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胡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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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赵姨娘也有过青春,美好的青春,一如大观园里生龙活虎的袭晴平鸳们。不用费心费力地去找赵姨娘的青春的影子,从袭晴平鸳们的可爱的形象里,就能找到赵姨娘昔日的模样。遥想贾政当年,小赵初嫁了。如果赵姨娘不是一个出众的丫头里的人尖,贾母会同意让贾政娶她作妾吗?曹公的高明就是在这些地方啊,就象一幅画,满打满画的并不是好画,而恰当地留出了足够空白的才有味道,唯有空白,才留给人无穷的想象。正如为文,必得象外之旨,言外之意,不尽之情出于字外,无字处之有声,才是高妙的境界。
但是,这些人们已经不记得或不屑于去回想了,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现在的赵姨娘,一个不太着调、长着一付“鱼眼睛”的半老妇女了。鱼眼睛,园而鼓,鼓而凸,周围多皱褶,确实象极了眼袋渐坠的中年人,尤其是劳苦的中年人。养着小子的半老的赵姨娘,一月只有二两的例银,生活过得紧巴巴的,更别说还能有什么钱用来养颜护肤了,生活留给她们的只有沉重。即便如此,如凤姐这样的厉害角色也不会放过她,风风光光凑了这么多银子过生日,她偏还要拉上赵周二位苦巴巴的人来做陪衬,赵周二位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如果说尤氏还平儿鸳鸯等人的份银还有些拉拢讨好的意思的话,那么私底下还赵周二位的份银则实在是一个人善心的表现了。就冲这点,对尤氏的好感不是增加一点二点。
有人说,赵姨娘就是最可恨嘛,看看她对宝玉和凤姐做的事,欲致他们二人死地而后快,心思何其毒辣,难道还不可憎可恨吗?诚然,这个是极可恨的,虽然最后阴谋并未得逞。但是,我们对于强盗一样指使手下打死人抢人的薛公子的母亲,对于谈笑间就让别人丧命九泉的凤辣子,怎么就恨不起来了呢?或者说就没那么恨之入骨呢?就因为赵姨娘没有她们年轻漂亮,没有她们有钱有势,没有她们能干会说吗?还是因为赵姨娘的争,失了分寸失了体统,态度激烈偏又手段愚蠢,一句话,没别人那么会争,所以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同情难不成果然还要先分一分是否年轻漂亮,有财有势和能干会说,或者有分寸有手段会争取吗?同情更多地应是给予弱者,而赵姨娘毫无疑问是一个弱者,一个被损害的弱者。然而,同情来自于哪里呢?我们的同情心到底要给予什么样的人呢?
又有人说,同是姨娘,为什么周姨娘就不跟赵姨娘一样呢?在同是被损害的可怜人这一点上,二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周姨娘不惹事生非,不代表她就过得好,也不代表她心里就好受,同样也并不代表她不想争,也许是知道争也没有用罢了。但赵姨娘不一样,除了性格的原因外,她还是一个母亲,一个给人作妾的母亲,一个无权无势无钱无靠的母亲,她不能不为她的儿子着想。一切的事物都是相对的。宝玉在贾母及众人的眼里是个宝,可在赵姨娘的眼里却是个钉子,有这个风神俊美的钉子在,她的形容委琐的亲儿似乎是没有出头之日的,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自己最清楚。只有自己替他争,不管争得到还是争不到。这是一个做母亲的不得已处。
母爱是最伟大的,最无私的,但有时又是最狭隘的,最无理的。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除了敬意,只有叹息。我们无法要求赵姨娘这个做母亲的一定要具备什么样的素质,赵姨娘就是赵姨娘,她不为儿子考虑为谁考虑?兄弟死了她为什么不能求一个和袭人一样的待遇?她为什么不能要求自己的女儿开开恩,更何况并不是无中生有的无理要求?我们对探春这个妙人对母亲的态度,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予以同情,而对于一个挣扎着生活的母亲却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予以责骂。要知道,天下的母亲,并不是个个都是那么有文有化、有礼有节、有智有慧、十全十美的,平凡、愚笨、文盲、偏执甚至冲动的母亲,世上还有很多,如果你如探春般也有一个这样的母亲,是不是也会嫌母丑呢?
又有人说了,赵姨娘是最可恨的,这是曹公的意思。呵呵,恕我直言,我没那个慧眼,竟不知这居然是曹公的意思,不知是从哪里看到。我所看到的,是一个青春曼妙的天真少女走向残酷走向毁灭的过程。赵姨娘并不是天生就这么惹人厌的,然而,人们一旦建立了这样的印象,就变得不能磨灭了,就好比抓小偷,抓到一次仿佛所有的偷盗就都是他干的了。就象赵姨娘顺道去看黛玉,也变成赵姨娘虚伪的表现的证据了。其实,一来不过是黛玉心里想的,也未见得就一定如此;二来,即便是顺道的,又怎么样?生活中,顺道问候的事太多了,难道都要和虚伪挂上钩吗?谁没有顺道拜访过别人?难道有才华有品味的人顺道拜访就不是虚伪,无知识无口才的人顺道拜访就变成虚伪了吗?再说,顺道来看你,总比顺道也不来看你强得多。
依我看来,赵姨娘非但不虚伪,反而比一般人率真实在的多。哭也哭得,闹也闹得,什么时候都是一付真心肠、直性子。想必年轻时和现在的晴雯颇有几分的相似。即便可厌,也可厌得真实,比那些肚子里九曲十八弯的虚伪要可爱得多了。说实在的,除了陷害宝玉和凤姐这件令人可恨的事,赵姨娘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过失。生活的残酷,是会压抑、损害和扭曲一个人的心灵的。对于赵姨娘,我只有同情,只有理解,只有叹息,而不忍责而骂之,唾而弃之。
曹公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如我等才疏学浅之辈,实在不敢妄议。不过,依我想来,热爱或喜欢袭晴平鸳们的人可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因为,袭晴平鸳们的今天或许在映照着赵姨娘的昨天,赵姨娘的现在或许正折射着袭晴平鸳们的未来,我坚信这一点,并以为这也许才是曹公的真意所在。赵姨娘的过去的空白,由袭晴平鸳们来填补,赵姨娘的未来,则只能由未来考古发现或神人们来填补了。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悲)里,怎么会没有赵姨娘这一个呢?曹公的悲天悯人的胸怀,不会容不下一人赵姨娘的。
一个碌碌无为、忙而不得其道、不得已要下黑手的母亲,却生了个大气聪慧、心思志气可比男儿、且胳膊肘儿并不向里拐的女儿,这个世界上的造化实实地令人感慨万端。界线是可以划的,但血缘是割不断的;女儿也许以这样的母亲为恨为耻的,但母亲讲过哭过后并不以此怪罪女儿;子也许不以母为荣,但母决不会嫌子丑。虽然看不到曹公的后四十回,但我相信,在曹公的“千里东风一梦遥”的涕别的江边,只有赵姨娘痛哭失声的哀鸣会深深地打动我的心。人只有在永远失去的时候,才会骤然明白真情亲情的可贵。探春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告爹娘”有理由让我相信,母亲赵姨娘是会活在她的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