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租是一百五十块,每个月初一交,最迟也不过初三。厨房、厕所和我合用,每顿饭后碗碟一定要洗干净,不准堆在污水槽里。床单枕头你自备。我一周打扫一次厨房和过道。我爱干净,不喜欢嘈杂。你要是能做到以上两点,又按时交租金,我想我们会处得来。还有,你得先交一个月的租金,一个月的押金,最好是现款。”她斩钉截铁地说着,不容许对方有任何怀疑的余地。那带有沉厚法国腔的英文,每个字,每个句点,都象滚豆撞击钢锅底一样铮铮有声,阴阳顿挫,高低有韵,前句的末尾和后句的始首连接的稳合无隙,声音刚中带柔,柔中带威。说话的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女人,一个滚圆臃肿的身体陷进一个高背的紫红色的皮沙发,沙发的两边托手,沿边的旧皮张裂着嘴,露出了充塞内脏的棉花球儿。老女人穿了一身黑色无形的长衣裙,直拖脚面,远看象是几码黑布不经意地掩盖了一身,一个黑色空花的大披肩由两肩斜挂下来,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儿。在那黑色的蝴蝶结下颤动着一望无际的肉丘,分不出哪儿是双乳,哪儿是中腹,象是大风掠过的沙漠,谷丘隐约,广漠无涯,只她喘息时的起伏颤抖述说着地脉的搏动。她有一张圆厚宽大的脸,苍白的惊人。双颊微陷,胭脂深红。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下堆积的肥肉里,眼圈乌黑,一张小而丰满的嘴唇,涂得鲜红艳丽,似乎不相称地有两道斜纹连接嘴角下垂的腮边皱纹,密密麻麻,象久旱未雨时的土地的裂痕。头上戴的是乌黑蓬松的假发,两撮任意的卷花在多皱的额头妩媚卖弄。 在房间的一角站着一个年轻瘦小的中国女孩子,两手在胸前抱着一个过大的黑皮包。她神色怯怯地望着老女人: “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现钞,写张支票好不好?” 老女人作了一个轻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点头姿势。 女孩子赶紧手忙脚乱地在大皮包里掏出了支票簿子,她嗫嚅地说:“支票要写付给艳茉莉太太?” “艳茉莉夫人,夫人!”沙发里的老女人连忙纠正她,口气加重在“夫人”上。 “是的,艳茉莉夫人。” 女孩子在一个堆满了相片镜框的茶几一角,小心翼翼地写着支票。艳茉莉夫人接过支票,戴上老花眼镜,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阵,然后她把支票一折两半,向腰间一塞,在那看来整匹黑布的打褶里看不出什么口袋,但是她的动作熟练而自信。 女孩子向四下打量着这间充满家具的客厅,三两个破旧的沙发椅子靠墙摆着,罩着褪色的大花套子。房间的右角摆着一架黑亮的三条腿的钢琴,残缺的脚底下垫着块红砖头。钢琴面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镜框照片。在钢琴右手,贴墙立着一个五层高的金属书架,竖立横卧地挤满了书,书架铁板的中央被压成个弧形。钢琴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翻版的德卡画的芭蕾舞娘,色彩陈旧,但是画中舞娘神韵生动,粉腮半掩,玉臂高耸,一腿金鸡独立,一腿后扬,摆了个罗马神话里爱神的跃然飞翔的姿势。在一个沙发里蜷成个棉花圈似的是一只银灰色的狮子狗,满头满身都是卷毛,遮得鼻眼不清。老女人看见女孩子在注视着狮子狗,她不屑地指指:“那是‘查理公爵’,这时候是它每天照例的‘美容睡’。”说着,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中国女孩子,后者被看得有些坐立不安。