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五年人之初--------脚印(6)

老爸讲水浒从43回黑旋风背母去梁山泊享福怒杀掠母大虫说起, 九九认字就从水浒三国隋唐连环画启蒙, 越看瘾越大,好高骛远挑战竖版繁体司马战孔明,生字满篇,频频把老爸问得心烦冒火.
老爸带回人民日报,先教读新华社讯,再蘸水练毛笔字“入木三分”,水干了再用来引火做饭.
陪老爸上夜班要磨完120根轴承,九九先算完老爸留在地上的加减乘除,再画各种车钻刨洗机床,摆弄量具测测长宽高.

六岁多老妈调到一处,九九该上学了,老爸自信我已会四则运算鸡兔同笼,至少该连跳三级.老妈本着教育工作者严肃认真负责的态度,严厉批评不合规范的拔苗助长,野路子哪能代替正规学堂,以为老师都是吃白干饭的? 九九能看书读报,作为拐棍的拼音却一个不识;能画字描红,却不会查字典;能解方程,音乐体育常识却白纸一张;更别说个头上心理上都会被高年级的欺负.总而言之,老爸的神童计划九九的少年天才梦被老妈这个“假伯乐”给灭了.(哈哈,她老人家竟然凭高级教师,省优秀教师光荣退休).“千里马”九九被按着头与一帮淌鼻涕上课还流尿的小屁孩学啊喔呃,一加一,我爱北京天安门.

在家里老妈可没拿九九当小学生待.穷人孩子提篮买菜早当家,来回十里地背米扛面,心算几斤几两应付几块几毛,该找几毛几分.牵小妹背小弟,洗完尿布再上学,迟到没关系作业也免了,反正家里学校都是老妈说了算.九九的勤快人人皆知,别的同学还在玩捉猫猫.不过心里也委屈,觉得老妈非让我在小学蹲五年纯粹是为了雇我当童工.
老爸忙得再没工夫开小灶,划拉给九九一堆唐诗,一本据说苏步青华罗庚当年做过的题目,买了奢侈的录音机逼我学 “This s a book. That’s a desk. I have a pen. You have a pencil.”当然九九顺带也把书架上的红楼囫囵了,偷偷翻了,连被胶水封死的几页九九也过目了.
老爸对学校的成绩就一条要求:离满分差多少.打多少个手板补齐.粗心曾让九九饱尝九个竹片扇在手上的钻心,辈子难忘.

科大少年班首招,老爸气急败坏地把报纸拍在老妈眼前,可惜九九洗尿布错过了那班车.
参加五年纪的数学竞赛拿了名次,老妈终于首肯跳级.上课起立被同桌放了个屁股墩,哭着找老妈告状;老师也来诉苦,说我作文时间地点人物不清, “因为…所以…但是…”不分.得,又打回老妈手下乖乖呆着.
老妈当时身体差,三天两头闹胃病,干脆让九九代课.九九舞着根斑竹条,搭着凳子写黑板,摇头晃脑一字三拖地教完分数繁分数.九九是孩子头,兄弟姐妹都捧场,课堂纪律出奇好.躲在窗外的老师评价:口齿清楚,有板有眼,大将风度.九九后来还真站了三尺讲台,骗了个优秀教师名头.

不过五年里最深的记忆是处罚.九九课堂上不是打磕睡就是发楞讲话,坐不住三分钟.老妈对别人春风般和睦,对我严冬般残酷.粉笔头黑板刷噌地飞过来,幸亏九九躲得快.然后就罚站讲台边示众,那地方几乎成了九九的包厢,三天两头光顾.
转学来个少数民族男生,成绩奇差,偏偏塞进九九的学习小组,一人作业不完成,全组受牵连留校.总被这个家伙拖后腿,九九赠了他一堆外号.一帮同学追着叫,这小子就拼命盯上我,手里还拽着把铅笔刀.九九奔一高坎跳下,他也扑过来,一碰,小刀折回去戳破自个耳根.被他当军医的父亲杀猪似地缝了几针.九九被挂在讲台两周,看竹林的麻雀把蛋都孵成了小鸟.后来小子上了老山前线,来信说蹲在猫耳洞里还想起了九九送的外号.

