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们都会遇上一个可以结束我们整个生命的选择,我们都浑然不觉。 我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有什么样的机遇在等着我们。---- 一直以为到巴黎去是我生命中的必然。 为了获得巴黎大学文学系的一个位置,我差不多努力了三年,才得到一位教授的帮助申请到奖学金。在大学里,我苦学了四年法语,把那些颤悠悠的大舌音和小舌音说得象摸象样。 有关法国的一切都是我关注的对象,用的香水和唇膏也都是法国的牌子。在申请学校和签证的几次失意中,我的固执让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吃惊。 “巴黎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连一向支持我的母亲都这么劝我,她不忍看我的慌乱,焦躁和憔悴。一开始我还解释,向所有的关切和好奇解释,可是后来我烦了,厌了。 我知道自己无论说多少话也不能让别人明白,有些人压根儿就不懂,他们的纠缠和关心却足以让我变成祥林嫂。 好了,现在麻烦都过去了。在飞往巴黎的航班上,看着一脸甜美微笑的法国空姐,我忽然想问自己,“巴黎对你真得那么重要吗?” 我不顾一切地要到巴黎去,却答不上来这个问题。隐约能想起来的,是那个遥远的阿兰德隆。可我已经是大人了,不会因为一个老态龙钟的美男子而梦想法国,那是一个青春期里的笑话。 算了,我看到一条漫长的路铺在眼前,而我不能找回它的起点,因为我对它的终端遥望得太久了,我的眼睛痛楚得暗淡下去。 昏昏沉沉地,在梦中一切都烟消云散。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巴黎的早晨,明丽如水的早晨,阳光似淡金色的水波,流遍我的全身。 能住学校的宿舍很走运,尽管它又窄又小,还得两个人合住。我的室友叫索菲,是希腊女孩,读艺术系。她有一头很漂亮的棕黑色短发,衬出一张白皙细致的脸。 我们都有不少大包小包,为公平起见,我建议把房间规划成整齐的两部分,我们各据其一。她一听就同意了,忙活了一个下午,总算理得清清楚楚,最后我们都累得倒在各自的床上,呼呼地喘气。 索菲说:“你很不错!”我一愣,什么叫不错?她的口气简直就象中国人说:“你是个好同志嘛!” 索菲奇怪似地看着我,“真的!你不太像中国人。以前我也和中国人相处过,他们都不坏,可是一开始总是唯唯诺诺的,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可你呢,一上来就要跟我平分天下!” 我笑了,“谁叫我们同住一个宿舍呢,本来就该这样。” 索菲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知道中国是文明古国,就象希腊。”我点点头。 她又说:“你的眼睛,眉毛,脸,是那么的……..古典,嘿,是的,我敢打赌,很快会有法国男人追你的。就连你的法语,也有一股浓浓的中国味道,一听就知道是中国人在说法语。” 这是夸我吗?一开始我真不服气,这么多年的法语是白学的吗?可是后来我发现,大学教授说的是一种法语,花匠说的是一种法语,卖冰淇淋的老头说的又是一种我听不清的法语,真没脾气! 索菲来法国两年多了,依我看,她的法语和法国人一样好。然而我的教授罗贝尔说:“其实索菲的法语也不那么纯正。告诉你一句实话吧,没有人能把法语说得象法国人一样地道,真的!你们总是注意语法和一些词语,好像很精确,可是很难明白语言背后的东西。总之,一听就知道是外国人在说法语!” 我把这话告诉索菲,她大笑起来,“你看,他们就是那么骄傲,不过也难怪,连外国人都帮着法国人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 我想了很久,觉得教授说得还是有点儿道理。象北京人说的京片子,只有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才说得无懈可击,有滋有味。 以前在地图上觉得塞纳河是巴黎美人的一条腰带,把千载流传的浪漫传说系在她美丽的梦幻里,醉了古人今人。 可是现在,到巴黎一年以后,才知道塞纳河其实是一把柔而坚的双刃剑,把巴黎一分两半,把巴黎人和她的过客一分两半。 我和索菲已经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找了一个学生公寓,两个人各有一间小屋。和我一样,索菲喜欢穿长裙短衫,有时和她并肩走着,一低头,看见地上摇摇摆摆的两袭长裙的影子相叠,便情不自禁地挽起她的手臂。索菲不住地警告我,“人家还以为我们是同性恋呢!” 偶尔我们也学几句对方的语言,虽然索菲会说的语言比我多两种,除母语外,她能流利地说英语,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而我只说英语和法语。可是我学希腊语却比她学中文快得多,倒不是我更聪明些,而是中文更难。 索菲叫苦不迭。我让她放弃,她又不肯,说多学一句是一句,闲着也是闲着。她特爱说中文的俏皮话儿,觉得中国人个儿顶个儿都幽默得不行。 我说也有不少不会说话的,她偏不信,跟我抬杠说语言是一口大染缸,没人能一尘不染地蹦出来。 