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秋雨淋湿了我的外套,风太猛,雨伞也不管用了。晚上十点,我被一趟错发的车扔在某个陌生镇子的小火车站上,离下一趟车的发车时间还有整整两个小时。
我冻得发抖,待在同样冰冷又简陋肮脏的候车室里显然不是好主意,最好能找个暖和的地方喝上两杯。
问了在站台上来回走动的候车员,他告诉我出了车站往右转,走上一,两百米的地方有个小酒馆。这正合我意,于是拎起小小的行李包向外走。候车员冲着我的后脑勺嚷道,“那是个好地方!有个不错的老板娘,当然,如果你走运的话。。。”
出了站口,风夹着大粒的雨迎面而来,寒气逼人。我把雨伞撑低一些,又裹紧了外套,没有用,它已经湿透了。举目一望,远远近近的,几盏街灯吐着黄晕,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昏暗。
果然,向右拐没走出多远,就看见前面有一所低檐的房子,几扇窗子里透出淡黄的灯光。一面灰蒙蒙的酒幌子在风里飘,上面似乎有字,但在黑乎乎的雨中看不清楚
一道窄窄的门紧闭着,刚推开一条缝,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搅合着酸腥的酒气涌出来。
“嘿!又是一个!”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说。
我闪身进去,回手把门关好。
“瞧!他还挺懂规矩!”粗嗓门又跟了一句。
屋子里雾腾腾的,浓烈的酒味和烟味混在一起,一时让人喘不过气来。地方不很宽敞,摆下八,九张圆形的桌子。左边靠墙的地方是一长条柜台,一个人正倚靠在台面上,扭过脸来看我。
每个桌子几乎都被人占满了,只有右边墙角的一张桌才一个人,披着一件破旧的,看上去十分厚重的黑色外衣,守着一瓶喝了大半的酒,垂着头自斟自饮。
我走过去在那人的对面坐下,把行李包和雨伞放在旁边的一把空凳上。那人略一抬头,又低下了,头发灰白蓬乱,中间稍有些谢顶。
“瞧啊,他可挑了一个好地方!”倚在柜台上的人还是盯着我不放。我看看他,方脸膛被酒熏得紫红,非常壮实的大块头,装束象个伐木工。
屋子里的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吃着什么,桌上是零七八落的菜盘子。看得出其中有些是当地人,而有些是和我一样的旅客,被冷风冷雨赶到这儿来的。
“你又胡说什么呐?”一个清亮的女高音飞进耳朵。
我这才发现这个小酒馆原来是里外套间,在柜台旁边还有一扇小门,挂着半截的门帘,简直和灰色的墙壁同色。
门帘一挑,一个女人端着一摞盘子走出来,大约四十上下,面色红红的,眉尖高扬地挑起来,使一双不大的黑眼睛添了许多精神。浑身收拾得很利落,腰间系着一条青花的围裙。
紫脸汉子显然跟她很熟,凑过去把手搭在她肩上,指头点着我说:“来了个小白脸,你不高兴吗,老板娘!”
女人甩开他的手,似嗔似笑地说:“总比你这紫酱肝的脸好看些,乖乖儿地喝你的吧!”
紫脸汉子忽然高了兴,不住地点头,“那是,那是,可惜他是过路的......”
老板娘不再理会他嘟囔什么,把那摞盘子放到柜台上,走到我的桌边,脸上挂着笑,说:“外头可真够冷的,这位先生,您喝点儿什么暖暖身子?”她笑的时候腮边有个酒窝,虽然不再年轻,还有几分风韵。
我说来两杯烈酒。她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就拿来一瓶酒和一个矮敦敦的杯子。一边倒酒一边说:“您是,外省人吧?”我说是的,途中转车经过这里,要回首都去。
“呦!”她大惊小怪地说:“一看就是吗,不一样啦!这回您可是来对了,我们这儿可有不少好看好玩的,又有好酒,保管您满意!”
我喝了一口酒,又浓又辣地直入肺腑,周身顿时一热。
“您不吃点什么?”老板娘又问。
“不了,有这酒就挺好的,过两小时我就上车了。”我说着把湿乎乎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真可惜,”老板娘把手在围裙上擦着,“要不然等明天雨停了,您会看见我们这儿有多漂亮。这该死的鬼天气!”
