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洁的婚床
文/逍遥白鹤
(一)
下午三点多,在芝加哥一所大学做博士后的邱展鹏开着他的 90 款银灰色的丰田奥若拉在伊利诺宜州通往圣路易斯市的五十五号公路上疾驶。公路两畔是一抹平川。秋阳似侠客的亮剑一下下刺入车窗,晃得他不时地眯缝起眼睛。两侧的车窗外时而是一片片林深叶茂、姹紫嫣红的保留地(地方政府规定不许砍伐开垦的区域),时而是一组组洁净体面的商厦民居,时而是一潭潭波光粼涟的湖泊。各种景色迅速隐退,犹如一盘迷人的风景录像在倒带子。有多久没顾上欣赏伊州大平原的良辰美景了?不记得了。该和妻子刘菲菲去哪个国家公园转转了,拍点照片。邱展鹏此时的心伴着 WMIT 台正在播放的 Lee Ann Womack 演唱的 “I Hope You Dance” ——《我希望你跳舞》欢欣雀跃,跳起了踢踏舞。谁说祸不单行福不双至,今天邱展鹏刚刚通过了美国国家专门机构对于他的医生资格考试,得分很令人鼓舞。这是多少个头悬梁锥刺股熬着灯油和心血苦读苦背的结果呀。巧在同一天又接到了移民局关于绿卡面谈的通告。他也曾试过写科研项目申请,因为英语不是你的母语、因为你有着显而易见的东方人的名字,送交上去的论文如泥牛入海,负责评审的大人物们连分数都不舍得给出来一个,多惨哪。拿不到科研项目就意味着不可能给学校带来一笔可观的教研经费,就意味着你的学术成果不被认可,校方就会视你一如草芥;年复一年,你只能寄人篱下给拿到了科研项目的教授打工,可能永远也攀不上永久教授的宝塔尖!当医生就不同了,熬过三年的实习大夫,便可一劳永逸,薪俸更将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为了等到绿卡,他几年来忍受着夫妻两地分居,忍受着低薪的不公待遇,不敢换地儿,不敢换老板,不能大摇大摆地回中国去探望父老乡亲。。。想起八五年初来乍到时,那情形更是寒黪:在纽约机场的慌张忙乱中被一位黑人兄弟挤撞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和带出来的八十美金便被人家顺手牵了羊。厚着脸皮跟接机的台湾亲戚借了一百块,才熬过了最初的难关。当时读博士一年的奖学金才不过几千美元,为了省钱一套公寓跟几个人合租,剪个头发都不舍得去理发店 , 室友们相互修剪的头发活脱一个动画片《辛普森》里的漫画人物。那会儿,由于学生签证在餐馆或其他地方打工都是违法的,只能在学校做点助教、助研的工作。从此为了多点进帐一头扎进实验室不见天日地加班加点。有一阵子方便面吃得太多,夏天出的汗都是方便面调料的味道。几次被麦当劳店里的油炸香味儿所吸引,走进店门按住钱包又走了出来,只是三四元一份的汉堡套餐,也只敢偶尔当盛筵似的犒劳自己一下。有一次到商店里执意要买一堆人家准备处理掉的烂香蕉,店主竟好奇地问,你家里是不是养了只猴子!不堪回首。
一九九二年的这个秋天,终将苦尽甘来。一旦拿到了绿卡和医院的聘书,他将朝着人生的新高地冲刺,他们的美国梦即将成真。此刻,他第一个想到要分享喜悦的就是他的娇妻——有三个多小时车程之遥的、在 W 医学院附属医院做住院医生的刘菲菲。他要用以往不舍得轻易动用的几天假期来个不期而至,给她一个意外惊喜。一想到将她温软娇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的感觉,他喉咙干涩,身体里有一根神经自下而上地抽动了一下。
放缓车速拐进 W 大学校园,天光已随着日落收敛贻尽,朦胧的街灯照着满地满树的黄叶温润柔和。有三三两两衣着随意的学生走过,还有人坐在铺满了落叶的草坪上聊天,一派恬静安详的氛围。邱展鹏在刘霏霏居住的公寓附近的停车场里停好了车,一把抄起后座上的旅行包,迫不及待地冲进那栋颇有些年代了的、用不规则的石块垒造起来的小楼。近两年,因为工作不在一个城市,他们夫妻虽然在芝加哥买了一栋小别墅,菲菲在圣路易斯另租了一套公寓,两个人都有两边房门的钥匙。不过,多数时间是菲菲去芝加哥,而且一般都会事先通电话的,这回是个例外。
打开门,只见与客厅一体的厨房台面上盘盏狼藉,有两杯残存着红葡萄酒的高脚杯相依而立,没见人。但客厅里的小型组合音响低声地播散着一曲布鲁斯,靡靡之音缠缠绕绕,家里应该有人。“菲菲,你在家吗?”展鹏将外套脱下甩在沙发上,边环视边发问。他看到卧室的门关着,心想她也许累了在小憩,就轻推开虚掩着的卧室的门——邱展鹏惊呆了,床上不只是一个人:伴着一阵忙乱的悉挲声,菲菲的科主任、大块头的布鲁斯韦尔先生从地毯上抓起衬衫,迅速地遮盖住他那多毛的、中年发福的上体,“对不起,邱,对不起。。。”他嘴里不停的嚅喃着。短发蓬乱,妆容不整的菲菲靠住床头拉过被单围在胸前:“你你、你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相形之下,她似乎还没有那个洋人的紧张和歉意多些,那态度倒像是展鹏做错了事!
此刻,展鹏觉着自己的头颅内轰的一声,全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全涌上头腔,他用力按下满腔怒火,按住自己很难不挥动起来的一双紧攥的拳头,终究没有让自己失态。他先是盯住那洋人闪避的双眼用英文说“对不起,是我打搅你们了”然后将蔑视的目光转向菲菲,用中文冷冷地摔了一句“贱货”,猛转身把一对苟且偷情的男女留在了身后。那一晚,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移动双腿离开那座公寓楼、又怎么醉酒般迷迷糊糊地在黑夜里几个小时开回芝加哥的住处,那恶心的一幕在他眼前驱之不散,令他一头扑向厕所的坐便器直吐的翻江倒海。他接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沉沉昏睡,不刮胡子不洗澡,不顾晨昏,茶不思饭不想。那窗外绚烂斑驳的秋色对他来讲已不再美丽,只觉着满目尽是肃杀与凄凉。被背叛之耻让他的心脏一阵阵紧缩,被背叛之痛让他痛彻骨髓。出国后听别人讲过不少背叛的故事,他一直都笑着听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天塌了,地陷了。他一向以为钢浇铁铸般的自信与骄傲竟如此不堪一击,他被这当头一棒打得只有满地找牙的份儿了,无人倾诉。士可杀不可辱,离婚!