突然艳茉莉夫人挥了挥手,两只肥圆粗糙的手腕上戴满了两三个粗细不等的白银手镯,铿锵有声。那十个短粗的手指,象熟透了的香蕉,斑点累累,每根指头上都密密麻麻地戴着两三个五颜六色、金碧辉煌的假宝石戒指。她端详着女孩子,又追问了一句:“有没有其它问题?” 女孩子赶紧摇摇头,老女人不耐烦地又挥了挥手。女孩子把皮包托上了肩膀,正要走出去,艳茉莉夫人自背后喊来:“请带上门,轻轻带上!” 女孩子搬进来以后,在清晨或傍晚,她偶然在公寓过道里瞥见一个短胖裹黑的身影蹒跚而过,但是她似乎很少有机会和艳茉莉夫人碰个面对面。女孩子是暑期在《纽约时报》的“吉屋出租”广告里找到这个地方的。她不想单租一个公寓,既贵又孤单,所以才找到这种和人合伙分租的办法。这种公寓在西区的百老汇左右多的是。硬黑沉重的大铁门推进去是一条细窄漆黑的长过道。在长过道一边是粉漆斑驳的墙,另外一边可能是两个,或三个,或四个,甚至于五个睡房。在过道的镜头时一个四方型的中型客厅,客厅的一边是厨厕。许多蜗居已久的房客,因为公寓太大,为了怕孤单,或者为了找个外快,所以往往租出去一两个房间给单身的男女学生,因此又作成了二房东。艳茉莉夫人的公寓是一个三房一厅。中国女孩子租的是大门进来的头一个睡房,艳茉莉夫人用的是过道底的一个,在她中间隔着的那个房间永远都紧关着门,不露声息。过道里整日不见阳光,天花板上垂着一只昏暗无罩的电灯泡,地板上铺着一条薄薄的暗红色的地毯,中间人行的地方都被磨出大小破洞,露出底下污黑的地板。 女孩子是在一间市立大学选课,同时又在一家保险公司作打字员,所以早出晚归。虽然她很少和老女人做正面接触,但是当女孩子下班回来后,她总看见紧关的睡房里透出一丝灯光,里面传出阵阵约翰史特劳斯或者德比西的音乐,时哀怨时轻俏,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偶尔也房门半掩,里面传来“查理公爵”尖脆的叫声。但是那间隔着女孩子与老女人之间的睡房的黑门却永远紧关着。女孩子常想那门后究竟关着什么? 那是十一月底的一个星期六,是感恩节的长周末,女孩子收拾好了过夜的旅行袋,准备到新泽西州的朋友家去,一个男孩子下午要开车来接她。看看时间还早,她准备到厨房去冲杯咖啡喝。当她穿过过道经过艳茉莉夫人的房门的时候,老女人的房门半开着,里面传出来史特劳斯的《维也纳的森林》,女孩子轻步走过,但她突然被一声响亮的“进来,进来”喊住了。她轻推开门,走进老女人的睡房,这是她头一次进来。刚一进门就被一股温热粘腻的空气罩着,就是那种房间因为久未通风未开窗, 未见阳光而酝酿成的温暖,油腻而略带潮湿的空气,沉厚滞重得象一层无形的网,粘人周身的。女孩子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另一声命令式的“走进来!”又象射镖一样向她站着的地方抛来。眨眨眼睛,尽量使自己适应屋内的黑暗。十一月末梢的太阳在外面有气无力地照着,但是因为这房间里唯一的一个长窗,暗紫红的原棉布帘子紧拉着,一丝无缝。房间里罩着一层由窗帘渗进的昏暗的、贫血式的余光。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两三个颜色不一,大小不等的沙发椅子和托脚木凳。一个象牙白的带镜梳妆台站在窗前,上面摆满了大罐小瓶的。四面墙挂得不见底的好几百个大小方块镶着玻璃片的相片,相片里的人物都装束奇特,男士淑女都是燕尾长裙,象是一群从上个世纪去赴宴,逗留过久而乐极忘返的人们。在另外一面墙上却满布着张张芭蕾舞娘的相片,有金鸡独立、花旋、蔓藤延枝式的,有水上漂、云中跃、两人合,五步法……象是一脚误踏进一个展览芭蕾舞姿的古董店。女孩子半张着口,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直到背后一阵笑声使她惊醒。