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看见李艳廷那个潇洒的动作,谢珊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看着他面熟。
几个月前学生会办了常规的中秋国庆晚会,别出心裁地来了个合唱比赛。本来以往的晚会上大家伙儿都扭扭捏捏地不愿意登台,这回一听要比赛就都来了精神儿。医学院和药学院报上来“东方之珠”,据说有个特棒的领唱,还排练了好多回。商学院的一帮人精们要唱“恋曲90”。科学院组了一个队,其他各系的组了一个混合队。谢珊所在的工学院人最多,可多是大老粗,没什么艺术细胞,要跟人家拼技术那是万万拼不过,而且秋季是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也没工夫排练。她灵机一动,在晚会的前一天招集大伙儿在lounge里一块儿吃午饭,一人发了一张歌词,说:“这个歌谁都会唱。到时候咱们放开了嗓门儿大声地喊,来个气吞山河,镇住他们。”
那晚是“东方之珠”们先出场。主唱的确很出色,可其他人就有点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接下来是工学院,几十个棒小伙儿虎虎地往台上一站,再穿插上三五七枝亭亭玉立的花朵,一曲“歌唱祖国”顿时响彻整个大厅: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 ...
很多时候,一首熟悉的歌所传递的信息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歌的本身。它可以提醒你一个事件,一个地方,一个特殊的时刻。对于唱着这首歌长大的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们,它是一个象征,可以把你带回到万水千山外的家乡。
因为没有经过排练,所以连声部也没分,严格说就是齐唱--几十个人一齐唱。“歌唱祖国”因为唱得整齐声大,歌选得有意义而居然得了第一。虽然第一名就是一人分到一大块“Olay”香皂,但对于直担心比赛垫底的谢珊他们,那简直就是意外之喜。后来人们说,当时真担心屋顶给你们掀翻了,声怎么那么大。尤其是那个端着个簸箕整天做混凝土实验的老杨,平时看着不言不语的,嗓门大得能穿过大西洋,在英国都能听见。
本来比赛完合唱就算完了,可“东方之珠”大概觉得被埋没了,要求来个独唱。“涛声依旧”给他赢来阵阵掌声,得到特别奖励香皂一大块。谁知这块中玉抛出去,竟引来了一块隐藏很深的大玉。有人要求唱“风啊,请你告诉我”。
风,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故乡的早春梅花几朵,桃花几朵?
风,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妈妈的脸上的笑有几多,泪有几多?
风,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月上树梢谁在唱歌?
远隔千里我们梦里相依,
彼此敞开心灵的窗,在诉说。
... ...
这首歌是胡哓平和莫家伦等人在春节晚会上唱过的,深情而华丽。难得那人唱得中气十足,有模有样,尤其是在唱到“月上树梢谁在唱歌”时,一扬下巴,颇得大家风范。一曲毕,大家都被镇住了,主持人也忘了问歌者的名字,倒是管发奖的,自做主张,把剩下的香皂全给了他。谢珊那晚坐在后排,加上爱美没戴眼镜,只把歌者的面貌看了个大概。
那人原来是李艳廷。
剩下来的那个晚上,几个人连骗带起哄,让他唱了一首又一首,从《松花江上》一直唱到《茶花女》。后来,他突然跟谢珊说:“我跟你合唱一个《山楂树》吧。我听你唱过,你的乐感很不错。”
谢珊的脸腾地红了。她想起自己习惯于一边做饭一边唱歌,中国菜做起来切丝切片地很费时间,她经常随心所欲地想起哪个来唱哪个,自得其乐。万没想到有个歌星在旁边听着,也不知把人家的大牙给笑掉过多少回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好像跟不上你那么高的调门。”
“我看没问题。来,试试看。”
《山楂树》的调门不高,谢珊唱起来并不吃力,艳廷即兴加上和声,听上去还挺象回事儿。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两个青年等我在山楂树两旁.
... ...
歌还挺长。大意是俩小伙儿同时爱上一个姑娘,这姑娘也搞不清楚选哪一个好,就一圈一圈地围着山楂树转,问这棵树她该怎么办,而且转悠了一年也没定下来。谢珊每唱这首歌都要迷糊一回:苏联除了卢布之外不是还有戈比吗?扔个硬币在地上不是一下子见分晓了吗,哪至于这么为难?