(二)
邱展鹏的长相中规中矩但不失俊朗阳刚。他一米七八的个头,虽然青春期分泌过盛使得面部的皮肤略显粗糙,但口方鼻正,浓眉下双目狭长明亮,特别那一头光泽的黑发浓密而柔顺,是很容易让喜爱他的女人之纤纤玉指绱佯其间的那种。从中学到大学从不间断的篮球、排球、哑铃和钢丝扩胸器械练就了他一幅专业运动员的身子板儿。他是在碧海蓝天红砖绿瓦的青岛长大的。从儿时起,他会讲多国语言的母亲就在省进出口总公司当头儿,早在闭关锁国的年月出国洽谈生意已是寻常。父亲是响当当的胸外科一把刀,给省委上至中央领导人都成功地做过手术。邱家两代人住在依山傍海景色秀丽的一栋西班牙式三层小楼里,那是身为民主人士的爷爷奶奶的家。展鹏上有四个姐姐,爸妈四十出头才有了他,是邱家两代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独子,自小理所当然地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呵护。虽然邱家也没逃过文革疾风骤雨的“洗礼”,他们也曾一度被赶出小楼,几个姐姐都把最美好的青春时光贡献在广阔天地里修理地球了。但是,七十年代末政府落实政策,他家又搬了回了小楼。恢复高考后,邱展鹏以不俗的成绩考入首都医学院,优越感与自信心于他一直是如影相随。家境好的人,容貌平平也会有几分气势夺人,展鹏就是那种乍看起来貌不惊人,但举手投足间闪现魅力的男人。中学时期的他就开始收到女同学们示爱的香笺和暗送的秋波了。上大学后寒暑假回家,城中亲朋老友举荐的、姐姐们热心张罗的各种年轻女子从邱家小楼出出进进,但小家碧玉或孤陋寡闻的她们都难以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前妻刘菲菲赢得了他惊鸿一瞥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出众的才气和清高孤傲的大家闺秀风范。
在校园里一个艳阳高照、繁花吐艳的初夏,美国著名的约翰 · 霍普金斯大学(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的一个学术代表团来访。当 莎 拉 · 汉普诺克教授在上大课的阶梯教室讲述她 神经科学 方面的研究成果时, 随团的那位翻译对许多医学术语感到陌生,先是磕磕绊绊地翻不成句, 后来干脆就卡壳翻不下去了。打破尴尬局面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生,她翩翩然走上讲台自告奋勇地取代了那位翻译。她的反应迅速而机敏,翻译得十分流畅,得到了莎拉女士由衷的赞赏,也令邱展鹏和众师生们肃然起敬。要知道,在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八十年代初,有着如此娴熟的英语口语能力的年轻人是罕见的。那小女子貌不惊人,有着开阔光洁的前额、细白的肌肤,一头男孩式的短发清爽利索。她穿着一件长及脚裸的白地黑点方领口的连衣裙,从容淡定。那会儿,正午穿透大玻璃窗的灿烂阳光倾洒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精致得有点晃眼。这不是刘菲菲吗,和哥们的女友到我们宿舍来过,当时没发现她是如此人才。。。
加强了惊愕的又一瞥是迎新生的晚会上,刘菲菲演奏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时在键盘上娴熟翻飞的纤纤十指、白里透粉的面庞上那飞扬飘逸的神情。
课余,邱展鹏立即启动哥们儿的谍报网,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刘菲菲三年级,是个北京长大的独生女。她的父母都是新华社的记者,父亲曾派驻欧洲多年。因历史清白,刘家文革中并未受到太多冲击,有幸在乱世中落得一方清闲。在张铁生和黄帅被抬举为 “ 读书无用 ” 的榜样之时,她的父母并没有对 “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 丧失信心,他们说“或早或迟,中国要发展不可能不需要科学文化的。”母亲不仅亲自在家中给她设立了中文和数学课,还为她聘请赋闲在家的英语和钢琴老师上门教授,从小学到高中一路精雕细琢。待到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并多次荣获市级数学大赛、征文比赛、英语演讲比赛的第一名,是被保送进的医学院。菲菲对于校园里莺莺燕燕们暗潮涌动的情事似乎十分的不屑,一心钻她的象牙塔,早就立下了赴美国深造的志向。
当时,邱展鹏居住的宿舍楼朝南的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对面楼下的开水房,那一溜住着的男生们就喜欢堆在窗前,凭窗眺望下面打开水来的女同学们的倩影。久而久之,有人竟列出了一个美女前十名排行榜,只要说是榜上的状元或是榜眼或是探花来了,大家就马上心领神会指的是哪一位。展鹏的铁哥儿们滦国平人称栾副官是名列榜首的 王慧茹 众多的追逐者之一,没少给 王 美人狂写情书。遇上打开水的钟点,一旦发现目标就会捞起个暖瓶呼啸而下,努力制造邂逅的机会,也不管那只暖瓶是空的还是满的。栾副官总结的经验是:如果水将开未开,锅炉上玻璃管子里的水接近沸点,那是最好的 “ 套磁 ” 的机会。有开水,人家打满了就走掉了,才灌上的凉水人家没耐心等太久也不便多搭腔,他就是在开水房里与低年级的王 慧 茹结识的。说实话,展鹏也曾为王美人心动过,也惊诧于读书好的女孩子堆里竟也绽出了一朵如此娇艳的昙花。鉴于栾副官已经如醉如痴地不可自拔,他按下了自己心头的冲动。单凭姿色而言,刘菲菲没有在排行榜之列,但自从她为美国专家当翻译大出风头之后,也成了医学院的名人。室友们知道她是邱展鹏心仪的对象后,少不了跟他开玩笑。
“ 嘿,你的才女来了,这位娇小姐可是难得来打一次水。阿米尔,快上! ” 一次,趴在窗口的栾副官冲着坐在床上吃晚饭的展鹏叫。(阿米尔是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人物,当他与青梅竹马的恋人阿依古丽重逢时,他的班长说的这句台词。当年男生之间常用来互相调侃。)邱展鹏正好一直还没找到适当的机会接近刘霏霏,就顺势学着栾副官的雕虫小技,拎了个暖瓶奔向开水房。水房里已经有几个人等在那儿,他放缓脚步站到刘菲菲身后,她个子矮,展鹏低头正好看见她洁白的颈项以上一片推剪得很整齐很短的浓密的发茬,心里涌动了一股无名的柔情。他轻声地说:“你好,刘菲菲。你为莎拉女士做的翻译真棒,佩服,佩服。”再傲慢的女孩对溢美之词也是会受用的。她侧回头用清高的目光打量他,抿着的嘴角掩不住露出笑意,“我认识你吗?”“人不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吗,愿意认识就认识了,这还不容易。其实,你和王 慧 茹到我们宿舍来过的。我叫邱展鹏,大四的,高你一届,不过英语口语我甘拜你的下风。” “你过奖了,同学。”她掉回头去,并没有继续谈话的意思,不过她对他并不反感,他有这个自信。
于是,他打定主意要营造一种刻意与不刻意之间的气氛,循序渐进。对自命清高的女孩,穷追猛打反而会掉了自己的身价,惹她看不起。这类女孩令人望而生畏,敢追的人也就少了。其实哪个少女不思春、不盼着男孩追呢。越是不会轻易陷入情网的一旦掉进去就拔不出来。一天,他坐在学院的图书馆里阅读专业书籍,余光扫到了刘菲菲步入图书馆的身姿。他先是用目光追踪,待她在一排书架前站定,便佯装偶然地出现在书架另一面,在密集排列的书籍的缝隙中制造了一个与她四目相对的机会。“你好,刘菲菲。真巧,又碰到你了。”
“你好。你叫邱什么来着,没记住,真不好意思。”
“庸人一个,能让刘才女记住姓什么已经是受宠若惊了。找什么书呢?”
