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晓得黄毛哪能找到这么个好去处的,说是在虹桥路附近,却前后换了三部车,又七转八弯,最后到了一片萧瑟的城乡结合部。阿咪头笑道:“侬带我到这块地方来谋财害命啊?这种地方觅得着旗袍?老棉袄还差不多。” 黄毛说:“侬勿懂,这边有个宁波老裁缝,解放前就给太太小姐们做旗袍的,做工好,又不偷材料,价钱也只有市区里的一半。上次我做了一件丝绒的,人家问我哪里做的,我还不讲给伊拉听。”
黄毛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堆挨挨挤挤的门面前,宁波老裁缝的铺子嵌在一众形状材料参差不齐的建筑中。见过了这群房子才知道什么叫相依为命--真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随便抽掉哪一家,别的也就立马殉情了。裁缝铺左边是个小饭馆,外墙贴满了城市里装修厕所才用的瓷砖,不贴还好,一贴更显龌龊相;饭店门口树着一块硬纸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四个墨笔大字:“小吃便饭” 。这两个词一左一右分别竖写,黄毛淘气,非要横过来念成“小便吃饭” ,阿咪头大笑黄毛做人促狭;但是自己也忍不住把隔壁一家汽配店的招牌“打气补胎” 读成“打胎补气” ,于是两个人笑得愈发不可收拾,黄毛忽然止住笑说:“侬走了以后,我真要想煞侬。”
老裁缝的铺子包工包料,所有的料子都陈列在店堂里供客人挑选;要自己拿料子来做也可以,只是人工要多收一点。狭小的铺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老裁缝只管闷头做生活,偶有客人问话,才从老花镜后面抬起眼睛,简单地应付两句。老裁缝十几岁从宁波来到上海学生意,几十年如一日秉承老式手艺人的本份天性,坚信让手艺说话的硬道理,所以决不会象那些新潮时装店的店员那样,一进门便几张菊花般的笑脸贴上来,但倘若不买他的东西,便立时三刻变了天,恶语白眼侍候。老裁缝只雇了一个小学徒,十四五岁年纪,附近郊县口音,一张还没有被生活折磨过的干净白脸。如果有客人要看放在上层格子里的料子,他就踩在一个方凳上去拿下来,同时意识到自己有些推销的义务,然而对于布料又确实所知甚少,于是只好用绵软的乡音红着脸说:“迭个料作邪气好的…..”
黄毛一进店就亲亲热热地叫了老裁缝一句:“老爷叔!”老裁缝停了手里的活,笑眯眯地和黄毛打招呼。黄毛开始叽叽喳喳地给老裁缝介绍前因后果,完全不给阿咪头插嘴的地方:“这个是我最要好的小姊妹……伊要出国读书去了……伊读书是一只鼎的……出国的小姑娘都要有件旗袍的……侬老爷叔是上海滩头一块牌子来……侬不好给阿拉上海人坍台奥……”
黄毛两片薄唇上下翻飞的时候,阿咪头偷空环视了一下店面:一堵墙上挂满了各色还未被取走的成衣--中规中矩的中山装,风流轻狂的高开叉旗袍,贤良端淑的中式对襟棉袄……阿咪头不禁神游天外想象起主人们的模样来,因为衣服多少也代表了一个人的部分人生理想。一卷一卷的衣料安安静静地躺在一个靠墙的大格子架里,等待着有人慧眼识宝选中她们,然后被裁成一袭袭华贵的礼服,有朝一日风光无限地在沙龙中穿梭--虽然实际上她们中的大部份只会被做成一套套朴素的睡衣,永远没有走出卧房的机会;就算个别质地不俗的有幸遇见贵人,当真变成了旗袍,可也许这一辈子也只有光彩四射的一两天,然后便是无止境的压箱底岁月,等到再被想起拿出来,抖一抖,恐怕早已过了时,蜕了色。然而她们不是还未来得及被裁剪么?那就让她们这样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躺着,继续做做锦绣的梦罢。
阿咪头还没有回过神来,黄毛早就伶牙俐齿地和老裁缝谈好了人工钱。老裁缝自觉价钱有些压得低了,但是又找不出拒绝黄毛的理由,于是无可奈何地抗议:“个小娘真真是刁滑啦……”黄毛嘻嘻笑着说自己不是小娘,是老娘。整个店堂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年轻女子机灵的放肆,不仅不让人讨厌,有时竟还觉得有趣。
但是在料子的选择上阿咪头和黄毛产生了严重分歧。黄毛自恃读过几本“上海服饰” ,坚持要阿咪头选择一块颜色相当“跳‘的织锦缎,其实说句良心话也不能讲黄毛品位低下,这块料子比在黄毛身上的时候的确又明亮又好看,可是却并不适合阿咪头内敛文静的个性。这块料子被阿咪头讥为“被面子” ,黄毛深受打击,于是当阿咪头看中一块素色的丝布时,黄毛便不屑地说穿了会象“寡妇娘” 。再这样争执下去恐怕会伤及感情,于是两人终于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妥协,同时指着一卷浅紫缎子说:“就是她了。”
这卷料子比较完美地综合了两人的理想--颜色不太鲜艳,也不太寡淡,浅紫色的底子上织着金色半开的小小莲花,夹在一堆衣料里不招摇,但是对着光,那些花心会折射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芒,颇有些动人之处。价钱呢也不多不少正好,算得上是量入为出的小小奢侈。
