人给你一个不同的回答。你更糊涂了,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海峰说到后来,脸上鼻子眉毛都要笑到一起去了。 听海峰说出五个人,孟秋突然明白他是在隐讳地拿自己相亲的事来取笑自己。孟秋不由地也大笑起来,喝住海峰不许再瞎编下去,心里却暗想,他这故事到编得应情应景,细想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呢。 和海峰开诚布公地说出了自己对相亲的看法,孟秋终于觉得可以在他面前松弛下来了。后来他们越聊越远,谁也没再往相亲的事上提过。一个多星期下来,孟秋和海峰能聊的话题都聊了,两人就象多年的好友那样无话不谈,非常投机,彼此也对对方有了深刻的了解。孟秋觉得自己以前和任何一个朋友都没有聊得这么彻底,对任何一个好友都没有这么的信任。海峰和自己已经是最知心的朋友,至于别的,不说也罢。 孟秋这样每晚和海峰出去,自然逃不过四阿姨观察的眼光。只要有机会,四阿姨就会问孟秋和海峰都谈了些什么,对海峰是不是很有好感,两人是不是确立了恋爱关系之类的问题。孟秋把自己和海峰聊天的内容大致告诉给阿姨,至于四阿姨最感兴趣的问题,孟秋也直说,海峰没主动谈过,孟秋也没主动问过,两人象好朋友似的很谈得来,但并没正式确认是在谈恋爱。四阿姨对这样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但孟秋打定了主意,这次不能再让四阿姨来插手好心帮倒忙了。每次四阿姨问要不要她打电话去探探消息,孟秋总是坚决说不。并且,为了堵上四阿姨的嘴,孟秋还表示如果强或文打电话来,她也自己回复。 强后来又打了两次电话,一次问孟秋要在美国的通信地址,说孟秋这次回国既然很忙,那就等孟秋回去后和她通信联系。另一次就在前两天,强问孟秋回国的飞机时间,并问要不要帮忙去机场送行。孟秋主动要了强的地址,说如果要通信联系的话,她会先给强写信。至于去机场送行,孟秋告诉了他飞机的时间,但说还没最后决定请谁去送她,也许四阿姨和姨夫会去。强听了以后也没多说什么,彼此就在电话里说了再见。 文打过一次电话,问孟秋某天晚上有没有空。孟秋那天早已约好了海峰再去等明珠塔亮,就直说已经有了约会。文似乎已经从四阿姨那里知道了海峰,便问是和男朋友的约会吧?孟秋就说:是好朋友,谈不上是男朋友。文听出孟秋语气里微妙的变化,又问了一句:我也可以做你的好朋友吗?孟秋不禁在心里为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到:也许可以。不过,你不是只有在佛堂里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宁吗?电话那头文长久地沉默了。最后,文也问了和强相同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走?需要帮忙送行吗?孟秋的回答也是和给强的一样。 (十二) 在墓地入口处和海峰会了面,两人向孟秋父亲的墓位走去。海峰也带了一束花来,是白色的菊花!孟秋很感激他的细心和善解人意。新墓碑已然被运到了墓位,老的墓碑早一天也已被运走,两个墓地管理处的工人等孟秋验看了碑上的文字,就开始竖起碑来。 孟秋坐在墓前的台阶上等,随意地四下里看着。海峰站在离工人们不远不近的地方,打量着墓碑后面的碑文。下午的阳光匀匀地撒满墓园,绵延的山峦青翠可人,远处的农田绿成一大片。哦,油菜花,油菜花全都盛开了!孟秋刚回国时,它们还是绿野里的星星点点,如今,竟也是连绵的一大片了,嵌在无边的绿色田野里,象是绿叶怀抱中盛开的金菊花。这江南的春日,既有那清明时节雨纷纷,欲断肠的悲情,却也有这菜花飘香,金黄遍野的梦幻柔情。 孟秋还在痴痴地望着那片在阳光下闪烁不已的金黄,海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的身旁。“那片油菜花真美!让我想起青海八月里漫野的油菜花。那可比这规模大多了。”海峰的声音里带着点潮湿的东西,在三月的风里飘忽不定。“你知道吗,我的生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们那时住在青海,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但我还记得这油菜花,一开就是那么一大片,直到天边。” “那你现在的父亲是?” “是我生父同一个地质队的同事。”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也。。。。。。” “有这样的经历?” 海峰接上了孟秋的话。“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家里的情况,觉得你这几年很不容易,很想能帮帮你才好。