“老板娘!怎么老是照应别人呀,我们可是常客!”邻桌一个蓄着小黑胡的男人插了一句,引来一阵粗声粗气的大笑。
老板娘白了他一眼,“常客嘛,倒不是常有钱的!”
紫脸汉子早已挪过来在邻桌坐下,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按住自己的鼻子头说:“小心些,老板娘!小心半夜里老板回来叫门那!”
酒馆里又是放肆的哄笑,人们都朝这边看过来。
老板娘索性拉把椅子在我旁边坐下了,满不在乎地说:“他可没那么清闲,他呀,正忙跟阎王爷讨价还价呢,这个死鬼!”她恨恨地咬着牙,“折腾我半辈子,不过,到底给我留下这个小酒馆,可是,我该感激他吗?您说!”她看着我,好像在等我的回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笑,说这酒不错。心里想这个女人定是受了丈夫不少气,总也消不了。倒是泼辣爽快,与我常见的那些假斯文的城市小姐不同。
正想着,忽然觉得脚底下有点儿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蹭我的脚。忙低下头往桌子下面看,一只肥大的,浑身漆黑的猫正仰头盯着我,绿油油的眼睛发着光。
我吓了一跳,刚要说话,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开了口,“来吧,老伙计,到我这儿来。”
黑猫从桌子下面钻出来,弓起长背,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跳到那人怀里,亮闪闪的眼睛眯起来。
那人揽着猫,一只手端起酒杯,送到猫嘴边,说:“来吧,老伙计,喝上一口你就有精神了。”
黑猫伸出舌头,飞快地在酒杯里舔了一下,颤动着身上的毛,又舔一舔爪子。
“好!好样的!”酒馆里爆发出快活的叫好声。紫脸汉子冲那人说:“嘿!老家伙,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儿!”
对面的人抬起头,我才看清一张苍老不堪的,黄褐色的瘦脸,眼窝深陷,把眼睛的一点微光都藏进去。胡子很长,和头发一样的花白,乱糟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肌肉偶尔一颤一颤地,把皱纹的严密顺序打乱。
黑猫稳稳地坐在他怀里,要不是过于肥胖,一定会使人想起一只凶猛的小黑豹,可现在只有一双青绿色的眼睛还闪动着一股怪阴森的光。老头抱着黑猫坐在那里,活脱是刚从森林里走出的老巫。
这会儿,他又逗引黑猫去舔酒杯里的酒,然后在众人的取笑声中,把杯中的剩酒一饮而尽。
一个怪人,我对自己说。
可是紫脸汉子象是要纠正我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说:“他是个疯子,一个老酒鬼!还有他的猫,也是酒鬼!你偏偏坐在这儿,我们可没有人愿意和他坐一块儿喝酒,是不是,老板娘?”
老板娘没搭腔,转而对我说:“疯子,那是不错,可他是个体面的疯子,一个正经的酒鬼。”
立刻酒馆里笑声震天。“体面!正经!......”黑胡的男人叫起来,痛快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好几个人笑出了眼泪,拼命地咳嗽。
老板娘又说:“他可是从来不欠酒钱,也从不胡闹......”
紫脸汉子的手掌拍到对面老头的背上,放开了声量,对众宣布似地说:“胡闹?老头!他可是早就胡闹过了,该是歇歇啦!”
“说得对,老家伙该歇啦!”应和声此起彼伏。
奇怪的是,听了众人的话,老头竟咧了咧嘴,发出低沉的嘿嘿声。紫脸汉子见老头有了反应,越发来劲儿,“悠着点儿,别喝多了,出门走到车轮子底下去!”
老头哼了一声,“喝醉?你说我吗?笑话!我开始喝酒的时候你还没长牙呢!”他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一仰头灌下去。
“那是,那是,你可有不少事值得喝一杯,来,干杯!”两个人抬抬身,装模做样地把手里的酒杯高举起来。
酒馆里乱哄哄的,众人都在尽兴地嘲笑着老头和他的黑猫。几个等车的人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时间,我这张桌子成为笑闹的中心。
老板娘满脸不屑,看我默然无语,便凑近我说:“先生,您头一回来,这种事儿天天如此,不希罕。”
我也有点儿好奇,便问她,“那个人真是疯子么?”
