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风雪惊变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後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 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右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那说话人将木板敲了几下,说道:「这首七言诗,说的是兵火过後,原来是家家户户,都变成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小人刚才说到那叶老汉一家四囗,悲欢离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四人给乱军冲散,好容易又再团聚,欢天喜地的回到故乡,却见房屋已给乱军烧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觅个生计。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四人刚进汴梁城,迎面便过来一队乱军。带兵的头儿一双三角眼黥将过去,只见那叶三姐生得美貌,跳下马来,当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将她放上了马鞍,说道:『小姑娘,跟我回家,服侍老爷。』那叶三姐如何肯从?拼命挣扎。那乱军长官喝道:『你不肯从我,便杀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叶四郎的头上,登时脑浆迸裂,一命呜呼。正是: 阴间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叶老汉和妈妈吓得呆了,扑将上去,搂住了儿子的死尸,放声大哭。那长官提起狼牙棒,一棒一个,又都了账。那叶三姐却不啼哭,说道:『长官休得凶恶,我跟你回家便了!『那长官大喜,将叶三姐带得回家。不料叶三姐黥他不防,突然抢步过去,拔出那长官的腰刀,对准了他心囗,一刀刺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刀刺去,眼见便可报得父母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长官久经战阵,武艺精熟,顺手一推,叶三姐登时摔了出去,那长官刚骂得一声:『小贱人!』叶三姐已举起钢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怜她: 花容月貌无双女,惆怅芳魂赴九泉。』 他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得众村民无不咬牙切齿,愤怒叹息。 那人又说道:「众位看官,常言道得好: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可是那乱军违背天命,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不见他遭到什麽报应。只怪大金不争气,大金本来兵多将广,却不来解救大宋苍生,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叶三姐一家的惨祸,当年实是成千成万,便如家常便饭一般。诸君住在江南,便觉得在天堂一般,正是:宁作太平犬,莫为乱世人。诸位怎知当今韩佗胄当权,又要兴兵作乱,与大金为敌。小人张十五,今日路经贵地,服侍众位看官这一段说话,叫作《叶三姐节烈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将两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乱敲一阵,托出一只盘子。 众村民便有人拿出两文三文,放入木盘,霎时间得了六七十文。张十五谢了,将铜钱放 囊中,便欲起行。 村民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说道:「张先生,你可是从北方来的吗?」张十五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汉道:「小弟作东,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何?」张十五大喜,说道:「素不相识,怎敢叨扰?」那大汉笑道:「饮上三杯,那便相识了。我姓郭,叫郭啸天。」指着身边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这位是杨铁心杨兄弟。适才我二人听先生说唱叶三姐节烈记,果然是说得好,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张十五道:「好说,好说。今日得遇郭杨二位,也是有缘。」 郭啸天带着张十五来到村头一家小酒店中,在张板桌旁坐了。 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子,撑着两根拐杖,慢慢烫了两壶黄酒,摆出一碟蚕豆、一碟咸花生、一碟豆腐干,另有三个切开的咸蛋,自行在门囗板凳上坐了,抬头瞧着天边正要落山的太阳,却更不向三人上一眼。 郭啸天斟了酒,劝张十五喝了两杯,说道:「乡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卖。没了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张十五笑道:「有酒便好。听两位囗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杨铁心道:「我两兄弟原在朝中作个副将,只因受不了韩佗胄的肮脏气,三年前来到此间,爱这里人情厚,便住了下来。刚才听得先生说道,我们住在江南,便当作在堂一般,怕只怕韩佗胄乱惹兵端?」 张十五叹道:「中原沃野数千里,遍地皆是金银,放眼但见美女,宋军又有哪一日不想过来?只是他来与不来,拿主意的却不是宋军,而是中都的大金皇帝。」郭啸天和杨铁心齐感诧异,同声问道:「这却是怎生说?」 张十五道:「大金百姓,女真人比汉人勇猛一百倍也还不止。只要大肯用忠臣良将,一个打宋军一百个,宋军如何能够抵挡?江南这半壁江山,是当年太祖、太宗、熙宗三人留给汉人的。这三个皇帝不知为何,不肯出兵灭此残寇,花花江山,留给小朝廷,赵构却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後大金若是不修武备,等着韩佗胄来打,他又如何不来?」郭啸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杯儿、筷儿、碟儿都跳将起来,说道:「正是!」 张十五道:「想当年海陵王完颜亮一心要消灭小朝廷,不料采石之战,一败涂地,自此之后再不攻打江南。从此只是贪图每年数十万的岁币,任由小朝廷的昏君奸臣残害百姓。」 