“你这人真贫。心理课上,教授提到了佛洛伊德从生理病因说走向心理病因说或心理动力说的过程,挺有意思的,我想找几本佛洛伊德的书看看。”
“鄙人名展鹏,展翅的展,鹏鸟的鹏。我有一本英文版佛洛伊德的《梦的释义》,是我母亲出国时带回来的,生词太多,我读起来挺吃力的,就放下了。还是读译著容易多了。佛洛伊德曾说,是达尔文和歌德的著作促使他决定学医的。他对帕拉图和叔本华的哲学、对文学都有着很深邃的造诣。当代医学界这种全才是越来越少了。”
刘菲菲柳叶似的秀目星光般地闪烁了一下,她说“我之所以选择理科是我爸妈的意愿,我本人其实更喜欢文学艺术。就是因为比起数学和物理来,医学要多一些人情味,有更多人文的因素才学医的。人生有太多的苦难和苦痛,手术刀比文字可以更直接地给人以帮助。而且手术刀不像艺术那么容易被政治因素左右,中国的文字狱毁了多少天才呀。否则我就上北大中文系或者是音乐学院了,我的钢琴老师也曾给我打了保票的。”
“你们这学期该开始实习了吧,难得看见你。实际接触手术没吓着你吧?”
“大二学解剖课时,我没很害怕。我就想米开朗齐罗的绘画与雕塑能够比文艺复兴时期的其他画家更准确地反映人的肌肉和身体结构,就是因为他懂得解剖学,我就把那些泡在福尔马林水里人体想象成是雕塑不是真人。接触活人可不一样。前几天观摩一个胆囊手术,给病人剖腹后,老师让我用手去触摸血淋淋的脏器,我一下就昏过去了。”
“多看几次过了这关就好了,肯定得有一个适应过程。”
如同齿轮和齿轮咬上扣以后可以不停地旋转,展鹏和菲菲聊得十分投契。她向他借去了英文版的《梦的释义》,有时会主动找上门去问他关于功课的问题。在那些个还有梦、还常常做梦的季节,除了专业课程,他们共同喜欢过舒婷、顾城的朦胧诗,喜欢过塞林格《麦田的守望者》。以后,两个人渐渐地剥去了包裹内心骚动的矜持,从智慧的接触进而到小心翼翼的肢体接触。他们之间的话题也渐渐地从深奥变为浅显,越来越不具备明确的含义。有了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触摸对方时那种肾上腺分泌加速的忐忑与亢奋的体验,有了一次过后对下一次的企盼。独生女刘菲菲的偏狭敏感和聪慧过人使她迷恋于无数的小猜忌、小把戏,时而无缘无故地说些刻毒的话。两个人常会为了不足挂齿的一点冲突争得脸红脖子粗、互不相让。他发现,她冷静的外表下掩藏着奔涌的情感的岩浆,有时突如其来的火舌迫使他远离她,数日后她定会伺机与他和好如初,周而往复,乐此不疲。
与菲菲亲密的关系使原本沉闷的校园生活有了一抹亮色。在背诵大量枯燥繁复的医学术语时,他的思绪会突然跳跃到她的某个妩媚的眼神、某个细小而特别的仪态,甜蜜就从心里荡漾到嘴角上,无缘无故地笑起来。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别人眼中相貌平平的女人,展鹏看起来是千娇百媚、魅力无限。
他毕业前的那个暑假,俩个人相约去了一趟杭州西湖。他将她纤纤柔柔的手指握在掌中,两个人静静地穿过曲院风荷那婉转幽深的回廊与长亭。当时,水面上粉的白的荷花像刚出浴的婴儿,一朵朵坐在碧绿的荷叶上被微风轻波摇晃着,娇嫩的惹人怜惜。起伏的远山一片黛色。走上苏堤,不知什么人在柳荫深处吹竹笛 , 幽幽怨怨的旋律直飘向湖水的深处。他们寻了一处空着的长椅坐下。映波桥下 , 几只乌蓬船悄然驶过,划出波波涟漪,几只沙鸥掠过水面,翩然而去。穿着米色亚麻布短裙裤、紧身黑色圆领体恤的霏霏依偎着他的臂膀,半翦双眼无限深情地望着他说,“你知道欧阳修的《采桑子》吗,‘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正应了眼前的这番景,只是笙歌换成了笛声。上千年的人事更替,景还是一样的景,多奇妙呀。”“欧阳修写的是安徽颍州的西湖不是这个西湖,不过景色真的是很相像。 ” 他说。“ What ever (管他呢),西湖就是西湖。”她永不认输。
景美人媚,那一霎,展鹏觉着人生最好也不过如此了。
“人生得一知己足以,菲菲,你愿意一生一世做我的知己爱人吗?”“一生一世可太严重了,这样的问题应该有个手执十字架身穿长袍的神甫庄严地发问,我得披着雪白的蕾丝花边的婚纱站在教堂的穹顶下才能回答呢。就这么回答太便宜你了!”她顽皮地站起身,双手合十,仰起头闭上双眼,哼起了《婚礼进行曲》的旋律。。。展鹏伸出结实的双臂将娇小的她拥入怀中深深地印下一个长长的热吻,她柔润的双唇有淡淡的水果糖的甜味,令他欲罢不能。
在杭州下榻的那个设施简陋、气味浑浊的小旅店里,他俩第一次偷食了禁果,私订了终身。
邱展鹏分配到人民医院内科当大夫的第二年, 莎 拉 · 汉普诺克教授从美国给刘菲菲寄来了经济担保文件和邀请函,刚毕业毕业不久的菲菲匆匆地和展鹏领了结婚证,连婚礼都没顾上办就飞往了大洋彼岸。
忙着无数次地跑北京图书馆查资料、转五道口的书摊买回成摞的 GRE 试题书、考托福、发申请信,低三下四地在单位求爷爷告奶奶获得一层层领导的批准,百折不挠地去秀水街攻陷那座签证的城堡,人都不知道累脱了几层皮。其实他本来并没有很强烈的愿望去美国的,在北京落地生根当个好医生他已知足。成全未婚妻的理想是支撑邱展鹏不辞辛苦不怕挫折的动力。
到美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很少想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他被菲菲理想的鞭子赶着往前冲:考研、考医生执照,至少得和太太平起平坐才说得过去不是,她已经跑在前面了。他真的用心地爱过刘菲菲,曾把她当作自己精神的一个部分,肉体的的一个部分,把她的欲求当作不可或缺的氧气来呼吸。即使他们一个在美国的马里兰州一个在北京遥遥相望的那几年,地理意义上的距离都没能把他们分开,展鹏一直是信笺频传情深意切。专情和忙碌也使他顾不上对其他异性有所侧目。从过五关斩六将迈出国门后,曾担忧过如何通过博士答辩、如何早日申请到绿卡、如何削尖了脑袋进入著名的实验室去诺贝尔奖获得者的氅下镀一层金。。。就是没担忧过他和刘菲菲的关系。种种屏障数年来已一一踏平了,老婆却跟别人上了床。事业上的挫折可以令一个男人挫而不败、愈战愈勇,老婆变节的惨痛却像根拔不出来的刺扎在他心里,多会碰到那儿都疼,叫他再也不敢恋战。对刘菲菲这样的女人来说情爱也像时装一样会过季、可以脱了换新的,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曾经以周恩来总理与邓大姐的执著、温莎公爵舍了江山社稷而愿与有过 N 次婚史的 沃利斯 · 辛普森女士 厮守终生为例,嘲笑过同辈中对择偶有容貌情结或处女情结的人。但自命不凡的他也没逃得了断戟沉舟的下场。他觉着,对女人是越想看清越看不清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过征兆,只是他太自信,太放心了,从没去多琢磨。爱过的人都知道为什么绘画中的小爱神双目总是被遮盖住的。