她转过身去,靠窗这方的一个角落里,一张顶着粉红床罩花穗哆嗦的床上半卧着艳茉莉夫人, 她拥着一床粉红色闪亮的人造丝大棉被,“查理公爵”蜷在她的脚边。她脸上没有化妆,头上戴着假发,满头稀落的白发齐到耳根,头顶中央已经全秃。老女人手里摇晃着一个玻璃杯子,她看着女孩子吃惊的眼色,不禁笑着说:“过来坐下!”她向床边的一个沙发指指。女孩子坐在沙发椅边上,不好意思地说:“你有好多相片啊,象博物馆一样!” 老女人没有回答,她向床边茶几上的一瓶酒指指,女孩子看看瓶里荡着灰色的液体,摇摇头:“不会喝。” “真不会享福--”老女人不屑地说。 女孩子指指墙上的相片:“那些人都是谁?” 艳茉莉夫人没有回答,她把手里的杯子一仰而尽,然后用手背擦擦嘴,才慢慢地说:“那些都是我的朋友,其中有不少是我的情人。” 女孩子张大了眼睛:“你的朋友?那些舞娘是谁?” “噢,那些都是我的过去,我的影子。那些是我的‘过去’和‘现在’,你知道,象我这样年纪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只有过去和现在,其实连现在也没有,因为现在也只是在回忆过去。” 老女人微闭上眼睛。 女孩子不相信地看那张疲倦多皱的脸,象是一个酿酵得过了头的白面饽饽,到处都裂着痕,滚圆浮肿,又插在一个同样滚圆浮肿的身体上,没有脖子,似乎连四肢也消没了。没有曲线,也没有凹凸起伏,乍看只象一个无形体的阿米巴。女孩子又指指这方墙上那些跃姿百出的芭蕾舞娘:“你说那些相片是你?” “是的,其中最美最俏丽的都是我。” 老女人张开了眼睛,她看见女孩子眼中的疑惑。 “没有想到吧,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的,记得吗?‘谁能忍受时间的鞭打和侮辱?’—汉姆雷特说的。我也不能例外” 女孩子想另转话说:“我要出城去过节,和几个朋友一块儿过。希望你也有一个愉快的感恩节。” “嗯,没有什么恩可感的。” 女孩子垂着头,想了半天说:“你活了这么久了,不是简单的,能活下去就算是胜利了。” “你叫这种‘拖日子’生活?这算什么呢?你要是真的见过世面,这些……这些……”说着,老女人用手指点着这里、那里,然后用整个胳臂一扫周遭,“这些都是废物,都是垃圾。这不叫生活,连‘存在’也不是,只是在窃捱,在拖日子。和动物没有什么两样的。其实连‘查理公爵’也不如,因为动物不知什么是好,所以也就不知什么是坏,能有的吃有的睡就万事太平了。人就不一样了,人苦就苦在有知觉,有意识,能糊涂一生倒也好了。” 女孩子没有说什么,她似乎很吃惊,她从来没有想到艳茉莉夫人这么健谈,可能是因为多喝了几口酒的缘故。 “你几岁了?” 老女人突然不耐烦地问。 女孩子吓了一跳,赶紧说:“廿一岁。” “噢,老天!你知道萧伯纳怎么说年轻人?他说青春都浪费在年轻人身上了。是真的,年轻人怎么会懂得享受青春呢?都白费了。等到人真的懂得青春可贵的时候,却又太迟了,生命就是那么跟人过意不去……我刚才说什么?萧伯纳?对,老萧人不错,傲些,但是对于漂亮女人总是彬彬有礼。一九二零年左右我们在伦敦的帝国戏院上演的时候……老萧总是坐在头一排叫好!噢!那些金黄色的日子……四匹马拉的大轿车,在多雾的伦敦街上,马蹄踩得的的达达地响……晚上,散场以后,武特伯爵在台上手持鲜花恭候着……那时我们连男爵、子爵都不放在眼里……当然,还有安竹。他没有钱,也没有爵位,只有一头黑鬈发,和一双蓝得象地中海海水一样的眼睛……也许是一见钟情吧,见了他, 我们就什么也不管了,我们狂野得像四月的兔子……武特伯爵还吃干醋。一个多雾的早上,武特向安竹挑战,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多傻的人,在那天气里决斗……青春都浪费在年轻人身上了,真是一点也不错……傻子们……那些金黄色的日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眼睛眯成一道细缝。