郭啸天道:「听说金人也颇为残暴,害我汉人,不知然否?」 张十五给郭、杨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囗饮干,说道:「二位有所不知,只要天下能够统一,便是我百姓的福份。天下一分为二,民不聊生,终不如一统的好。虽说大金皇帝不约束女真人,侵犯汉人利益,然而当今天下,谁能完成统一大业?断非醉生梦死的小朝廷,而是大金。」 杨铁心道:「金人终是异族。」 张十五道:「原来英雄也还脱不了常见。有些人说什么中国皇帝、外国皇帝,其实不管谁做皇帝,只要统一便好。有些人开口胡虏,闭口蛮夷,实则可恨至极。虽说女真人不善待汉人,但只要汉人真诚合作,时间一久,女真人也就拿咱们做兄弟了。为了天下一统,凭女真人杀戳几个、奸淫几个,又有何妨?」 郭啸天见一壶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壶,三人只是痛骂韩佗胄。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蚕豆、 一碟花生,听他三人骂得痛快,忽然嘿嘿两声冷笑。 杨铁心道:「曲三,怎麽了?你说我们骂韩佗胄骂得不对吗?」那跛子曲三道:「骂得好,骂得对,有什麽不对?不过我曾听得人说,当年力主抗拒大金的,乃是岳飞狗贼。若是依着秦丞相,早就归顺大金了,天下一统,岂不乐哉?可是那狗贼一心想着自己的地位,抗拒大金,天下一统,又岂能再由他作将军?」他说了这几句话,一跷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头天,又是一动不动的出神。这曲三瞧他容貌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是弓腰曲背,鬓边见白,从背後瞧去,倒似是个老头子模样。 张十五和郭杨二人相顾哑然。隔了半晌,张十五道:「对,对!这一位兄弟说得很是。最大的狗贼就岳飞,归顺大金多好,抗击大金岂非送死?想当初小朝廷十二道金牌才将他召回,若不是他抗命,只怕百姓还少受几年兵祸。」 张十五道:「可不是吗?我还记得这狗贼写过一首满江红,说什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不但恨女真人,还想将女真人吃肉喝血,真是残忍至极。他想出名不要紧,还要百姓都跟着他送命。」 砰的一声,郭啸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震倒了一只酒杯,酒水流得满桌,怒道:「不要脸,不要脸!这鸟将军算是那一门子将军!」 张十五道:「那时候全国军民听到这道词,无不愤慨之极。中原百姓听说岳飞要领兵来攻,更是伤心泣血。多亏秦丞相及时决断,杀了这狗贼。只是受狗贼影响,至今许多人仍旧执迷不悟,要对抗大金。」说着连连摇头。 郭啸天道:「什麽难说?这里是乡下地方,尽说无妨,又不比临安城里,怕给人听了去惹祸。韩佗胄这贼宰相,哪一个不说他是大大的奸臣?说到祸国殃民的本事,跟岳飞是拜把子的兄弟。」 张十五说到了眼前之事,却有些胆小了,不敢再那麽直言无忌,喝了一杯酒,说道: 「叨扰了两位一顿酒,小人却有一句话相劝,两位是血性汉子,说话行事,却还得小心,免惹祸端。时势既是这样,咱们老百姓也只有混囗苦饭吃,挨日子罢了。唉!正是: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南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杨铁心问道:“这四句诗,说的又是什么故事?”张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说的是这南宋君臣在西湖边上饮酒作乐,观赏歌舞,真以为那小小杭州可比得上我堂堂汴州,他小小南宋能挡得住我大金的天下一统。却不知荧火之虫, 如何与日月争辉,只是没得惹我大金豪杰的耻笑罢了。” 张十五喝得醺醺大醉,这才告辞,脚步箧,向东往临安而去,只听他囗中兀自喃喃的骂道: 「岳飞狗贼,狗贼!」 郭啸天付了酒钱,和杨铁心并肩回家。他两人比邻而居,行得十余丈,便到了家门口。 郭啸天的浑家李氏正在赶鸡入笼,笑道:“哥儿两又喝饱了酒了。杨叔叔,你跟嫂子一起来我家吃饭吧,咱们宰一只鸡。” 杨铁心笑道:“好,今晚又扰嫂子的。我家里那个养了这许多鸡鸭,只是白费粮食,不舍得杀他一只两只,老是来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是心好,说这些鸡鸭从小养大的,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杀了。”杨铁心笑道:“我说让我来杀,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儿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儿还请大哥大嫂。”郭啸天道:“自己兄弟,说什么还请不还请?今儿晚咱哥儿一起去打。” 当晚三更时分,郭杨二人躲在村西七里的树林子中,手里拿着弓箭猎叉,只盼有只野猪或是黄麋夜里出来觅食。两人已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听不到有何声息。正有些不耐烦了,忽听得林外传来一阵铎铎铎之声,两人心中一凛,均觉奇怪:“这是什么?” 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人大声吆喝:“往哪里走?”“快给我站住!”接着黑影幌动,一人闪入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杨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来那人撑着两条拐杖,却是村头开小酒店的那个跛子曲三。只见他右拐在地下一撑,发出的一声,便即飞身而起,躲在树后,这一下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郭杨二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了一下,心中均是惊诧万分:“我们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道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得!”当下躲在长草之中,不敢稍动。 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人追到林边,低声商议了几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来。只见三人都是武官装束,手中青光闪动,各握着一柄单刀。一人大声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见到你了,还不跪下投降?”曲三却只是躲在树后不动。三名武官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渐渐走近。