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常躲在家里不出来,所以我在邻里之间不是一个交往广泛、很有人缘的人。加上是个外国人,不象瑞士的大多数已婚女人一样老实地呆在家里当全职太太,就和邻居的主妇们更深了一层生分。在这十几二十户人家里,能够坐在一起喝咖啡、说几句话的,有那么三个女邻居。其中一个是住在斜对门的土耳其中年妇人莎拉。
莎拉是个随和爽朗的人,不象这一带的瑞士本地人那样难以接近,可能也是因为自己是外地人的缘故,深知在外靠朋友、一团和气的道理,对所有的人都很友好和开放。这一点在我们刚搬进这个新建的小区的时候,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她长得是很典型的土耳其人模样, 脸的轮廓起伏分明,深色皮肤, 黑头发,黑眼睛眍眍的,黑色的浓眉在眉心绞结在一处, 那一带的表情模糊,在我的眼里却带着穷苦沧桑。其实她家境还好,儿女满堂,笑口常开,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后来我在苏黎世工作,一个星期三天。急着找保姆帮忙看孩子彤彤。有一天刚刚在超市的免费广告栏看到一个看孩子的,一天四十法郎,可不是在住得很近的街区。打电话和那个保姆约了见面,看到了她家里旧式的家具摆设,还有杂物间里那个给小孩休息的单人床,我一路走回家的时候就落下泪了。实在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度过一天。那时侯我已经和不同的有孩子的女朋友谈过,她们最多只能提供一天的看护。村里的两个托儿所一个没有空缺,一个太贵。总之没有合适的。愁得很。记得那天回家的路上看到莎拉在他们家的花园里坐着晒太阳,就灵机一动上前询问她是否愿意一个星期帮我带三天彤彤,一天五十法郎,她当场就应承了。对我们家和彤彤来说,真是非常理想,接送方便,环境熟悉,邻里之间有什么事也好商量。就这样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接下来的情况都还很满意。莎拉对孩子很好,还常给她买零食,他们家的第二个女儿都十几岁了,可有时还喜欢陪彤彤玩,彤彤挺喜欢他们家的人。我不上班的日子里有时和莎拉一起聊天,相互了解,交流种植花草的心得,成了朋友。她是那种在交往的时候会容易让人感到放松的女人,这一点和我们大多数中国人的交友之道相近。她常常谈起她的分布在瑞士和德国的亲戚,涉及一个十几年前移民到欧洲中部创业的土耳其大家庭的情况,同一些中国海外华人的境遇非常相像,甘苦皆有。就拿她的家庭来说,她的丈夫自己经营一个专门买土耳其快餐和比萨的那种餐车生意,有一个雇员和他轮流当班。他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六点回到家,是个勤劳的男人。快餐的生意似乎是稳定可靠的,收入应该不错,因为起码能买得起他们住的这房子,——在瑞士不是所有人能买得起双连体带花园的房子的。
半年后托儿所通知我有了空缺,为了让孩子受到更好的照顾,我把孩子送去那里。把消息通知莎拉的时候,她刚刚从家乡度假回来,还给彤彤买了一套很漂亮的夏装。看得出她很失望。我象一个负疚的人,心里也有些遗憾。隔了些日子,她大约从朋友那里听到有关那个托儿所的事,见到我就有意无意提到那里的多数保育员和老师都是原籍意大利的,所以那里给孩子讲意大利语的时间多。我耐心地解释那里教育孩子以瑞士德文为主,只有负责的那两个年长的天主教嫫嫫之间才有时讲她们的家乡话。看得出她真的失望,但是我不想改变主意,因为孩子在托儿所有朋友和老师,生活丰富得多。其实直到后来我没有了那份建筑师的工作,我还坚持每天送孩子去那里受教育,并不是因为对她这个人不满意。我和她直到现在还保持很友好的邻里关系。
