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只不会笑的狐狸。
对于以媚术擅长的狐狸来说,不会笑是不是一件糟糕而又可笑的事情。连无知的人类都知道,笑容是迷惑一个人最重要的武器。
不会笑又怎样。我只是一只小小的狐狸。闲下来的时候,看看风景,尝尝清露。不也可以过上五百年。我只不过是一只狐狸呀。
但每只狐狸在修炼到五百年的时候,都要进行一次可恶的考试。题目亘古不变:去人间吸取一个男子的精血。通不过考试的结果,将是从此灵魂消散,万劫不复。
优胜劣汰,说不上残酷。对于狐狸来说,不懂媚术,那就没有生存的理由。
“去吧,孩子,你最象我,但不要有象我一样的结局。”祖母深黑的眼睛望着我,呢喃似的为我送行。她雪白的皮毛在黑夜里看起来很明亮。
我点头。是啊,祖母说的对,我最象她,整个家族只有我们两个才有雪一样白的皮肤和漆黑如夜的眼睛。那么,是不是预言着,我将会和以前的祖母一样,成功的通过这次考试。
我头不回的走下不归山。奇怪,祖先们居然会给自己居住的地方起这样的名字。难道这隐藏着他们希望每一个离去的子孙都不要归来的愿望吗?
我幻化了人形,是个仍年少的女孩子,白衣素颜,如夜的头发眼睛。我的变形课没上好,只能变成和自己本身容貌相尽的人形。不过,也足够了吧。
我等在路边,竭力的做出楚楚可怜的神情。从这里经过的第一个男子,将不走运的成为我的考试题目。
果然,路那边有人经过,白衣胜雪的少年,提着精巧的八角灯笼。
我低着头,眼见他那双淡青色的布靴慢慢走近,最终停在我的面前。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清朗的象不归山上融化了的雪水,“姑娘,为何孤身在此荒郊野外,太过危险。”
我也听见了自己拿腔拿调做的千娇百媚的声音,“公子,小女子家道中落,路遇强人,家人惨遭屠杀,孤苦无依,望公子垂以援手。”没错吧,这应该是正确的台词。下面的戏码,将是他迫不及待的带我回家,虚情假意的许我生生世世。然后我吸他精血。从此一切搞定,我完成考试,他完成性命。从此世上又多一个好色公子因重色而断送性命的聊斋故事。
总是这样吧。天下男子,没一个是好东西。想起了姐姐们总是在发的抱怨,和她们眼中的那些抹不去的怨恨。她们去了那么多次人间,想来是爱过恨过,受了骗,伤了心,才得出的结论吧。
只是,可惜了他这副好相貌。
我抬着头,瞧清了他白皙而清雅的面孔,心底终有些喟叹。这样的好容好貌,只怕也和那些纨绔子弟一般无二呢。真的是可惜了。
“这些话,这些声音,都不该是你说的吧。”他轻轻的说。
我一楞。瞧见了他眼睛里精光闪烁,才明白,这个人,并不是瞧起来那样的无知。只是,缘何他能瞧清楚我的作假。
他还是将我带回了家。他告诉他的祖母,我是他从路边上拣回来的小妹妹。
家里只有他们祖孙二人。他告诉我,他父母早逝,祖父又是在父亲还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从小便都是他祖母拉扯他的。
只是,我却着实有些怕那个妇人。不过才五十来岁的年纪吧,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想必和我祖母有的一比。只是一双眼睛恁的犀利怕人,若是我没看错,面向我时,她竟现出嫌恶和戒备的神色。
他安置我在侧房住下,每日家都定时来和我说话解闷,或拿些新奇东西给我。我这才明白,原来山中岁月,竟是无聊的可怕的,怪不得那些姐姐们明知人间险恶,还是忍不住的眷恋。
各有各的牵挂罢。
只是名不正,言不顺,住在他家,纵我是只狐狸,也乖觉的尝出了人情冷暖。多少次,他凑过来跟我说笑的时候,我都跟自己说,吸呀,只要吸了他的血,就可以回家了。但,仍做不到。吸了他的血,就再也不能呆在人间玩了。我在心里,偏执的这样劝说自己,指望可以阻绝内心深处不停问出的“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的声音。
他那精明的祖母找人来给他提了亲,是邻家秀才的女儿,总是门当户对。可他在大堂上,竟是一口回绝了。神态间,有难见的恼火和坚定。我看到了,他那精明祖母的眼里,除了愤怒,竟然还有隐藏的很好的无望和担心。
“为什么你不肯娶那小姐呢,我见过的,长的很美。”我之后悄声问他,着实不解。
“我自有喜欢的人了。”他若无其事的答。
“长相如何,难不成比那家小姐还美。”我才不信。
他只管瞅住我,比划说,“她和你一般高矮,一般胖瘦,眼睛和你一样大,一样黑,头发也和你一样长。最重要的是,她不会笑。”
我一恍惚,心中自然明白。也知道此时应该故作娇羞的一低头,再说声“你讨厌啦”效果会更好,那样子,才不负了我狐狸的身份。
只是,我竟然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出,也只拿眼楞楞的瞅住他,嘴角慢慢的向上翘起,泪,就突然滑下来了。
“你笑了。”他说,眼睛里有喜悦之色。
我笑了,这样就是笑吗。
原来,喜欢一个人这样的奇怪,也这样的容易。只是喜欢,便真的喜欢了。
我不会吸他的血了。早就知道,时辰到了,我若完不成题目,灵魂是定会消散的。但那又如何,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为了生命中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放弃一些,恐怕连神仙也没话说。
就这样吧,我在人间过五天,顶的上做一只狐狸活五百年。
清晨的时候,我慢慢的抹匀了粉,正梳妆间,便从镜子里瞧见他走进来。
“来,帮你画眉。”他微笑间,拿起了眉笔,细细描画。
“可惜你不是张敞。”我曾亲眼见过那个典故,便拿出来打趣他。
“何妨,只怕张敞都要羡慕我。”他画好了,笑嘻嘻的退后瞧着。
我眼眶一红,侧了头过去。真是的,明明早已考虑了多次,怎的还这般忧郁不决,患得患失。
只是,若我死了。来年的清早,他又会去给哪家的美人画眉呢?定然是贤良淑德,真真正正的人间女子吧。
我算个什么呢?
终于要离开了,回不归山,然后在那里安静的死亡。
去跟他告别,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他脸色凝重,慢慢的说,“我去求祖母要娶你,她不许。”
我心下安慰,傻瓜,不娶我才会有幸福。
他接着说,“我坚决不同意,她无奈之下,说了往事给我听。当年祖父并非暴死。祖母说,他爱上了一只狐狸,只是那只狐狸是来吸他精血的,不然狐狸性命难保。祖父爱之深,便舍了一身精血给了那狐狸。至死未悔。”
我大惊,脑中电光火石的一般想起了一件事:祖母。难道,那只狐狸,竟是祖母?
他仍慢慢的说,“你也是只狐狸吧。”
我无从否认,只得慢慢的点了头。
“其实。”他笑了,“我想,祖父死的时候,一定是很高兴很高兴的。”他的嘴角慢慢的渗出了血迹,但仍在微笑。
我回到了不归山,灵魂仍在,修行也仍在继续。
我想,祖先们给这地方叫不归山,说的是从这里走向人间,本是一条不归路吧。
闲下来的时候,我会去找祖母。趴在她的膝上,叫她给我讲个故事。
“从前有一只小狐狸,她第一次下山,就碰到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少年。那少年是很好很好的……”
于是,我慢慢的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