突然波的一声,曲三右拐从树后戳出,正中一名武官胸口,势道甚是紧急。那武官一下闷哼,便向后飞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两名武官挥动单刀,向曲三砍去。 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撑,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两柄单刀,左拐向一名武官面门点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挡架。曲三不让他单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着地,右拐扫向另外一名武功腰间。只见他双拐此起彼落,快速无伦,虽然一拐须得撑地支持身子,只余一拐空出来对敌,却是丝毫不落下风。 郭杨二人见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裹,甚是累赘,斗了一会,一名武官钢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当啷一声,包裹破裂,散出无数物事。曲三乘他欢喜大叫之际,右拐挥出,啪的一声,一名武官顶门中拐,扑地倒了。余下那人大骇,转身便逃。他脚步甚快,顷刻间奔出数丈。曲三右手往怀中一掏,跟着扬手,月光下只见一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托的一下轻响,嵌入了那武官后脑。那武官惨声长叫,单刀脱手飞出,双手乱舞,仰天缓缓倒下,扭转了几下,就此不动,眼见是不活了。 郭杨二人见跛子曲三于顷刻之间连毙三人,武功之高,生平从未所见,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均想:“这人击杀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们若是给他发觉,只怕他要杀人灭口,我兄弟俩可万万不是敌手。” 却见曲三转过身来,缓缓说道:“郭兄,杨兄,请出来吧!”郭杨二人大吃一惊,只得从草丛中长身而起,手中紧紧握住了猎叉。杨铁心向郭啸天手中猎叉瞧了一眼,随即踏上两步。曲三微笑道:“杨兄,你使杨家枪法,这猎叉还将就用得。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挡在他身前。好好,有义气!”杨铁心给他说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双戟在手,你们两位合力,斗得过我吗?” 郭啸天摇头道:“斗不过!我兄弟俩当真有眼无珠,跟你老兄在牛家村同住了这么些年,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手。” 曲三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双腿已废,还说得上什么绝技不绝技?”似乎十分的意兴阑珊,又道:“若在当年,要料理这三个宫中的带刀侍卫,又怎用得着如此费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了。”郭杨二人对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请两位帮我跛子一个忙,将这三具尸首埋了,行不行?”郭杨二人又对望一眼,杨铁心道:“行!” 二人用猎叉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将三具尸首搬入。搬到最后一具时,杨铁心见那个黑色的盘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后脑,深入数寸,于是右手运劲,拔了出来,着手沉甸甸的,原来是个铁铸的八卦,在尸身上拭去了血渍,拿过去交给曲三。 曲三道:“劳驾!”将铁八卦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摊在地下,捡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杨二人搬土掩埋尸首,斜眼看去,见有三个长长的卷轴,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壶、一只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别交给郭杨二人,道:“这些物事,是我去临安皇宫中盗来的。狗皇帝割裂天下,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金银,算不得是贼赃。这两件金器,转送给了两位。” 郭杨二人听说他竟敢到皇宫中去劫盗大内财物,不由得惊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厉声道:“两位是不敢要呢,还是不肯要?”郭啸天道:“我们无功不受禄,不能受你的东西。至于今晚之事,我兄弟俩自然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尽管放心。”曲三道:“哼,我怕你们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细,我若非早就查的清清楚楚,今晚岂能容你二位活着离开?郭兄,你是梁山泊贼人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为短,化单成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飞那狗贼麾下的骁将。你二个是奸人之后,怕受人白眼所以隐姓埋名,后来同病相怜拜了把子,一起搬到牛家村来居住,是也不是?” 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是惊讶无比,又无从隐瞒只得点头称是。 曲三道:“你二位的祖宗郭胜和杨再兴,本来都是绿林好汉,这没本钱买卖,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这两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杨铁心寻思:“若是不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双手接过,说道:“如此多谢了!” 曲三霁然色喜,提起包裹缚在背上,说道:“回家去吧!” 当下三人并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获,得到了海陵王所写的两首诗,又有他写的一张字。这家伙做皇帝不成,诗和字倒是笔力雄浑,气象恢弘,鸿鹄之志,跃然纸上。“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委实是妙绝天下。” 郭杨二人也不懂什么叫“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只唯唯而应。 