阿咪头让老裁缝量了尺寸,挑选了盘扣的式样,说好三个礼拜后来取。黄毛又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误期,因为是要带到外国去的。
黄毛的关照果然奏效,老裁缝这辈子最远从宁波旅行到上海,所以对去外国由衷地充满了敬意,于是毫不马虎地赶工,不到三个礼拜就做好了。大热天黄毛又来回各换了三部车去取回来,打电话说要送到阿咪头家,阿咪头连忙说你歇一歇吧,我自己来取。黄毛说好啊好啊,不过不要到我家里来,我们去国庆家吧,阿拉阿哥今朝又不太平了。
国庆也是穿开裆裤时候的老朋友,当年他家住房条件算是最好的,和几家人一起分享一套石库门,家里还有个公用的天井,天井里搭出一个棚来,安装了一个简易莲蓬头,烧好一桶热水装上去,国庆一家就成了第一批享受淋浴的上海市民。国庆还有一间小阁楼作为自己的专用房间,虽然进去了只能勉强抬头,但是到底可以在里面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真真是眼热死人。国庆是家里的独子,听说前面还有过个哥哥,但是养到八九岁时死了,父母中年又得了国庆,于是宠得如金似宝,连放出去和小男头玩都怕摔坏了,只允许他在视力范围内玩一些比较文雅的游戏。于是国庆从小就和小姑娘一道踢毽子跳皮筋,水平比女生还高,虽然刚开始也因为被其他男生刮老面皮而苦恼过,但是很快也就释然了。大家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国庆就是欢喜和小姑娘白相,国庆就是天天穿雪白的衬衫,戴整整齐齐的红领巾,吃国庆妈做的有香肠和荷包蛋的奢侈饭盒。
国庆眼睛大大,睫毛长长,天生一幅聪明面孔,所以爷娘从小就勉力栽培,背过英文,拉过小提琴,下过围棋,参加过数学竞赛。可惜不管国庆怎么用功,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 至少爷娘认为只是一点点:差一点点没有进上外附中;差一点点没有考上音乐学院;差一点点没有围棋专业入段;又差一点点没有拿到全国数学竞赛的机会。国庆高考也不幸只差了“一点点” ,最后爷娘宝贝他,花钱自费读了个大专,毕业后在老爸做厂长的厂里宣传部坐办公室。
阿咪头还未走进国庆家的天井,早就听到黄毛的笑声响彻云霄--多数又在讲什么荤笑话,国庆是个乖小囝,黄毛就是欢喜惹他,讲他听不懂的昏话,看他脸红。黄毛看到阿咪头进来,马上从桌子上拿过一个“恒源祥” 的大塑料袋:“啊呦小姐,侬总算来哉!快点试试看!”
于是阿咪头到阁楼上去试衣裳,为了这套衣裳,她还专门去买了一双高跟鞋。老裁缝手艺果然不俗,一针一线,一个个菊花扣,都是老老实实下了功夫的。旗袍这东西,真是非定做不可,穿在身上一定要正正好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否则怎么看怎么象饭店领班。阿咪头穿好衣服,扶着扶梯走下来,有点不自信地问:“这样子……还可以吗?”
黄毛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啊呀!……小姐!侬不要太嗲哦……”说完就冲上来,一把拢住阿咪头的头发:“头发要这样子盘……不好不好,这样子忒老气……还是这样好……领口可以别个别针……上次在城隍庙看到的那种……侬还记得伐?……”
国庆觉得喉咙口发涩,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被旗袍温和的光芒照耀得有点眼晕,而那柔和的曲线又让他有伸手去摸一摸的冲动--这念头一出来,他就为自己脸红了。国庆想起来当阿咪头和黄毛还是穿花短裤的小姑娘的时候,他就认识并喜欢她们了,只是黄毛有点凶,所以国庆最后还是决定喜欢阿咪头;后来三人在同一个小学读书,还是不分彼此的好朋友,有一次国庆偷拿了姆妈的钱请大家吃甜酒酿,吃得醉醺醺一回去就穿帮了;到上中学的时候三个人分开,后来就越分越开……人生真是好奇怪,本来天天在一起的,只是每件事好象都只差了一点点,一点点加一点点,最后怎么就隔了大山,隔了大洋去了呢?
国庆温柔慈祥的妈妈拿着汽水小菜走进来,留大家吃饭。于是大家一边吃一般讲从前的事--快乐的事,悲伤的事,感慨的事,好笑的事。直说到天色暗了下来,这一天也行将变成往事。
晚饭后黄毛怕老爸发脾气,先回家了,国庆送阿咪头去车站。这一站是起点站,国庆摩拳擦掌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给阿咪头抢了个位子,然后又从人堆里挤下来,人实在太多,没有来得及说再见。国庆一个人满吞吞地往家走,周围街市嘈嘈的人声仿佛都在背后隐了下去,刚才挤出来的一身汗也渐渐凉了下去。国庆在心里激烈的辩论下个礼拜要不要去机场送阿咪头,最后还是断了这个念头:从小他就比一般男孩爱哭一些,总被黄毛笑话:“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 要是真在机场当着那么多人面开起大炮来,那可如何是好。
国庆爬上阁楼,打开老虎天窗,看着上海夏日晚上深青色的天,和一点点稀疏的星,忽然意识到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