老板娘耸耸肩,“可不是,不过么,这疯老头也有过风光的好日子,在他那个年纪的人还未必有他见识的多呢。”
紫脸汉子正和人划着酒拳,一耳朵听到老板娘的话,嚷道:“谁都不如他走大运呀,是吧?”
“得了,哪儿都有你一嘴!”老板娘继续对我说:“还是真的 ,这老头有点儿运气,虽然也倒过大霉。”
她压低了声音,对面的老头依然喝他的酒,看来早已习惯了被人谈论,或许根本就没听到什么。
原来在二十几年前,这个老头还是个英俊能干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就在镇上最大的一家银行里工作。由于人很精明,成绩出众,没几年就升为会计主任兼副经理,还娶了当地的一个大美人,颇显要过一阵。
人人说他前程远大,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没多久银行里出了事。
一笔由首都银行转汇来的用于修建水电站的巨款突然间不翼而飞了,据调查是被什么人侵吞了。后来查来查去,就查到他的头上,可巧了他竟有一笔帐不清楚。数目并不大,但的确是漏洞,他也承认了在给一个工程贷款时有些贪心,收了一小笔钱。
这下麻烦大了。既然他手头不干净,又赶上一笔巨款失踪,谁不怀疑他呢。他是会计主任,所有的钱都经他的手,那笔钱难保不是他干的。于是他被捕了,判了十五年刑。家里丢下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刚出生几个月的女儿。
墙倒众人推,日子不好过。银行行长倒是个好人,说他虽然触犯了法律,但妻子女儿并无过错,不该跟着受苦,帮忙把他的家安顿了,时常地去问寒问暖。
慢慢地,他的妻子对银行行长有了好感,在他入狱的第二年跟他离了婚,嫁给行长。第三年的时候,行长高升到首都去了,她自然也跟着走了。
“有什么法子呢?”老板娘叹了口气,“一个年轻女人过日子不容易呀,也怪不得她,谁让她的丈夫不争气?她走的时候,把孩子留给了前夫的妹妹,给了一笔钱,听说数目不小。小女孩就跟着姑姑长大的。可也是的,哪个男人愿意拖个油瓶儿呢?再说,他留了不少钱,足够孩子长大成人的,谁也不能抱怨什么。”
老板娘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停下来喘口气。我不由得望着对面的老头,僵硬干枯的脸象一片秋风扫过的落叶。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老板娘又耸耸肩,朝老头一撇嘴,“后来就是他现在这样了,出狱后他迷上了酒,整天喝个没完没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老是说些疯话,连女儿也不管。”
“可是他靠什么生活呢?”
“这就是他走运的地方啦!”老板娘又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小女孩的姑姑一辈子没嫁人,是个可笑的守财奴,对孩子很苛刻,那笔钱实际上也没用了多少,只花了些利息。等他出狱不久,守财奴就病死了。他用这笔钱供女儿上学,其余的都买了酒喝。不过,”老板娘压低了声音,“也有人说,他确实把那笔巨款私吞了,谁都知道他曾经是多么的精明。也许除了他,没有人知道钱的下落。虽然坐了牢,也没听他怎么辩说。后来又得了一笔嫁老婆的钱,两下归一,还不算走运吗?”
对面的老头咳了一声,嘶哑地拖长了声音,回声似地重复说:∵运,算走运,算走运,来吧,老伙计,咱们得为走运干一杯。”他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一半,留一半递到黑猫嘴边,让它伸出舌头。
老板娘皱起眉毛,“疯疯癫癫的,总有一天喝死算。”
老头摆摆手,“不会!你瞧我的脸,红了没有?你瞧它的脸,”他扳住黑猫的头,“红了没有? 没有!醉不了就死不了,你的酒不错,可是没劲儿!”
他的脸确实没有一丝血色。
我问老板娘,“他的女儿现在怎么样呢?”