有一次我想告诉她,中国有一句话叫“相逢是缘”,可找遍了几种语言也找不出合适相应的“缘”字,只好把它大大地写在纸上,说我翻译不了。 索菲看了半天,“你总得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吧?” “怎么说呢?”我指着窗外,“看那些人,他们来自海角天涯,本来谁也不认识谁,可是就因为选择了同一所学校,他们便认识了,熟悉了,也许有的人还相爱了。你和我也是,要不是住了同一间屋子,也许见了面也只打个招呼吧。” “你的意思,缘是偶然?” “应该说缘不是必然,它有好多戏剧性在里面,好多可能发生又不可能发生的因素在里面。中国人最根本的意思是珍惜,相见不容易,有时候见了还不如不见。” “那为什么要见?”索菲一脸迷惑。 “问题是你根本不知道会不会相见…….” “对不起,我马上要出去了!”索菲打断了我的话。 很长时间我们没再提这事儿,我几乎已经忘了。功课有时紧张得厉害,索菲也忙,白天我们很少见面,晚上回来不是她睡了,就是我睡了。 一次为了赶一篇论文,我在图书馆熬到很晚才回去。索菲已经睡了,屋里黑乎乎的。我爬到床上就睡着了,连灯也没开。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不是哭,而是一种颤抖的呜咽。我惊醒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定定神,我发现 声音很近,就从隔壁索菲的房间里发出来的。我摸索着打开台灯,走到她的门外,轻轻一推,门开了,开灯一看,我吃了一惊。 索菲俯卧在床上,手里紧抓着被单,被角死死地咬在嘴里,闭着眼睛,肩膀颤动着。 我忙上来推她,“索菲,别哭了!” 可没想到她并没醒着,我又使劲推她,她醒了。我松了口气,“你做恶梦了吧?” 她大睁双眼看着天花板,半天才说:“没什么,谢谢你叫醒了我。”她的枕头一角湿湿的。 这样的事以后又发生了好几次,每次都要我叫醒她才行,每次她都不说什么。 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定要问问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不断的噩梦。 索菲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反问我:“你为什么要来巴黎?” 好似当头一棒,我还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这样问我了。 正愣着,索菲又问:“你来巴黎干什么? 为了博士学位?” 是,又不是。 我想起已经被遗忘很久的阿兰德隆,想起在机场看到的那条路,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执拗的原因促使我到巴黎来的。 我真的忘了。 “索菲,一个人有时候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一件事而真地去做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留在巴黎,可是,我想不清楚当初是怎么想的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姑娘呢。” “你还愿意想起来吗?”她追问下去。 也许已经毫无意义,可要能想起来,应该也不错吧。 “我来巴黎是为了忘记,刻意地忘记。”索菲痛苦地绞缠着双手,“我已经很久没做那个梦了,直到你告诉我那个字。我以为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是一切又回来了。” “难道我说错了什么?”我不安起来。 “不,错的是我。”索菲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在希腊的时候,我爱过一个人。一年夏天我们乘船环希腊旅行,遇到了暴风。船上大部分人都得救了……” 我硬下心肠等她说下去。 “救生艇一批一批把人救走,他在最后……..” “索菲,”我拍拍她的肩,“这是一次意外…….” “对我来说不是!我说过无论遇到什么都会和他在一起的,本来我该和他坚持到最后!可是我害怕极了,抢先逃离了船,留下他一个人……..”索菲放声痛哭。 我想劝她,想说恐惧并不是一个人的错,想说意外就是意外,她不必自责。可是,我的眼泪挡住了一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索菲的噩梦在继续,帮不了她,我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地把她从噩梦中叫醒。 那个可怕的瞬间可能只 持续了一个小时,半个小时,甚至更短,但却在索菲的回忆中长得望不到头。 终于有一天,当我回到宿舍时,索菲不见了,她的房间里空空的。 在桌上她留了一张条:“每当我想起一切的时候,就是我离开的时候了。谢谢你告诉我什么是缘。” 我知道,即使我没有说出那个字,总有一天,索菲也会懂得它的含义,虽然它深邃得难以翻译。 几年后,我有机会去希腊旅行。灿烂的阳光下,爱琴海蔚蓝的水波荡漾着。 索菲,你在哪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