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篇文章中提及了靖本,一位网友写信给我,问能不能谈谈有关靖本的是是非非。谢谢他的好意,正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遂欣然从命。
靖本的名字和甲戌本的相同,也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1964年,南京的毛国瑶先生从靖应昆(左昆右鸟)老先生家藏的《石头记》抄本上,抄下了150条不见于有正本的批语,寄给了红学泰斗俞平伯先生。经俞先生和其它红学专家研究,认定这些评语应是脂砚斋评语的组成部分。相应的,载有这些评语的《石头记》抄本,也应该是一个脂砚斋评本。因抄本来自靖应鲲先生,就定名为靖藏本,简称靖本。
靖本的发现是六、七十年代红学界的一件大事。客观地说,靖本给红学界带来的怀疑,争论和迷惑远远大于发现古旧抄本的喜悦。对红学界来说,这部抄本有至少三个奇特之处。首先是除毛国瑶外,没有任何另外的红学专家见过,关于它的一切都是经由毛先生介绍的。二是在毛国瑶抄录的150条评语中,和一张原附于抄本的附页上,多有与其它脂评本不同的评语,并多集中于有争议的评语。第三点,也是最奇特的一点,就是当人们初步了解了这个抄本和评语,进而要求对靖本做更深的研究时,它在人间蒸发了。毛国瑶不知道,靖家人也坚决不说出抄本的下落。从七十年代到现在,红学家对靖本的研究,就是在这种原本不存在的条件下进行的。红学界的奇事,真能搞明白的人不多。
俞平伯老先生是专心做学问的“红痴”,为靖本,与比他年轻近三十岁的毛国瑶,从1964年到1982年通过了六十多封信,研究评语和交流收获,从未怀疑过靖本的出现是否有假这个问题,真有长者兼学者风范。但年轻一辈的新红学专家们,可接受不了这种对无本之末的“求索”,很明确地要求要么拿出靖本原本,要么对靖本打假。很有意思的是红学另一泰斗周汝昌老先生的态度,因靖本的几条批语使周先生的论点处于不利地步,(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毛国瑶寄给俞平伯而不寄周汝昌的原因),所以他对靖本持否定的立场。前几天,读到他的一本新书,(他新书也太多了,呵呵),还愤愤不平地挖苦靖本呢。
没有靖本,可红学家却一定要研究靖本,为什么?就是因为那几条让红学家们打了几十年嘴架的评语。船兄说他厌恶脂评,有时骂脂评时捎带着我一起骂,其实我能理解他的心境。就那么几句话,翻来复去讲了几十年。那个叫史迷的,在网上只写了几篇与脂评有关的短文,却把那几句话,车轱辘地绕了好几遍,你说这脂评烦不烦人!烦也好,不烦也好,还是请奈下性子,再听我讲一遍。
庚辰本的重要批语:“前批书(知)者聊聊(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到了靖本这儿,就变成了“前批知者聊聊,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主要不同是加了几个人的名字,最重要的当然是脂砚的名字。红学家多数认为这段话是畸笏叟写的,他和脂砚是《石头记》的主要批书人。在畸笏和脂砚是一人还是两人这个问题上,红学家们一直争论得很厉害。这条批语无疑是帮了“二人说”的大忙,因为它明确指出了脂砚斋死于畸笏批下这条批语之前。这是靖本引起争议的第一条。
再看另一条,还是车轱辘话。记得脂评甲戌本中最重要的一句批语吗?“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本,余二人亦太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日泪笔”。这是新红学派立学成说的几块基石之一,是红学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讲也讲不完的话题。雪芹于壬午除夕(1763年初)未写完《红楼梦》,抱恨终天。他的创作夥伴,可与雪芹相提并论为“一芹一脂”的脂砚先生于甲午年(1774年)深情地批下这段话。可从甲戌本发现开始,很多内证就显示,所有的批书人都应早于甲午年逝去,特别是脂砚斋,可能更早于丁亥(1767)年。所以甲午年可能是甲申年(1754)的笔误,俞平伯先生就持这种观点。但以周汝昌先生为代表的另一派(以曹雪芹并非死于壬午年,而是死于壬午的下一年癸未年为中心观点)坚持此批批于甲午年,认为由于批书时距曹雪芹去世相差了十一年,有可能将雪芹的卒年记错了,应是“癸未除夕”而不是“壬午除夕”。靖本的出现使周先生