唱完了,另外几个人起哄让再来一个。谢珊连说太不般配了,就退到沙发上坐下。
林立立翻出一张盘,选出一首歌,跟艳廷说:“咱俩唱这一个。”
那是叶倩文和林子祥唱的那首海枯石烂心不变的“选择”。艳廷有点尴尬地说不会这一首,能不能换一个。立立脸一沉说:“不会算了。”
青青高喊就这一个好听,解珊跟着说:“什么叫不会?不会现学。我把原唱调出来,艳廷你跟着哼一遍不就结了。”
那首歌大家听得特别开心,因为立立唱得极端投入,而艳廷不住地做鬼脸表示歌词酸得够水平。
圣诞过去,马上就是新年。一个屋顶下住的这三个年轻人的最近心情都比较舒畅。大立的论文已经交给导师审阅,为了等谢珊毕业,他申请到了当地的一家软件公司,过了节就正式上班;艳廷的试验近来进展得比较顺利,再努把劲儿,就可以开始写论文了;困难户谢珊也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所以那个年过得很愉快。除夕夜,吃完了饭,两个男的七手八脚地生好了壁炉,女的把冰冻的草莓用切碎机打碎,加糖煮成糊糊,晾凉了浇在一球球冰激凌上做成草莓圣代,每人分了一碟,坐在壁炉跟前吃。艳廷趁着兴头唱了一首《桑塔露其亚》,谢珊壮起胆子唱了《我爱你,塞北的雪》。大立听得开心,拖出他尘封已久的提琴,校好音,拉了一首马思涅的《沉思》。好久不练习,指法有点生疏,打了几个小嗑巴,还是没太影响曲子的悠扬。谢珊一向认为拉琴的大立是他最性感的时候。他长着一双大手掌,手指长而指肚大,是天生玩乐器的手,让她心生嫉妒。谢珊痛恨自己那一双小手,虽然常用亦舒的话“这双手虽然小,却是一双工作手”来安慰自己,可是岔开五指在钢琴上都不够一个八度,不是半个残废吗?
1999年就在这乐声和歌声中悄悄地向他们走来了。
元旦那一天晚上,中国餐馆双喜的老板娘露西照例地请客。大立和解珊因为和露西的好友青青的妈妈熟,艳廷因为是新发掘的歌星,就都在敬请之列。露西一身黑色的晚服,身段高挑,面貌秀丽,满面春风地招呼客人。解珊一向不喜欢浓妆的人,可看见露西,心里不由地赞叹,只有这样的风情,才撑得住那样的浓黑和艳红吧。
晚餐预备的是自助形式。解珊像个鱼雷达一样,一下就扫描出那盆清蒸鳕鱼,不管是不是被人笑话,先下手为强地盛了半盘子。一时间人声鼎沸,满耳朵是寒喧话。
“志诚,你的气色真好!”
“哪里,你才好。你儿子都这么高了?”
“雪君,你这件裙子好别致,那里买的?”
“蒙特力尔。还是你这件旗袍更抢眼。”
... ...
真像回到了中国一样。即使在这么边远的大西洋之滨,还是有这么多的同胞扎下根来。饭后,搓麻将的,打扑克的,吹牛侃大山的,声嘶力竭吼卡拉OK的,热闹成了一锅粥。露西吩咐人把空的餐桌椅子移开,开辟出一块舞场,用个大录音机放舞曲。爱跳舞的谢珊一听见圆舞曲就坐不住,给大立使个眼色,就双双下了舞池。刹那间,她的酒红色的宽摆丝绒长裙就在《杜鹃圆舞曲》中旋转成一朵倒垂的喇叭花。
跳了两支曲子,大立被人拉走去打牌。接下来是一首恰恰,好几个人在那里跳,却都是一套舞步。谢珊不由地哈哈大笑,因为她也只会这几步,看来全中国跳得都一样。虽然穿连身长裙跳拉丁跟大猩猩走路一样有点滑稽,她还是去凑了个热闹。为了与众不同,她调皮地随着恰恰的节奏跳牛仔舞,听见有人指指点点地说:你看,恰恰还可以那样横着跳,不由得笑弯了腰。
跳得累了,她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录音机里响起了《友谊地久天长》。一个黑影投下来,谢珊抬头一看,是笑容可鞠的李艳廷。
“舞星这么干坐着多浪费,”他装模作样地一鞠躬:"May I?"
这是一支Blues(慢四步),一般没有花哨的舞步,靠的是动作舒展,姿态优美,最考验舞者的基本功。两个人挺直了腰板,提着一口气,谁也不出声儿。等音乐弱下来,艳廷使劲儿捏一下握着的谢珊的那只手,轻声说:“你跳得真好。谢谢。”
谢珊抬眼望过去,艳廷正凝视着她的眼睛里,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