最近发生的一些事突然让我感到失望。最后只能笑笑,想,什么都不可能象想像中的那么完美。
事情要回到一年前。另外一个邻居,洋和西蒙的母亲芙拉维亚有了一份工作,是一个星期两天。洋和西蒙同彤彤一般大,时常一起在玩。芙拉维亚来问我有关莎拉看管孩子的事情和价钱,我极力推荐。于是就由莎拉开始照看他们哥俩。那时洋五岁多,每天上半天官方幼儿园。夏天过了,彤彤和西蒙也五岁了,上了同样的幼儿园,每天上半天。洋上大班,每天上午都去上幼儿园,星期一和星期五下午也上。芙拉维亚是星期二星期五上班,就去和莎拉商量能否减价到七十法郎一天,因为孩子不是整天要她看管,尤其是星期五,孩子中午才放学回来,等于是看管半天,下午洋还要去上幼儿园。莎拉不肯降价,因为接送孩子也是麻烦。她和我喝咖啡的时候抱怨说自己身体不是很好,两个男孩也不象彤彤这样的女孩好带,调皮得很,而且不讲道理,动不动就耍赖大哭,何况午餐和晚餐都包,芙拉维亚要晚上七点才下班,他的男人也不同意降价。我也表示同意,因为从前我们家彤彤有时中午就被她奶奶接走了,我们从来都是付全天的价钱,根本不会计较。毕竟孩子就在家附近,方便,环境也好,这个价钱相对是很理想的。可是就是这个时候,洋和西蒙的父亲有了别的一个女人,搬出去住了。这个情形在邻里之间早有传闻,直到这个时候才被证实。芙拉维亚在侃价的时候向莎拉解释了自己开始拮据的经济状况,希望得到理解和同情。莎拉不想降价,而且她知道自己是这里唯一愿意提供这种服务的人,知道芙拉维亚需要她。芙拉维亚没有办法,来找我帮忙,在这里她只有我一个朋友,而且洋和西蒙同彤彤玩惯的,常常整天在我们家呆着。他们哥俩放在我们家带,彤彤一听到就兴奋得不得了。我倒是想帮她,而且也为了孩子好。可是我也不想一个星期里有两天被固定,就和她一起去求莎拉,让莎拉带星期五那天,价钱降到九十法郎一天。我负责星期二,盖瑞让我一天只收六十法郎或什么也不要,因为芙拉维亚很可怜,而且将来我们说不定也有需要她帮助照看孩子的时候。就这样维持了四个月。中间芙拉维亚几次被莎拉找麻烦借口刁难,每次都跑来向我诉苦,只是我自己有一大堆公司的琐事,有时开会,时间不定,实在也不能帮她多照看一天。可是,每次和盖瑞谈到芙拉维亚,都非常同情。当然也理解莎拉。她的大儿子27岁,已经是两年待业在家,游手好闲,抽烟喝酒,对家长是个很大的负担。大女儿也只有半职工作,在工厂工资很低。他们都住在家里。莎拉大约是需要这收入的。怎么说呢,人人都拮据的时候,就只能世态炎凉了。上个星期二,芙拉维亚来接孩子的时候,对我说,莎拉又找麻烦了。因为芙拉维亚从今开始工作30%,每个星期二,和每第二个星期五。这样孩子每两个星期才去莎拉那里一次,莎拉嫌次数减少了,不干。我建议芙拉维亚星期二也把孩子送去莎拉那里就行,可是芙拉维亚想着要多付钱,又犹豫。后来她们应该还是谈了。因为有一天大清早,莎拉跑来敲门,责问我为什么从前收芙拉维亚那么少钱,把价钱压得那么低,她说,这样是扰乱市场,很不好。我说是盖瑞的主意,芙拉维亚向我求情,很可怜。可是仍然无法消除她的怨气,总之是得罪了她,因为她想把星期二的活揽过来,现在就必须降价了。最后好像是降到70法郎。盖瑞知道后颇为幸灾乐祸,还说这对我们有好处,将来我们需要保姆,也只用出这个价钱了。
在瑞士就是这样,基本的原则是什么都要付钱,包括朋友熟人的时间。可是,只要了解和习惯了,也就不会因为人情淡漠而心痛了。很同情芙拉维亚,也佩服这样坚强的单身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