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对父亲有着这么深的感情。这话也许说得不应该,但我很羡慕你有这么多关于父亲的回忆。不象我,如果不翻照相本,我都快不记得父亲长得什么样了。” “那些年很不容易吧?你母亲一个人带着你和姐姐?” 孟秋心里满是叹息。 “应该是。只是我也记不太清了。三年后我们有了继父,他是个少有的好人,待我和姐姐如自己的孩子。再后来,我又有了个弟弟。父母退休后,我们全家才搬到这座城市来的。” 海峰把一切都说的很平静,很简单,但孟秋知道,那是经过了风雨洗涤后的平静,那是剪不断,理还乱后的简单。 墓碑立好了,孟秋把带来的花和供品仔细在墓前摆放好,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海峰站在孟秋身后,也跟着鞠了躬,献上了手中的鲜花。 “要不要帮你拍几张照片?你母亲和弟弟也许会想看看新墓碑的样子。” 海峰细心地提醒孟秋。 “嗯,好的。请多拍两张墓碑后面的样子。” “这碑文很别致,里面有故事吗?”海峰一边拍照,一边问孟秋。 “是有个长长的故事,而且我也只知道一部分。” 孟秋便把这首诗,那部电影,和父母告诉自己的只言片语都告诉了海峰。说完故事,孟秋禁不住要把藏在心里的一段连母亲也不知道的往事一并说出来。 “你知道我和父亲很多时候就象朋友一样讨论问题。在父亲突然去世前,我正和他在讨论一些关于婚姻爱情的话题。父亲想知道我心目中的爱人是什么样子,生活中有没有碰上过让我心动的小伙子。而我,想知道父亲在这么多年的婚姻以后,现在怎么看待爱情这个词的定义。我想问父亲,他心中的爱,是在婚姻的多年酿造后更加醇厚了呢,还是被时光的磨砺弄得有些失去了光彩?” “父亲说那我们得好好地谈一谈,你的问题可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答完。而且,父亲说如果我想知道他真实的想法,就得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问题,把自己心里的秘密也透露给他一些。那时正值快要期末考试,我和父亲约定等放了假就好好地长谈一次。记得父亲还开玩笑说,爸爸的问题可厉害着呢,你听了可不许不认真回答。也记得我半是撒娇地说,我要是被你问哭了怎么办?父亲朗朗一笑:那好办,我们就坐澡缸边上谈,看你的眼泪能不能把个澡缸填满。” 对这段只属于父亲和自己的往事的回忆,让孟秋的眼里渐渐有了潮意。 “后来你们没能谈成?” 海峰早已停止了拍照,看孟秋说到这里没再继续,小心地猜测到。 “没有。父亲就是在假期的第一天里突然发病去世的。” “明白了。那你现在对那些问题有答案了吗?” 海峰看着孟秋眼睛渐渐浓起来的雾意,有些不忍心追问下去。但孟秋眼中的表情,又似乎在鼓励他继续问下去,海峰能看出,有一个问题在深深地困扰着孟秋。 “没有。不过,那些问题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知道,如果父亲能有机会重新来过,他是不是还会做一样的选择?” 孟秋边说边扭过脸去,望着远处里那一大片被夕阳点燃了的油菜花。“我想知道,如果他能预料死亡这么早地在半路上等着他,他是否觉得一切依然值得?” “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海峰听了孟秋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到:“如果你父亲能够预知未来,我相信他还会做那样的选择。他会依然那样爱你的母亲,也会同样骄傲有你们这样一双儿女。虽然他知道自己会走得很早,会很遗憾,知道自己不能亲眼看着女儿幸福地做别人的新娘,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伴随着爱而来的必然痛苦。我相信,即使明知爱过以后有无尽的痛苦, 他还是会去爱, 因为那后来的痛苦, 也是当初爱的一部分。而且,有了后面的痛苦,爱才有了穿越生死,天长地久的魅力。” 孟秋听着海峰这长长的一段话,心里有酸楚,哀伤,震惊,和感动的激流同时涌动。父亲,你是这么想的吗?你觉得女儿还会有那样一天,幸福地披上婚纱,做别人的新娘?你觉得女儿也能象你一样,勇敢地面对痛苦,勇敢地去爱,勇敢地拥有幸福?父亲,你能不能告诉我,面前这个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大男孩”,这个对爱和痛苦有着如此独特见解的人,是不是有足够宽阔的胸怀能给我温暖,给我依靠,伴我走过所有的风风雨雨? 孟秋知道自己在流泪了。这也许是悲伤的泪,怀旧的泪?这也许是感动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