(三)
刘菲菲从小就是个心比天高的女孩。虽然个子不高,她喜欢被人仰望的感觉。往日里,老师、同学、叔叔阿姨们对她“太聪明了!”“真是个小天才!”这类夸奖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她确实没有辜负父母的培育与期待,曾拿回家成摞的各种证书、奖状。无论是记复杂的钢琴乐谱或是数理化定理她几乎都可以过目不忘,那并没有让她花费多么巨大的努力。于是,她享受征服的乐趣,别人还在埋头伏案苦思冥想的当口她就步履轻盈地把考卷交给老师,别人练一练手风琴都不易那会儿她就可以在学校唯一的那台三角钢琴上行云流水。每每征服一道难题、一次考试、一次比赛,那种淋漓畅快犹如三伏天里食一啖香甜的草莓冰激凌、饮一口泛着白沫的冰镇啤酒。用医学术语解释,某种给人带来快感的介质重复地刺激神经中枢就会使人为之成瘾(负面的介质象过量的烟酒、毒品;正面的象成人对孩童的爱抚、成人与成人的性爱)。成长得顺风顺水的菲菲养成了征服瘾。
在医学院的女同学中,菲菲是个心智已相当成熟但身体发育相对置后的女孩。一贯不输予人的她意识到这一点时,无疑是很悲哀的。因为在对于女生的关注方面,男生们身体里的动物性是起主导作用的。即使俗话说“一白遮百丑”,皮肤白净四肢纤细的她显然不如学习成绩平平来自昆明的美人王慧茹惹人注目。王慧茹据说有少数民族血统,她秀丽的五官被造物主安放得如此恰到好处,身材起伏有致,波光流转,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她的身体是充满弹性的,走起路来胸前一对浑圆物微微颤动,挡不住的风情万种。不像现在女人们以胸前伟大为荣,那会儿国人对于丰满的年轻女子会有许多暧昧的揣测:什么不检点了,贞操有问题啦。人们普遍认为没有外力的介入,是完不成女孩到女人的转变的,而婚前的性事对于女人来说是涂抹不掉的污点。出于嫉妒或是表明自己的“纯洁”,许多女生对王慧茹避而远之。菲菲也听说过水房美女排行榜的事儿,知道王慧茹是名列第一的,她收到的情书也是最多的。她很嫉妒慧茹的魅力,她不甘心在任何方面屈居人下,也迎合着其他女生对慧茹指指点点,女人们在攻击漂亮的敌人时是很容易结成同盟的。王慧茹却是喜欢菲菲的,她佩服菲菲的学识,也由衷的欣赏菲菲脱俗的气质和得体的衣着品味,她总是找机会接近菲菲。每次暑假返校她总会把从家中带来的云南特色小吃啦、好看的蜡染手袋啦什么的硬塞到菲菲手里。
“给你的小礼物,别嫌弃。你们在北京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多有气质呀。咱们年级我就最佩服你了,打死我也变不成你那么聪明。也没见你熬灯熬夜的,一考试就得最高分。”
“你那么漂亮,将来嫁个能干的男人不成问题,不用羡慕别人。别人羡慕你还羡慕不过来呢。其实你用不着苦哈哈地像我们这些丑小鸭一样熬这五年医学院的。”菲菲酸酸地说。
慧茹就像听不出话里的揶揄,诚恳地回道:“得了吧,菲菲。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还是像你这样自强自立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学医是有原因的,生命太脆弱了,我看到过求医问药的艰难,我想让别人求我,而不是去求人。”
“没有人能真正掌握命运,命运太玄妙了。往往你最想得到的是你得不到的东西。拿你的容貌来换我的聪明你肯吗?命运在上帝手里,不在你我的手里。”
“真的,容貌对于女人来说不一定是福。红颜薄命。我们云南的那个演《五朵金花》的电影明星够漂亮吧,结局多惨哪。就说我妈妈吧,长得比我漂亮多了。我爸年轻时是个才子,但他有严重的哮喘病,成年吼喽吼喽得喘不上气来,越病越厉害,早早的就成了个废人,只能从市作协办病退回家领劳保。我妈在文化馆管图书,工资很低。为了医好我爸的病、为了带大我们兄妹几个,我妈四处找人借钱、寻医寻药,可她求到的男人都打她的美色的主意。以后,占没占到她便宜的还在外面诋毁她,话讲得可难听了。文革中,馆里以生活作风问题为名把她整得好惨,我爸去世不久,她就吞安眠药找我爸去了。我和哥哥寄养在舅舅家,那会儿谁家也不富裕,我们哥俩没少看舅妈的白眼。我就拚命读书,我想只有考上大学我才能有出路。” 讲着,慧茹好看的杏核眼散瞳了似的茫然地望着窗外,没有泪,她说她的泪早就流干了。她从没对其他同学讲起过她的身世,她觉得菲菲是个有思想的不凡的女子才对她讲的。她说她真心地想跟菲菲做朋友。
漂亮而又舍得低下姿态来的女孩是很难让人拒绝的,漂亮而苦命的女孩更令人怜惜。慧茹不仅和菲菲分享她的小吃,还爬到菲菲的上铺来就着夹在床头上的绿色铁皮小台灯温晕的灯光分享她收到的情书,读那一行行笨拙的、火辣肉麻的文字,两个女孩常常笑得东倒西歪肚子都痛了。一来二去,慧茹的真诚融化了菲菲的冷漠,淡化了她心中的醋意,两个不同类型的女孩也就真的成了闺中密友。表面清高的菲菲对于红男绿女的事并不是真的不响往,只是众男生对这位过于拘谨、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姐敬而远之,使她没有机会去体验罢了。在功课学习方面帮慧茹一把对于菲菲不过是举手之劳,而慧茹漂亮脑瓜里的那些关于情爱的故事和她对于分析鉴别男人的独到见解也正是菲菲乐于倾听的。学习尖子和美人尖子走到一起吸引了校园里更多的目光,取长补短,相得益彰。