走了一会,杨铁心道:“日间听那说书的先生言道,我大金的半壁江山都坏在这完颜亮手里,他写的诗、写的字,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险,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出来?”曲三微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郭啸天道:“这海陵王既然赋的一口好诗,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学文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成。” 曲三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象,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月光映照下,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 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两人此后一如往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习练兵器拳脚,便只两人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那跛子曲三仍是烫上酒来,端来蚕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后一跷一拐的走开,坐在门边,对着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但郭杨二人瞧向他的眼色,自不免带上几分敬畏之意。 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便下起雪来。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地。杨铁心跟浑家包氏说了,今晚整治酒肴,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吃过中饭后,他提了两个大葫芦,到村头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却见一对门板关得紧紧的,酒帘也收了起来。 杨铁心打了几下门,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却不听得应声。隔了一会,他又叫了几声,屋内仍无应声,走到窗边向内一张,只见桌上灰尘积得厚厚地,心想:“几天没到村头来,原来曲三已有几天不在家了。可别出了事才好。”当下只得冲风冒雪,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酒,就便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来,把鸡杀了,请浑家整治。 他浑家包氏,闺名惜弱,便是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嫁给杨铁心还不到两年。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着白菜、豆腐、粉丝放入一只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着,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请郭啸天夫妇饮酒。 郭啸天欣然过来。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这几日只是呕酸,吃了东西就吐,便推辞不来。李氏的闺名单名一个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包惜弱给她泡了一壶热茶,这才回家来张罗,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烫了酒,两人早在吃喝了。 郭啸天道:“弟妹。我们不等你了,快来请坐。”郭杨二人交好,又都是豪杰之士,乡下人家更不讲究什么男女避嫌的礼法。包惜弱微笑答应,在炭炉中添了些炭,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见两人脸上都是气忿忿地,笑问:“又有什么事,惹得哥儿俩生气了?”杨铁心道:“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 郭啸天道:“昨儿我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谈到韩佗胄这贼宰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不论那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瞧他的文书。”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宰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佗胄叹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水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啊,倒会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从草丛里钻将出来,你道是甚么狗子?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的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赵大人这一扮狗叫,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三人喝了一会酒,只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热就入肚,三人身上都觉得暖烘烘地,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 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郭啸天道:“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来也是条好汉。只没个名堂,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交交这个朋友。”