好不容易缠着爸妈给我买了生平第一件的确凉白衬衣,六一可以穿上台领奖.九九非要提前一天上身显洋,正好写毛笔字,磨好墨汁小心翼翼端着碗底做的砚盘进教室,一男生迎头撞来,九九胸前一幅泼墨山水,二话不说两只黑手劈脸盖上去.最后包公似的男生哭着在溪边洗脸,烧炭似的九九哭着在水边洗衣服,完了他坐着九九倒站包厢,怀疑老妈也是心疼那件衣服才判罚不公.

学校太简陋,体育课就是玩.要跑步,老师随手一指:绕那几根田埂来一圈.一群光脚板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露水踢着牛粪扯把胡豆揪片玉米鬼叫着惊起麻雀吓跑野狗.要打篮球,两个破背兜往土操场两头一摆,你争我抢抱着球冲(球是泄气的,只能超前玩起橄榄球),一窝蜂压上去背兜塌了垫底的哭了;或冲得太猛,连拉带扯滚下坡去(操场是半坡上巴掌大的一块平地).要打乒乓球,四角瘫塌满脸是坑的水泥台子,扁担横放当中界,球和拍子自然与台子破得般配.就这条件练出来,九九还能把老美唬得只有捡球的份儿.
最经济有效的锻炼是“挤油渣”,见过熬猪油吧,肥肉丁们被烤着压着挤出油来.天冷下雨,课间男女不分沿着教室的墙从两边往中间挤呀拱呀,目标是把别人撬出去自己占领中心.几分钟保管面红耳赤比火炉空调热得快.代价嘛,衣服的补钉扯掉衣袖绽线扣子揪脱.几年下来,教室的这面墙油光水滑.

劳动课也算半放风,拖把锄头在满是石头的坡上刨个坑就种株玉米或一窝红苕,愚公移山凑块平地就可以撒上麦子.除草施肥浇水赶鸟,辛苦半年就为收了红苕面条后去野炊.磨洋工时,锄头东敲敲西捅捅我们也兼职探险.真给刨出一山洞,里面水泥地带流水沟,整齐青石镶壁封顶,高宽可开大卡车,只敢走进十几米,见石桌石凳.后来老爸说这里以硫磺温泉出名,曾是国民党集中营和白崇禧行营之一,山洞是避暑囤兵用.

五年经历了不少国家大事.老毛去世,跟着广播里的哀乐默哀,几个男生此起彼伏比赛吸鼻涕,全场是憋不住的窃笑和老师的喝斥.只有一个女生哇哇放声大哭.九九实在搞不懂她是真哭还是假唱,怎么比我丢了双新凉鞋被老爸打肿屁股还伤心.九九只见过一妇人独子车祸丧命哭得这般呼天抢地.毛主席只是教室上方的挂像和老妈收集的一堆像章. 后来知道女生的母亲是全军第一批少数民族女军医,家里挂满与主席总理的合影.她妈更是悲痛得输了几天液,差点随毛主席去了.
排着队到处去灵堂瞻仰,比较哪个的花圈好看,认熟了那个奠字那个悼字,从头到尾楞没挤出滴眼泪,虽然九九看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粉碎四人帮,到处都是漫画打油诗三句半,周围一夜冒出了无数诗人画家,部队工厂文工团宣传队你方下台我又登场.班上最油腔滑调的男生穿上他姐的花衣裳扮江青,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一步三扭名动全校全县,搁现在又成就个赵本山.

赶上对越自卫反击战,附近的几个团军医院走了个精光.同学的父母兄姐齐上阵.谁谁的哥哥连匍匐都不会,翘着屁鼓挨了一枪,幸好挎个水壶挡枪子;谁谁的姐姐弱不禁风,竟从火线背下几个伤员.战斗结束,医院陡然多了许多缺胳膊少腿的.
少先队活动全成了听英雄故事.最著名的是当地驻军出了个全国十大战斗英雄山达,和那条洞穿四眼而没伤他皮毛已存军博的神奇军裤.
所幸部队同学的家人都完好无损,九九也见识了越军的头盔,压缩饼干,指南针,三棱刺刀,大把的军功章.表哥送来一箱红烧肉罐头,据说从越南收缴了成千上万,全是中国制造.老爸隔三差五开一个,油汪汪酱红的五花肉粑烂,拌在饭里香得人发晕.九九大姨一年四季养猪也吃不上这么香的肥肉,竟拿去送什么“越南兄弟”,怪不得老毛死时没见多少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