这一天,食堂的餐桌上,女同学们也议论起魅力男生的排行来,但是学理科的男生中帅哥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女生看男生又不只是直观的吸引那么简单,所以叽叽喳喳地终未达出个共识来,但多数人认为某个大三的男生长得很像日本影星三浦有和,是首医最帅的。在灰色水泥砌成的长水槽子前洗饭盒时,慧茹用臂肘连连地碰菲菲,示意她回头去看站在她另一侧的一个男生——他叫邱展鹏,怎么样?他是我的梦中情人。慧茹小声地告诉菲菲。那时菲菲与邱还未相识,仓促的一瞥对于邱的清晰有力度的侧面轮廓印象颇深。
慧 茹告诉菲菲,我扫描了一圈儿了,我告诉你吧,男人长得太漂亮了没用的,那个假三浦友和讲起话来慢慢悠悠的,功课也不怎么样,我可看不上他。男人重要的是男子气再加上学问和气质,邱展鹏绝对没得说,要挑男朋友他是我的首选。别看他平时话不多,那回在八大高校关于新时期意识形态的论辩会上他舌战群儒可出风头了!他的室友滦国平总缠着我不放,拉我去过他们宿舍几回,第一次见面就把滦国平给比下去了。我就想,要是换成邱展鹏追我就好了。滦国平太傲慢太浮躁,虽然他是北京人,家庭条件也挺优越的,她爸是个部长,可就是没有邱展鹏显得成熟。菲菲说,我认为这年头热衷政治已经过时了,那次论辨会就没去听,真可惜没见识到你的梦中情人的风采。刚才就瞧见个侧面,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认识。
在那个年龄段,女孩子们一定要把自己的情事找一个人来分享才觉着塌实的。慧 茹为了让好友鉴证自己的眼光就常拖着菲菲去篮球场看邱展鹏打球,去校园的舞会追逐邱展鹏的舞步,还以咨询课业学习为名去过几次他们住的男生宿舍。碰面时邱展鹏总是落落大方地和 慧 茹打招呼、聊天,把她当做滦国平的女友很客气地对待。头几次接触展鹏对菲菲并没有过多留意,男生们的注意力和兴奋点大都落在王慧茹身上,这曾经使菲菲一度觉得酸溜溜的。那时展鹏并不是对美丽的 慧 茹无动于衷,他也是十分的心生好感的,但凭义气而言他决不会去夺哥们儿所爱。 慧 茹没找到适当的机会将这层纸被捅破,展鹏自然也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慧茹曾经恳求菲菲有机会替她转达她对展鹏的情意,菲菲却一直拖着没讲。因为刘菲菲也看中邱展鹏了,他良好的教养、得体的谈吐深深地吸引了她,使她萌生了征服这个人的强烈的欲望,但碍于自尊心太强又不好明显地抢了慧茹的先,她一度左右为难。美国代表团的到来终于使她有机会闯入了邱的视线,抢在 慧 茹表白之前赢得了邱的好感。在水房和图书馆相遇时镇定地装作不识邱的大名,是她欲迎故拒之伎俩,当时她是怎样地按耐着心中的狂喜呀。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美貌是所向披靡的,她巧妙地展示着自己的聪颖与学识,惟其是 慧 茹之短项,把邱展鹏抢到了手。而王 慧 茹眼看着自己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把心爱的人丢了,直悔得痛心疾首。她没想到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不仅不帮她,还毫无歉意地横刀夺爱,当仁不让,这使她伤透了心。许多个夜晚她悄悄地用被子蒙上头暗自呜咽,止不住的清泪侵湿了大半个枕头,学习成绩陡然间下降了许多。后来她退而求其次认真地做了滦国平的女朋友。当时校方禁止学生谈恋爱,不慎怀孕打胎被披露了的王 慧 茹被医学院勒令退学回了云南。冷心肠的菲菲很快就把曾经的密友淡忘了。
一直到了许多年以后,刘菲菲成了邱展鹏的妻子,她才将 慧 茹的那一段情和盘托出,还挑衅地问展鹏如果他那时就知道了会不会作出另一种选择。展鹏说,你胡说什么呢,早就水过三秋了。是啊,听说在昆明一所医院里做护士的王 慧 茹发福了许多,嫁了一个当地的机关小干部,为人妻为人母地过着平淡的日子,她已经美貌不再。倒是从美国回来的、没要孩子的菲菲,精致的容妆、精致的套裙、精致的发型,不变的白皙的肌肤,腰身仍然纤细苗条。同学们笑她活成精了,于她竟不见岁月的痕迹。
当布鲁斯韦尔教授把他臃肿的身材藏进剪裁考究的名牌衣裤里时,确实有种气宇轩昂的大学者气派。他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和离异了的母亲在美国南方的一个小镇里生活,父亲是个不得志的推销员,酒鬼。他憎恶父亲的萎谢与窝囊,怜惜母亲的操劳,于是多年来他努力地改掉了刺耳的南方口音,一路奋斗成了全美呼吸心肺领域的佼佼者,建树颇丰。像许多出身卑微而混出头来的人一样,他特别注重自己的形象和别人对他的看法。他订阅本行业的顶尖杂志,也买《 GQ 》、《华尔街》或者是《如何掩藏你的年龄》一类的杂书。他积攒名酒,每周至少打一次高尔夫,而且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他每每作学术报告前对自己所讲的内容都精心设计,总能选择非常恰当的比喻将枯燥的人体机理结构描述得风生水起,妙语连珠,极具吸引力,令许多医学生望而仰止,崇拜不已。这位布教授近年来在私生活方面却不太顺手。前两任夫人都是他移情别恋弃如敝履的,不想第三任做珠宝设计师的太太攀上了某银行家带着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离他而去,大大挫败了他在情场上无往而不胜的锐气。公开场合的风光挥不去他独守空宅的清冷寂寥。这些年中国学生多起来了,但他们多数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发型衣着甚不讲究很难引起傲慢的布教授的侧目。他注意到精致的中国女子刘菲菲不仅讲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专业学习很出色而且还很时尚。