两人都生性好客,当即离座出门,却见那道人走得好快,幌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却也不是发足奔跑,如此轻功,实所罕见。 俩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杨铁心扬声大叫:“道长,请留步!”喊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 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顷刻间来到门外,脸上满是鄙夷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的说出来吧!” 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你喝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郭啸天却抱拳道:“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见道长冒寒独行,斗胆相邀,冲撞莫怪。”那道人双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酒!”大踏步进来。 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叫道长法号。”斗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紧,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时之间,便似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疾忙运劲抵御,那知整条右臂已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彻骨。 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知他吃亏,心想本是好意结交,倘若贸然动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汉,忙抢过去道:“道长请这边坐!”那道人又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样的居中而坐,说道:“你们俩个明明是山东大汉,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只可惜满口山东话却改不了。庄稼汉又怎会武功?” 杨铁心又窘又怒,走进内室,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这才回到内堂上,筛了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默不语。 那道人望着门外大雪,既不饮酒,又不说话,只是微微冷笑。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做了手脚,取过道人面前酒杯,将杯中酒一口干了,说道:“酒冷得快,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着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过一口喝了,说道:“酒里就是有蒙汗药,也迷我不倒。”杨铁心更是焦躁,发作道:“我们好意请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快请出去吧。我们的酒不会酸了,菜又不会臭了没人吃。” 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壶,自斟自饮,连干三杯,忽地解下蓑衣斗笠,抛在地下。郭杨二人细看时,只见他三十余岁年纪,双眉斜飞,脸色红润,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着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声,郭杨二人都跳起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包惜弱惊叫:“哎唷!”逃进了内室。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人将革囊又是一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一个是心,一个是肝,看来不像是猪心猪肝,只怕便是人心人肝。杨铁心喝道:“好贼道!”匕首出怀,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 道人冷笑道:“鹰爪子,动手了吗?”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心腕上一阵酸麻,五指登时无力,匕首已被他夹手夺去。 郭啸天在旁看得大惊,心想义弟是骁将之后,家传的武艺,平日较量武功,自己尚稍逊他一筹,这道人却竟视他有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空手夺白刃”绝技,这功夫只曾听闻,可从来没见过,当下惟恐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匕首刺来,就举凳去挡。 谁知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跟着一声长啸,声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将下来,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起来,看那人头时,已被他手掌击得头骨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一条大缝。 两人正自惊疑不定,那道人喝道:“无耻鼠辈,道爷今日要大开杀戒了!” 杨铁心怒极,那里还忍耐得住,抄起靠在屋角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道杨家枪法的厉害。”那道人微微冷笑,说道:“凭你这为虎作伥的公门鼠辈也配使杨家枪!”纵身出门。 郭啸天见情势不妙,奔回家去提了双戟,只见那道人也不拔剑,站在当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响。杨铁心喝道:“拔剑吧!”那道人道:“你们两个鼠辈一齐上来,道爷也只是空手对付。” 杨铁心使个旗鼓,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樱抖动,卷起碗大枪花,往道人心口直搠过去。那道人一怔,赞道:“好!”身随枪走,避向左侧,左掌翻转,迳直来抓枪头。 杨铁心在这杆枪下曾苦下幼功,深得祖传技艺。