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从口中发出象拉四弦似的呼噜声。原来她已经睡着了。女孩子踮着脚走出了房间,随手轻带上门。 在驶向新泽西州的途中,女孩子不经意地向身边的男孩子道:“你可知道,我的二房东太太,从前是欧洲有名的芭蕾舞娘呢!” “什么!”男孩子叫了起来,“艳茉莉夫人,别开玩笑了。你要是相信她,那你未免太天真了!就凭她那个长相,跳过芭蕾舞?!她要是跳过芭蕾,我上过太空!” 男孩子笑着说。 “我看过一些她以前的照片。” 女孩子轻声说。 “也许她曾经是个芭蕾舞迷,专门收集明星相片,然后就幻想自己是其中之一,我看她是人老得昏了头了,精神有点毛病。” 女孩子望着窗外芭莱西公路两旁脱叶的树和灰蓝的天,没有说什么。 圣诞周末的前一周,女孩子在厨房里又碰见了艳茉莉夫人。她坐在餐桌的一端独自喝咖啡,身上披了一件暗绿色红花的长睡袍,一条宽带子,拦腰捆着。看见女孩子的时候,她笑了一下,然后,冷眼打量着后者:“那天我喝了几口酒,都向你胡诌了些什么呢?” 女孩子拖出一把椅子,然后轻声地单刀直入:“谁是安竹,他和武特伯爵决斗,谁赢了呢?” 老女人没有回答,径自喝咖啡。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爱多管闲事,实在是好奇罢了。没有人不喜欢听罗曼司和爱情故事的。” 老女人一手托着腮,有气无力地说:“医生说我的心脏有毛病,不能喝有刺激性的东西。我不抽烟,就是偶尔爱喝两口!太多兴奋,即使回忆,都是不好的。那是将近五十年前的事了…..我记不清了,不记得决斗,也不记得什么安竹和武特伯爵……我哪有闲心思去记得那些琐事呢?就连查理公爵一个已经忙得慌呢!”说着,她一把提起坐在椅子上的“查理公爵”,搂在怀里,然后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回了睡房。 她放上了德比西的“山神之午后”在唱机上。她一屁股坐进那个被她日久坐得陷了个圆窝的高背红皮沙发。随着德比西的委婉旋律,她回到了一九二零年的巴黎,她只有廿岁,但是她跟随巴黎歌剧院的芭蕾舞团已经有三年了。仿佛从她有记忆起她就在跳舞。先是在尼斯的乡下,模仿着长裙拖地的吉普塞女人,头裹彩巾,扭腰跺脚。她六岁的时候,母亲送她去波兰籍的“荷彩纹夫人”的舞蹈学校……巴黎的歌剧院,层层叠叠,水晶耀眼的莲花瓣式的大挂灯,弯曲的大理石楼梯,镀金的扶手……那灵活如幼鹿,轻俏如晨鸽的尼真斯基,“玫瑰花魂”一舞摇撼了巴黎……伦敦的帝国戏院,高礼帽燕尾服的绅士们,昂首挺背……那永远戴着雪白手套和一枝玫瑰在手的武特伯爵,干瘦的下颌,挺着山羊胡子……当然,还有安竹,怎能忘记安竹呢?那双比蒙地卡罗的海水还蓝的眼睛,苍白的脸,满眼的忧郁和焦急……那多雾的早上,舞班的总业务把她摇醒了:“艳茉莉,我有不好的消息,安竹……”她只记得他那张白里透青的脸,双眼禁闭……,她一闭上眼睛依稀还能听到伦敦钟塔的老Ben, 深沉而滞重, 从迷茫的雾里传来,象丧钟,阵阵锤打进她的骨髓……她记得那是十二月廿三号,舞班在为两天以后的圣诞节忙着排演特别节目,她不记得那年的圣诞节,她只记得那年伦敦出奇地冷和潮湿,直刺骨髓的冷和潮湿。以后几年她跟着舞班在纽约,在巴黎,在维也纳,在蒙地卡罗继续舞着,她试着不去想伦敦的雾和钟声……没过几年她的右腿得了静脉炎,一个芭蕾舞娘犯了腿病正象一个拉小提琴的人断了臂膀一样……进医院,开刀……一九三零年迁到了美国,美国和西欧都被一层不景气的愁云笼罩着,华尔街的摩天大楼日日有人象秋叶落地一样地自杀,排着长蛇阵去领配给票子……谁会要一个卅岁失魂落魄的舞娘呢?