布教授主持的大查房总是座无虚席,连其他科的主任级医生都会来倾听其诊断报告。菲菲这天早早起床精心地在镜子前花了个把小时,在脸颊抹上柔和的透明粉底,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将睫毛收拾的又长又翘,抢先在病房里占据了一个显眼的位置。查房前,布教授挂出了一张 X 光胸片,询问哪一位可以从观察片子指出病人的主症所在。在场的人都知道,通常都是要了解病人的病症再从片子上印证而作出诊断,此问反其道而行之,一时无人应答。菲菲举起了她纤细的右手,果断地走上前去:“从片子看来,病人是典型的二尖瓣狭窄继发性肺水肿,增大的左心房和肺部的 KB 线都非常明显 , 所以主要症状应该是心慌气促。”“主症是发热,是细菌性心内膜炎使心功能急性衰竭造成的。”布教授板着脸纠正。看到菲菲迷惑不安的神情,布教授又补充道“这个病人确实是二尖瓣狭窄,心内膜炎细菌感染发热本身是没法从片子上看出来,你的应答已很接近了。”听众中发出淡淡的会心的笑声。
不久,布教授出于对一个有灵性的学生和一个有吸引力的异性的双重欣赏,指定刘菲菲作他的“ fellow ”( Fellow 的位置介乎于主治大夫和住院实习大夫之间)。在医学领域里,从师于何人对于一个医学生的前途是至关重要的,菲菲为此欣喜若狂。读医嘱,一起查房研究诊断结果,闲暇时也聊到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大相庭径的生活方式。在菲菲的眼里布教授这个大人物的头上罩着一圈炫目的光环。另一种人类,另一种生活方式对刘菲菲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她虽然不能像歌星麦克 · 杰克逊那样把皮肤漂白,或者把眼睛染蓝,但她旧日的种种价值观已经在渐渐地颠覆:大学时代的白马王子邱展鹏不仅学业和事业的发展落在了她的后面,而且缺乏绅士风度、吝啬甜言蜜语、不知道高尔夫球场按多少个球洞划分、不了解餐前酒和餐后酒的区别,行床上之事又那么单调莽撞,根本不懂撩拨女人情欲制造层峦迭起高潮的种种技巧。相形之下,言谈举止风度翩翩、衣着考究珽括,床上功夫历经千锤百炼的布教授的形象一节节升高,邱展鹏在她心目中的高度就一节节地跌落下去。分别的日子也磨蚀着记忆的清晰度,邱展鹏的样子变得模糊了,他的照片是不会有温度和触觉感受的,无论展鹏怎样把菲菲活生生地思念着,对她来说远在北京的他也已经等值于一张旧照片了。于是,对于展鹏从大洋彼岸的来信她总是以学业繁重为托词隔三差五才回个三言两语,即使展鹏到了美国她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而当大名鼎鼎的布教授摇动橄榄枝,几顿烛光晚餐、几番爵士酒吧的夜半倾谈,刘菲菲就丢盔卸甲地奋勇献身了。老到的布教授启蒙了刘菲菲从未领教过的床第乐趣,菲菲从崇拜而生的爱意迅速地演化为迷恋。不过,虽然两人已是亲密无间,但老布从未把谈婚论嫁提上议事日程。菲菲想,不见兔子不撒鹰,在老中里面,展鹏不是不出众的,她不会轻易地抛出手中的这张王牌。她一直以为展鹏是不会识破的,她以为两地分居正好给了她斡旋的余地,她在等待与布教授的关系瓜熟蒂落的一刻,进而可攀上高枝,退而还有邱展鹏在,欲速则不达。可这出戏演砸了,结果是鸡飞蛋打一场空。老布转去加州作主治医生以后渐渐地停止了与菲菲的联络。菲菲曾一厢情愿地觉着自己比别的中国人更美国化,而且下了很大的努力不断地继续美国化,其实在美国人眼里她仍然是很中国的中国人。注重生活质量的老布并没有考虑娶一个异族女子当太太,太多生活的细节难以默契合槽,新鲜感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像偶尔吃一顿中餐换换口味,但是吃惯了牛排和通心粉的他顿顿中餐怎么能么受得了呢!老布没抓住,又丢了邱展鹏,后悔莫及的菲菲也曾托朋友试探过展鹏的意思,试图重归于好,被展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好在菲菲借老布的名声在实习期满之后顺利地进了新泽西州一间不错的大医院,当上了名副其实的肺科医生。她没有全盘皆输。
(四)
星期天。清晨的回笼觉往往会做一些怪梦,邱展鹏梦见有女人在枕边与自己耳鬓厮磨,甚至似梦非梦很具体地感觉得到那女人温润的气息和纤柔的触摸。他拼命地想看清楚那女人的面孔,但眼皮重似千钧,这种没有视觉只有触觉的状态让人觉得恐怖。他在梦与醒的边界挣扎,不想和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发生关系,身体某些部位的亢奋又难以按耐。于是,他拼命挣扎着跨越到醒的此岸,一骨碌从 king size 的床上爬了起来,全身都是汗津津的。妈的,最近怎么总做这类的梦,真烦。可能还是得把这张床处理掉,睡得太舒服了就容易做春梦。
美国管特大号的床叫国王号 —“king size” ,次大的叫皇后号 —“queen size” ,之后“ full size ”什么的排列下去。在美国多数生活用品都是标准化了,配套配件方便得很,不容易搞错。婚姻有标准吗?没有,每人能划出来。这张大床是他上次的婚姻留下来的唯一的物件。单身汉谁买这么大的床呀,租公寓都得事先量好了门的尺寸,否则搬都搬不进去。前妻菲菲在他们买下第一所宅子以后看上的这张大床,死活要拖回家来。在床具商店里,菲菲在店内陈列的一张床一张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地试了个遍,经不住那位西装笔挺、不厌其烦的销售先生极力推介买下了这张床。一千多美金本来是小俩口整个卧室的预算,最后都花在了这套床架和床垫上。记得菲菲梗着细白的颈子,一字一顿地从涂得猩红的薄嘴唇里吐出下面这段话: “ 人生的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咱们好不容易才熬出头,我们的睡眠一定具有高质量才行! ” 在美国,确实是一分钱一分货。这张床的床垫不只是一味的绵软,极柔韧,它既有力地托着你的身子,又能随着你变换姿势时的动势而凹陷。那位销售先生没骗人,两个人睡在上面,你可以不受另一个人翻身的干扰。你用手使劲往下按都感觉不到里面的弹簧。象牙色床架四角耸立着四个镂花的装饰性柱子,床头轻挑着的几缕蕾丝帷幔,垂落下几分朦胧几分暧昧。刚睡上这张床,菲菲曾经贴近他的耳朵甜蜜地说, “ 睡在这张床上我找着帝王的感觉了。你是我的皇帝陛下,我是你的皇后。想想中国的皇上真不会享受,故宫里的卧榻和太师椅都硬的跟板砖似的。