的论点面临挑战,靖本的这条批语与甲戌本的基本相同,但最后所批的年份却是“甲申”!这对周先生确实不利,想想看,如果脂砚斋真的批于甲申,他能把才过一年的年号写错,把死于癸未年写成死于壬午吗?假如我是周汝昌,我也一定会对靖本辨伪的。
曹雪芹姓曹,名(Zhan, 上雨下沾),子雪芹,号芹圃,这些我们得知于曹雪芹朋友们的诗话上。可曹雪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芹溪,原来只出现在两个文献中。一是甲戌本十三回的批,讲天香楼的旧事,“‘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另一个见于曹雪芹的朋友们张宜泉几首诗,如“怀曹芹溪”,“伤芹溪居士”等。(我写过有关张宜泉的车轱辘话,见我的博客。)欧阳健对脂砚斋打假,伤及张宜泉,认为张所写的曹芹溪不是曹雪芹,而是另一人,因而否定了甲戌本中评语的真实性。可他忘了在靖本中也出现了一条与甲戌本基本相同的批语,其中也称呼曹雪芹为芹溪;在“因命芹溪删去”后还多加“遗簪,更衣诸文”六个字,具体化了所删内容。我想,单就这个批语而言,所有反对欧阳健对脂砚斋打假的红学家们,无论是俞派,还是周派,都会赞同靖本不是伪造的。
如果说以上三条都是有关脂评的争论,那么下边这一条则是有关红楼后书情节的探佚。靖本在七十八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有批:“观世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文字便知”,提到了八十回后有一回叫‘证前缘’,应该是写如何以黛玉之死来验证宝黛二人的前身,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在三生石畔的“木石前盟”的,是后几十回的重要一回。靖本四十一回,写妙玉时还有这样一批,也是众脂评本中唯一的一句话,“过洁世同嫌,他日瓜州渡口动惩----”,显示妙玉应有瓜州渡口遭劫的下文。尽管现在的后四十回是高鹗所写的不同文字,但从靖本和其它一些脂砚斋的批语上,我们确知曹雪芹写了八十回后的一些故事:象黛玉泪尽而亡;象宝玉落难狱神庙,与茜雪、小红、袭人和巧姐相逢;象“花袭人有始有终”;象宝玉对宝钗和麝月的“悬崖撒手”;象最后一回的“情榜”总评等。只可惜这些手稿都“迷失无补”了。让我们也学学脂砚斋,面对这无法补偿的巨大损失,大说一声“叹,叹,宁不痛杀”!
靖本的真伪目前尚无法确定。在靖本再次出现之前,继续争论的确收效甚微。我不赞成将它说成是作伪的产物。原因一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前提下,指责别人作伪,是对其人格的侮辱和侵犯。二是相信像俞平伯先生那样学富五车的大家,研究靖本凡二十年,学术观点的对错不论,对文献真假的考量应该是有把握的。三是自己亲历过文革灾难,藏于私人家的古旧抄本因各种原因迷失,是能够理解的。写这篇的目的是想对靖本的始末作一介绍,在查找资料时,无意看到了周汝昌先生当年收入《红楼梦新证》的,不知作者的一首词,是凭吊曹雪芹的。它也和靖本一样,很难考证到源头了。抄在这,算是发思“靖本”之悠情吧。
八声甘州 蓟门登眺凭吊雪芹
尽长空万里见神州,关河莽微曛。指盘房霭,巫闾缈没,寒木疏匀。去住归鸦万点,是山村。残石欺秋草,不表孤坟。
回首红蕖铺海,傍清溪老柳,桥迹都湮。认谁家前邸,碧瓦尚连云。奋笔椽,黄车阅世;枉尔曹,牛鬼谤遗文。高风起,散余霞处,洒酒酬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