先是在时报广场的一个五分钱入场券的小舞场伴过舞,生意不景气,又去端过盘子,洗过碗,摆过报摊子,在公事房里为人打杂,在旅馆里做过女帮工,后来她渐渐发胖,苦力的营生也更吃力了,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她戴着假睫毛,风吹起她的大红纱裙,露出一双肥圆雪白的腿,那天晚上她有了头一个顾客……几年下来,人更胖了,心脏开始有毛病,腿上也开始凸爆着条条膨胀欲裂的青筋和血脉,她不敢再穿短裤和短裙子,她不得不从自己操过的行业里退休。无论冬夏,她开始穿着那种宽大无形的布袋装。当她蹒跚步过百老汇的时候,她身后总会跟着一两个调皮的孩子:“胖婆儿,胖婆儿,今天你又吃了几个馍?”她充耳不闻,再过几年她连菜场也不去了。需要东西,打个电话到街角的一个小店,他们就会送来。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人老了花钱需求都小了,她当押了一些年轻时的倾慕者馈赠的首饰,加上自己的一些积蓄,租下这层公寓。除了偶尔看看医生,她几乎不出大门。每天,她踽踽挪动着沉重的身体,从大门到过道,从卧室到厨厕,这阴暗无光的公寓就是她的天地,当然在多梦的夜晚或不眠的黎明,她的天地也更是巴黎的金色歌剧院,维也纳的森林和蒙地卡罗的海水…… 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女孩子下了班又到百货公司挤着人潮去买了最后几件礼物,后天就是圣诞节,女孩子要到康州姨妈家去过,不得不为三个表姐妹准备些大小包裹。她也为艳茉莉夫人买了一张唱片。回到家里,匆匆吃了点东西,把唱片包装好,就去敲老女人的房门。门底下透出一丝灯光,但室内沉静,也没有音乐。女孩子轻轻推开门,艳茉莉夫人正襟危坐在梳妆台镜前,她小心翼翼地向脸上有板有眼地涂抹着,假发已经上了头,后脑勺子上还露着两三簇白发。女孩子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忙。” “进来,进来。” 老女人头也不回地说。 女孩子把唱片向她怀里一塞,“这是给你的,我因为明天一大早要去康州,所以先贺你圣诞快乐!” 老女人打开了包装的花纸,看见了里面的标题“火鸟”她笑着说:“啊,是的,我记得,巴黎的歌剧院,一九一零年,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 ……我母亲带我去的,我不到十多岁……你真周到。”她扳过女孩子的脸在她后颈上吻了一下。 “我没有什么给你,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没进杂货店了。你看看我这房间里有什么你要的,自己挑。” 她用手环扫了一周,女孩子走近了那挂满芭蕾舞娘相片的墙。她指着其中之一:“我最喜欢这张照片,这是你吗?” 老女人戴上眼镜,瞥了一眼:“哦,那是《天鹅湖》的第四场,我一人饰两角,Odette 与Odile,吃力的角色。” 相片里的舞娘左腿垂直,足尖直立,右腿后扬,身体向前微倾,两只手臂,一高一低,向上前方耸举着,她只显侧面,头部和颈部都向上前方微昂,身上穿的是层层起伏的雪白纱裙。因为自足尖到指尖是一个向水平线前倾了十五度的直线,所以整体看来,她象一只鼓翅翘尾、顷刻即飞的大白蝴蝶。 艳茉莉夫人挪动着身子走到墙边,把相片一把摘了下来,她用袖子揩揩镜面的灰尘,递给了女孩子:“原谅我不给你包装了,算不了什么礼物的。” 女孩子谢了她。 又回到梳妆台前拿起了眉笔,专心专意地画着眉。女孩子好奇地问:“你有约会?” 老女人眼也不眨地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在涂胭抹粉之前,那张苍白圆胖浮肿的脸,象是一个剥光皮的冬瓜,插了几个窟窿,但是在一番描绘细工之下,整个脸型鼻眼都渐渐现了型。她自得地左右端详。停了半天她才慢吞吞地说:“是的,我有个约会,今天晚上我有客来访。” 女孩子说声“那你忙吧。”就转身离开了。 一梦醒来,女孩子满耳朵都响着约翰史特劳斯的《维也纳森林圆舞曲》。