要知杨家枪非同小可,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枪,率领三百宋兵在小商河大战金兵四万,奋力杀死大金兵丁二千余名,刺杀万户长撒八孛堇、千户长、百户长一百余人,其时金兵箭来如雨,他身上每中一枝敌箭,随手折断箭杆再战,最后马陷泥中,这才力尽而亡。这一仗杀得大金官兵又敬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 杨铁心虽然不及先祖威猛,却也已颇得枪法心传,只见他攒、刺、打、挑、 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樱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 杨铁心把那枪使发了,招数灵动,变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随枪走,趋避进退,却那里刺得着他半分?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不禁焦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发足追来。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住枪柄,斗然间拧腰纵臂,回身出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刚猛狠疾,正是杨家枪法中临阵破敌、屡杀大将的一招“回马枪”。当年杨再兴在降宋之前与岳飞对敌,曾以这一招刺杀岳飞之弟岳翻,端的厉害无比。 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门,叫道:“好枪法!”双掌合拢,啪的一声,已把枪尖挟在双掌之间。杨铁心猛力挺枪向前疾送,竟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大惊,奋起平身之力往里夺回,枪尖却如已铸在一座铁山之中,那里更拉得回来?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枪尖始终脱不出对方双掌的挟持。那道人哈哈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觉得虎口剧痛,急忙撒手,铁枪已摔在雪地之中。杨铁心手中铁枪既失,心中一黯,只待对方铁掌拍下。 谁知那道人却不趁势出掌,反而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得罪了。请教贵姓。”杨铁心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杨将军是阁下祖上吗?”杨铁心道:“那是先曾祖。” 那道人肃然起敬,报拳道:“适才误以为两人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却原来竟是忠良之后,实是失敬,请教这位高姓。”郭啸天道:“在下姓郭,贱字啸天。”杨铁心这时方才回过神来,暗暗记起日间那说书人曾道至今还有很多人受那岳飞狗贼的影响,执迷不悟想要对抗大金,下定决心赌他一把。赶忙抢过话头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梁山泊好汉赛仁贵郭盛郭头领的后人。”那歹人道:“贫道可真是鲁莽了,这里谢过。”说着又施了一礼。 郭啸天和杨铁心心中大定,一齐还礼,说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 杨铁心一面说,一面拾起铁枪。道人笑道:“好!正要与两位喝个痛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与人争斗,提心吊胆的站在门口观看,见三人释兵言欢,心中大慰,忙入内整治杯盘。 三人坐定,郭杨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杨铁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郭啸天也吃了一惊,叫道:“遮莫不是长春子吗?”丘处机笑道:“这是道侣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郭啸天道:“原来是全真派大侠长春子,真是有幸相见。”两人扑地便拜。 丘处机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甚紧,两位忽然相招饮酒,这里是帝王之都,两位又不似是寻常乡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啸道:“我这兄弟性子急躁,进门是试了道长一手,那是更惹道长起疑了。”丘处机道:“常人手上那有如此劲力?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的鹰犬,乔装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贫道。适才言语无礼,实是鲁莽的紧。”杨铁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指着地下碎裂的人头,说道:“这人名叫王道乾,是个大大的汉奸。去岁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辰,他竟与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郭杨二人久闻江湖上言道,长春子丘处机武功卓绝,但却行事乖张。这时见他执迷不悟,杀害忠良,心中更是不齿,同时更感怀王道乾为了天下一统奔走却招致杀身之祸。两人心中所想,脸上却不露半分神色,反而佯作欣然向他讨教些武功,丘处机详为点拨。 杨家枪法虽是兵家绝技,用于战场上冲锋陷阵,固是所向无敌,当者披靡,但以之与武学高手对敌,毕竟颇为不足。丘处机内外兼修,武功虽然尚未登峰造极,却也已臻甚高境界,杨铁心又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却是丘处机见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称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嫡传,要是真的对敌,数招之间就已把他的铁枪震飞了;当下说明这路枪法的招数本意用于马上,若是步战,须当更求变化,不可拘泥成法。郭杨二人听得不住点头称是。杨家枪是传子不传女的绝艺,丘处机所知虽博,却也不明枪法中的精奥,当下也向杨铁心请教了几招。 (后文待续。。。) 近日多得砧板先生教诲,终于明白大金国也是中国,中国统一最重要这一伟大历史学结构或理论。又听闻金老先生自己也在后悔射雕乃其少时所作,其中立意颇与金老近日提倡的民族大融合理论有相饽之处。故小可大胆,将射雕稍作改动,将全文主旨改为宣传天下一统,民族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