“嘿,那可是个小美人儿,都说跟她母亲长得很象。”
忽然,门霍地开了,一个人走进来。
老板娘一看,笑了,指着说:“快看,说谁谁就到了。”
进来的是个年轻姑娘,眉清目秀的漂亮女孩,只是神色暗淡,显得不够鲜亮,穿件藏蓝色的外衣,手里是一把大号的雨伞。她一进来,酒馆里便一阵骚动,人们纷纷转向她,紫脸汉子还吹了几声尖厉的口哨。
姑娘扫视了一下酒馆里的人,便径直来到我们的桌旁,弯下腰对老头轻声说:“回去吧,已经很晚了。”
老头拍拍猫背,说:“你瞧,我的老伙计还没喝够呢。”
姑娘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又说:“您又抱着猫一块儿喝酒了,谁见过猫也喝酒的。”
老头不乐意了,翻一翻躲在深眼窝里的眼睛,说:“怎么没有?我的老伙计不就是吗?我干什么,它就得跟着干什么!它可不是一般的猫,你老是不相信,”他的声音沉沉地变得有些神秘,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它不是一般的猫,你知道吗?以前我是只老鼠,一只能干的又跑得很快的老鼠。可是再快也快不过它去,我拼命地跑啊躲啊,它还是把我追上了,它真是狡猾!没费什么事儿,把我一口吞到它肚子里去了......”老头的双臂划水一样摆动着,又张开大嘴做出吞咽的样子。
人们都大笑起来,几个人连声叫唤,“后来呢,后来呢?”
姑娘站在一旁,有点儿不知所措。我把自己的行李包和雨伞拿下来,请她坐下。她感激地看看我,把头低下去。
老头得意不已,拍拍黑猫的大脑袋,“后来么,我钻出了它的肚子,那里头可真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它好象害怕了,就跑了。我找呀找呀,好不容易才找到它。可是我不让它吃老鼠了,我让它喝酒!跟我一样!我也不是老鼠了,可我是什么呢?”
姑娘扯住老头的袖子,央求说:“别再说了,咱们回去吧。”
老头甩开她,指着黑猫说:“我不是老鼠了,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它别想再吞了我!我得好好地看着它,好好地看着,它休想再吞了我!”
姑娘急了,拉住老头的胳膊,“您醉了,别喝了,您醉了!”
“我?没有!”老头自信地摇头,“这酒没劲儿,连猫都醉不了。”
黑猫蜷起滚圆的身体,眯着眼睛趴在他怀里。
“可是喝多了伤身的......”
老头认真地看着女儿,慢吞吞地说:“不错,这酒里有毒!”
我看老板娘,她哼了一声,“他可能没醉,可是真疯了。”
老头似乎没听见,第一次注视着我,好半天才说:“你看,这是我的女儿。我挣过一笔钱,嫁老婆的钱,他们都这么说。光闪闪的,可是有毒,在毒汁里泡过的。我的女儿靠这钱长大,可是不知道每花一个就买进一个带毒的东西。我呢,用这钱买酒,从不欠账,真的!所以酒里也带了毒,我让我的老伙计跟我一块儿把有毒的酒喝进肚子里去,我得慢慢地把我们俩都毒死,这才带劲儿!”
“您都说些什么呀!”姑娘的脸涨红了,羞愧得不敢在众人的目光和笑声中抬头。
我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僵尸一般的老酒鬼,他的鲜花似的,无地自容的女儿,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再也坐不住了。安慰了姑娘几句什么,就跟老板娘结了帐。
重重地把酒馆的门关上,什么都听不到了。
湿冷新鲜的空气让我不住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此时的雨小多了。我来到车站,等了一会儿,火车就来了。
两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路过那个镇子。那是在白天,天色很好。我发现这是一个相当大的,甚至可以说很繁华热闹的镇子,四周被青碧的群山和一条宽阔澄清的河流环绕着,风光的确秀美宜人。
我远远地看见,那家小酒馆的酒幌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金字闪耀的牌匾,写得什么看不太清。由于时间十分短促,我没有再到那里去。
在车站我向候车员打听了一下。他说小酒馆的老板娘招了个上门的男人,把酒馆改成了正经的餐厅,生意挺红火。
抱着黑猫的老酒鬼,已经在两年前的一个雨夜,醉醺醺地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撞死了,黑猫的脑袋都压烂了。至于他的女儿,听说到首都去了,也许是去找她的母亲吧。
“不管怎么说,她很漂亮,”候车员说,“又有文化,还愁找不到好婆家吗! 那个老酒疯子,倒是不配有这么好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