她仿佛梦见自己迷失在维也纳的森林里,在黑暗里她一骨碌跳了起来,才发现那音乐是真得,从隔壁的房间传来。她打开了灯,一看闹钟才只是清晨一点多,她披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走到过道里。那隔在老女人和她睡房之间的房间居然透了灯光,音乐就是从那里面传来。她轻轻地推着门,推出了一条缝,她把脸贴在门缝上朝里望着,一看之下,她几乎惊叫起来。房间里空荡荡的,毫无家具,地板干净蜡亮。墙的一面,自东向西是一条铁柱,沿墙而悬,女孩子知道这种装饰是标准的舞娘训练室,一方面舞娘可以抱着柱子练身段步法,一方面可以鉴视对面镜子里的回影。在另外一面墙的上方,中央挂着一张黑白放大的男人照片,照片里的人大约廿八九岁的模样,满头的乌黑卷发,挺直的鼻梁,一双深邃忧郁的眼睛向前直视。房间里在地板中央,穿着一身雪白的紧身练舞衣,没穿鞋,艳茉莉夫人左右地摇摆着,两条腿和两只胳膊都塞进紧贴肉身的窄长裤管和袖管,象是塞得饱满的意大利香肠,绷皮欲裂;最惹人的是她那滚圆丰厚的中腹,象是前后都填塞着鹅毛枕头。望着她,女孩子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一个剥光的鸡蛋插着四支牙签”。想着她几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一张椅子上放着一架留声机,约翰史特劳斯的音乐从那里象喷泉一样涌个不停。随着那音乐的韵律旋转,艳茉莉夫人挥舞着胳臂,挪动着双腿,虽然她没有踮着足尖,但是她前履后回,左蹁右跹,蹀蹀躐躐,都全是芭蕾的基本步法,做得干净利落,不拖泥沾水。从“五步位”到“蔓藤延枝”,她小心翼翼,聚精会神地曼舞着,回旋有韵,板眼有律,女孩子看得目瞪口呆。最出奇的是的脸,那红白相衬的脸在灯光下看来一点也不浮肿,两腮和额头都好象涂抹了一层油彩,净亮闪光,那平日挤在肉堆里的一双眼睛突然象大了一圈儿,乌黑发亮,象两块燃亮的黑炭,照亮了她的脸。她的周身似乎溢射着一股异样灿烂的光彩,即使是那肥厚的躯体看来也不笨拙,那虽迟缓,但却稳实的动作有着满足的韵律和自信;尤其是那眼神,烁烁发亮,闪动着一种寻觅、兴奋而近于宗教狂热的光彩,那种神情就象是深夜海上归来的水手,初看到岸上闪亮的灯光的时候有着的,也是蹒跚举步的幼子初摘路边的小花的时候有着的,是一种发掘追寻而获得后的满足和喜悦。 女孩子推开了门把整个身体挤进门里。她的眼睛跟随着那个移动的白色身影左旋右转,前移后挪,渐渐地,她已不再看见那个滚圆肥厚的老态女人,她看见的是那个俊秀艳丽,一身白纱的年轻舞娘。她高耸着双臂,微倾着身子,足尖垂直,象早春柳枝上的粉翼颤动的大白蝴蝶,那种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姿态是诗也是画,是祈求也是应允,是刹那也是永恒,是渴望也是喜悦,她知道那年轻舞娘在那展翅欲飞的刹那,已不再惧怕死亡和衰老,因为在她那一举手,一投足,一昂首之间,她已经征服了死亡和恐惧,在她记忆里,“完美”虽仅刹那,却曾经属于她。女孩子知道在那疲惫滞重的僵化之前,那轻俏俊丽的年轻舞娘,在冬天的早上,在无眠的夜里,她将在老女人的记忆里,无数次地诞生孕育、蜕变,又升华,而那俊俏飞跃的刹那永恒铭刻,永恒闪烁!想到这里,女孩子不禁放声喊了个“好”,又鼓着掌,那摇摆旋转的身影渐渐缓下来了,她仿佛并不惊奇女孩子站在那儿旁观,她仿佛早就预料和期待着这一刻。她站在房间中央,一张油亮的脸上混杂着眼泪和汗水,但却显着一股近乎凛冽的傲气和满足,她朝墙上那张目色忧悒的大照片行了个宫廷式的半跪谢幕礼,转过身又向女孩子站着的方向如法炮制了一次。女孩子走近她的身边,她看见艳茉莉夫人满脸湿喷喷的,她涂抹的乌眼圈都被眼泪和汗水泡的污染了半个脸,象淋过雨的小丑的脸。那绳粗的假睫毛象根根被烧焦的火柴杆子萧杀地立着。她气喘着,右手按着胸口。