瞧人家西方人多懂得享受! ” 谁想得到,两个人从穷学生晋升到体面的中产阶级,从与众多做园艺干粗活但热情洋溢的墨西哥人为邻的简陋公寓搬进独立式带前庭后院的私宅买下这张大床没多久,婚姻却玩完了,他又一个人搬入了公寓。虽然这次租的公寓位于高尚住宅区,但人往低处走的滋味仍是苦涩。离婚时两个人所有的财产换算成现金,毫厘不差地一分为二。牵扯到利益分配,人性的丑陋暴露无遗,就像是包裹在华衣霓裳里的半老徐娘突然间抖落掉一身的装扮展示出所有松弛的皮肉来,能吓你一跳。在两个人共同的账户还没有关闭之前,平时不是赶上削价绝不买衣服的她突击刷卡,冲进平日望而却步的内曼 · 玛蔻斯狂购了一堆名牌货。他不傻,信用卡的账单一来他就看出来了,可他没追着要那笔钱。他想,毕竟她没变心之前的许多年他没有给她、她自己也没舍得买过很像样的时装或是首饰。后来,菲菲的女朋友安琪告诉他,那些东西离完了婚菲菲就全拿去退了,她想要的是钱。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再挣,情呢,情是流水去了再也不回。展鹏在社区报纸上登载了搬迁抛售的广告,大部分家俱都折价售出了,他只是觉得这张床睡上去实在是挺舒服的,贱卖掉亏了,就扯下了床头那些纠纠缠缠的帷幔留了下来。菲菲说,这张床我反正不要,卖了分卖的钱,你要留下,给我原价的一半。
女人骨子里都是水性杨花的,无论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蛋,肚子里揣了什么样的学问。刘菲菲并没有出众的容颜,自己选了个内秀的,却也跟纳斯达克的股票一样不保险。有一句香港明星梅艳芳在名表广告里说的 “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 流行了好一阵,可是有多少人可以真的不在乎呢,特别是对于被背叛了的那个人来说,有几个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那么潇洒?除了嫖妓,可那是动物性的活动,按时髦的说法是只跟下半身有关系。这时,他突然莫名地想起了 王慧茹,就是那朵曾经在首医校园里盛开的最娇艳的花,想起了她曾经看他的眼神。。。如果,如果我娶的不是菲菲而是慧茹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更悦目的五官、丰满得多的身材,少的只会是菲菲的那些要命的虚荣心和鬼心眼儿,我那会儿怎么那么眼拙呢。婚后菲菲提起过校园里慧茹对展鹏的那段单相思。曾经被一个美丽的女人喜欢却看中了一个并不美丽的女人,倾注了那么多情感,耗费了那么多时间,真不值得。他闭上眼睛,回忆起某个初夏的傍晚在校园里和慧茹的一次偶遇:她端着洗脸盆刚从公共浴室出来,穿着一件普通的浅粉色一字领的细布短袖衬衫,丰满的胸部都快把颈窝下的衣扣撑开了,束成马尾的粗粗的一捧湿漉漉的长发润泽柔美铺满双肩。她那么近距离地站在他面前,目光热辣辣地、富有侵略性地直视着他。
“今天来不来我们宿舍会你的栾副官?他对你可是望眼欲穿啊。”展鹏被望得有点不自然,就用玩笑话让自己放松。
“谁的栾副官?你别乱点鸳鸯谱,他一厢情愿的,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他。我的心另有所属。” 慧茹把长发扯到胸前用嫩藕似的手指把玩着,垂下了眼帘。
“可别,可是不敢三心二意的,你要是看上了别人栾副官准得和那个人决斗,会出人命的。”
“去你的。要是我看上了你,你会为我决斗吗?”她眼睛里的有灼人的火焰。
“你别瞎说,栾副官可是我的铁哥们。我还有事,该走了。”
“胆小鬼。把路让开。” 慧茹故意直冲着展鹏走过来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笑着走过去了。
过去了那么多年,展鹏竟然清晰地记起当时被撞的感觉 ,那潮湿的热烘烘的体温,甚至记起了她头上洗发水茉莉花般的的香味。人生是不可以重来一遍的,错过了一次,可能就错过了一生。
展鹏想得头脑发涨,胸口实在憋闷得慌,小腹以下有一股暗涌一阵阵地冲撞找不到倾泄的闸门。
他跳下床走进浴室,退去内衣裤,赤条条地站在喷头下扭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喷薄而出,激得他打了个冷战,臂膀和胸部、腹部绷紧的肌肉激显出好看的轮廓。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他不无得意地想,我还没老,很多四十上下的同胞已经开始脱发、开始长啤酒肚了,人到中年我的体形应该算上乘的,闲置着真是浪费了。这样好的身体怎么能没有欲望呢,没有就不正常了。他展开双臂仰起头迎向莲子喷头,冲吧,冲净欲念,冲走所有不愉快的思绪!渐渐的水温变暖了,紧绷着的神经和小腹以下的部位松弛下来,抖落水珠、抖落满身和满脑子的混浊整个人感觉清爽一些了。。。淋浴真是个好东西,不知道谁发明的。
展鹏懒得穿衣服,裹上毛巾浴衣走入厨房。给自己煮了一杯浓咖啡,煎了两片鸡蛋吐司,就着早餐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四十不惑,可能已经过了激情燃烧的年纪,他很少加入聊天室里的噪杂和喧嚣,但看看别人在聊些什么话题还是挺有趣的。网上总有人慷慨激昂地对进入主流社会啦、真正融入主流生活啦这类话题喋喋不休,无聊。为什么别人一定要带你玩?自己玩有什么不好,和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玩有什么不好。成长的经历背景都不一样,我们这些成年后来美的,学会用第二语言生存已不易,强弩着去迎合人家感兴趣的话题,硬要把人家在成长中自然而然积淀下来的内容在学业的重负之外硬塞进下载了几十年中国内容的脑袋,人脑没那么大的记忆贮藏量,就像电脑下载太多了会死机一样实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实,在这个到处晃动着各色面孔的移民国家里,给了你求知的机会、就业的机会,只要你足够优秀,借贵方一块宝地活人罢了。医院的同事们还不是印度人过印度人的节日、吃印度人的咖喱;爱尔兰人庆贺他们的圣派垂克斯日( St. Patrick's Day ),在每年的三月一日穿他们的绿衣裳;犹太人齐齐地在哈纳卡日禁食( Hanukkah :犹太教节日 ) ,去犹太教堂做礼拜。就算真正回到中国,有几个人呆在主流社会的圈子里成天呼风唤雨的,还不是得乖乖地听上司的吆喝。在遭遇了婚变的邱展鹏看来,一个人活到衣食无忧再有个可心的伴儿、膝下再有一双子女就算是享了齐人之福了。老美在婚前呼朋唤友夜夜笙歌,婚后多数中产阶级家庭也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日子。他想,小兄弟们,慢慢悟吧。古人云食色性也,其实衣食无忧以后,性才是个大问题,比进入主流社会来的现实。大概“性福”的戏水鸳鸯们不会有太多闲工夫在网上闲逛的吧。自己不打算娶洋人为妻,中国的胃再加上千头万绪摘不清的中国情结是洋老婆解决不了的。在国内办公室里成摞的报纸都懒得看,在国外呆久了见了张有中国字的纸都读着亲切。再说,他也不劳神非得过得很有“格调”。可是,遇到投脾气又顺眼的单身女同胞的机会这里还真是有限。老中的各种家庭聚会上年龄和自己接近的人多已成双成对、甚至早就怀抱老三拖着老大老二的了,偶有几个弃妇怨妇也是愁云惨淡的昨日黄花。在人家近年来的新生代眼里八十年代出国的这拨已然是老土冒、老古董了,难呐。他眼睛浏览着电脑,思维漫无边际地游荡,随着一声清脆的模拟铃声从电脑屏上弹出了一桢“收到新邮件”的通告,打开来一看是小姐姐邱展卿发来的:
贤弟,如可能的话,请近期安排回国一趟。我给你收集的候选对象已有一个加强连了,急等接见,人的资源还是祖国丰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老邱家传宗接代,你可是责任重大。国内有大把的机会,你不能太消极。条件好的女子很难长期留在我的名单上,你不来人家就另有高就了。你的条件对她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得抓紧时间。
展卿
在省外贸公司驻京办事处工作的小姐姐邱展卿是个社会活动积极分子,离婚多年,交游甚广,也一直对弟弟的婚事最上心。她逢人便推举弟弟邱展鹏,人长得如何如何帅气又在美国当执照医生。弟弟是他们邱家的骄傲,怎么能找不到个合适的女人呢。她给展鹏寄来过成摞的女人靓照,每次越洋电话都少不了给弟弟施加压力。也许真该回去试试?本来计划和朋友去科罗拉多州滑雪的冬日假期改为去北京碰碰运气,再说,也该回青岛看看家人了。
(五)
这天,邱展鹏拖着行李箱从北京首都机场国际航班出口处走出来,伦敦雾牌的米色厚里子风衣的衣摆拍打着他穿着合体的利维斯牛仔裤的结实健壮的两条长腿。密密匝匝被拦在围杆外的接机的人们个个都伸头探颈地在向里面张望着,有满目期待迎接久别的亲友的,也有百无聊赖地举着牌子履行接人公务的。他不经意地瞥到人群中有个把不同年龄的女人向他投过来欣赏的目光,令他自我感觉良好。忽然,展卿那颗披着染成棕红色的大波浪长发的头从许多人头堆里钻出来,像是丛林中举起的一个火把。“展鹏!我在这呢!”她大声叫着,不客气地用手臂拨开挡在她前面的人,扭动着已见鼓胀但不失柔软的腰肢朝展鹏迎过来,绛紫色的羊绒大衣,藕荷色的高领毛衣搭配得无可挑剔。走出候机大厅,北京冬季铅灰色的广阔天空映入眼帘,迎面扑来裹挟着浮尘味道的干冷空气,广场上熙熙攘攘地走着让他觉着亲切的同宗同种的男男女女,久违了仍那么熟悉的一切让他多少有些激动。
展卿的黑色奥迪车的皮坐上散落着文件夹、杂志和化妆品盒啦围巾啦什么的,简直无处入坐。哎呀真不好意思,展卿说着忙把前座椅上的东西腾开,展鹏才得以坐下来。下了机场高速之后市内的车流如网中之鱼、如关在盒子里的蚯蚓只能缓缓蠕动举步维艰,眼看着骑自行车的和人行道上步行的人都比车辆走得快,展卿不耐烦地燃起了一支日本七星牌香烟,摇开半扇车窗将烟吐出去。咱们赶上下班的高峰了,再着急也没用。瞧瞧,这几年修路赶不上买车的速度快,诺大个京城快成停车场了。我告诉你啊,你不是回青岛之前在北京只待三天吗,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今天给你倒时差,明天就开始见候选人。你外甥女在住宿学校周末才回家,你就住她的房间。这丫头主意越来越大,现在净跟我对着干。你为她好吧,人家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咳,眼不见心不烦吧。现在生意不好做,没钱的瞎张罗,真正有钱的口袋看得可紧了,又要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钱刚从这边进来那边就得花出去,累死了算。从机场高速路到展卿居住的亚运村公寓楼整整开了两个多小时,喋喋不休的展卿发现展鹏不知何时已经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才想起来这里的傍晚在美国该是凌晨时光,就停止了唠叨。
展鹏和展卿步入一间名为“草庐品茗”的茶楼,时值第二天的下午五点半。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店堂门口一位穿一身蓝色蜡染的中式衣褂姑娘,笑眉笑眼的,圆嘟嘟的脸蛋红扑扑,还未洗净乡村的纯朴。她热情地迎上前来,“两位喝茶吗?里边请。”店内似乎没有几桌茶客,一个个包间的日式拉门都敞开着,空空落落清清冷冷的。选了一间藏在拐角较僻静的包间坐定,展卿张罗着点了一种名曰“青山绿水”的茶,和几样小点心。两个蓝衣少女跪于红木茶案前,麻利地布好杯盏,开始倒开水冲泡。茶杯里沏开了的茶水绿得玲珑碧透煞是好看,味道微苦却很爽口。“您需要什么尽管叫我们,电炉上热着开水,您可以自己添。”其中一个姑娘说。展卿嘱咐道,“哎,一会儿有找邱先生的就领到这里来好了”“好的。 ” 两个姑娘答应着轻轻地退出去,将拉门掩上。
展鹏一直觉得介绍对象这种方式是万不得已的下策,四十岁还放单飞的他今天无奈地坐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选人或者被人选,感觉有点怪异。
——本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