女孩子扶挽着她走回卧室。 躺在床上,她胸口上下地起伏着,女孩子递给她一杯冷水,她喝了两口,指指茶几上的小白瓶子,女孩子递给了她。服了两颗定心剂,过了一阵子,她平静了许多。她有气无力地向女孩子说:“今天是他死去整整五十年,你能怪我发狂吗?” “安竹?” 女孩子问。 老女人点点头。 女孩子说:“你要不要我打电话找医生?要是你真的不舒服,我可以不出城,我可以打电话给我姨妈说……”不等女孩子说完,艳茉莉夫人就连声说:“ 我没有问题的,就是太兴奋了些,是我无用的老心脏在捣蛋,不要为我担心, 我还会再活上它几十年的。你不是说活下来就算是胜利吗?看我有多胜利!”说着,她嫣然一笑,自嘲地踢踢脚。 第二天女孩子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听见的房间里已经有走动的声音。她敲敲门,推门进去,艳茉莉夫人穿着睡袍坐在床上,她看见女孩子的时候,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又说:“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女孩子说:“你真的不要我留下来?我真的为你担心呢!” “咄咄,担心我?在你来之前我就活了七十几年了,好活歹活,总算活着,你赶快走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再迟连火车也赶不上了。年轻人过节应该好好玩儿的记得萧伯纳说……”女孩子不等她说完就接上去:“青春都浪费在年轻人身上了。” “知道就好,那就赶快走吧,不要浪费青春了!” 女孩子笑笑:“圣诞快乐,我下星期就回来!” 艳茉莉夫人向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啦!走啦!” 那是圣诞夜的前夕,艳茉莉夫人早早就喂了“查理公爵”。晚饭以后她就准备上床了。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这是圣诞夜的前夕,她不愿独处。她走进那间练舞室,那面挂着安竹相片的墙前站下,她望着相片里的黑眼睛半天才说:Mon Cheri, Mon Cheri,说完她就踮着脚尖去摘那相片。照片是摘下来了,但是脚底下却滑了一跤,她扑通一声跌在地板上,胸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心里七上八下地跳着,她用手摁着心,大声喘着气,出了一头冷汗。她坐在地下半天,才好不容易扶着墙站了起来,沿着墙,她一步步地挪回了睡房。她把相片倚着床前的茶几,那双深悒的咽进刚好平视着床沿儿。艳茉莉夫人换上了一件深粉红色的轻纱睡衣,她记得半个世纪以前在伦敦的一个凉湿的夜里,她也是穿着一件躺深粉红色的轻纱睡衣,躺在安竹的怀里……她轻吻着相片人的苍白的长额头,然后小声说:晚安,Mon Cheri。她闭起眼睛,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她知道这会是一个多梦的晚上, 她要梦见巴黎的歌剧院,维也纳的森林,和蒙地卡罗的海水…… 女孩子没有过完一个星期就回来了。在康州,她试着打了两次电话回来,但是都没有人接。她走进公寓大门的时候,里面沉静如墓,没有音乐,也没有狗叫声。她三步两步地直跑到艳茉莉夫人的睡房前,推门进去。她轻喊着老女人的名字,她轻摇着床上人的肩膀,没有回应。枕头上那张苍白浮肿的脸,竟奇怪地浮现着婴儿酣睡的微笑。床头的地上,“查理公爵”被饿得奄奄一息,女孩子坐在床头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着,她永远不会懂得艳茉莉夫人脸上的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