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同学不是土著, 他的家在M市外县的山脚下, 按他的原话:“站在我家后院里, 就可以领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景致.” 也因为来自郊县, 他是土著中学为数不多的可以讲一口地道的M省方言的学生. 才子是一个自卑与自傲的混合体, 他在学校里只讲普通话.
才子有一个亲戚 在土著中学当老师. 他在转去那个亲戚任班主任的班级, 做皇亲国戚之前, 曾与艾文同班. 才子同学很有眼色, 艾文记得有一次打扫学校操场, 她才刚拿到那把立起来比她都高的竹条编的大扫帚, 才子就跑来抢了过去, 对她说:“这个你挥不动的, 很重. 让我来吧 ---- 我们家扫院子就是用得这种大扫帚.” 艾文对才子印象不错.
才子同学很有文才, 精于唐诗宋词, 史书传记, 基本全是艾文的阅读盲点, 因此无法摘个片言支语的重现才子昔日风采. 艾文这个俗人到现在也就只记得他那 “男看金庸, 女看琼瑶, 不男不女看三毛” 的怪话了.
才子在高二转去与闺密坐了同桌, 两个人见天你出上联, 我对下联的交流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古雅词句. 才子迷上了闺密, 写了那封通篇托物言志的情书来试探她的心意: 写花, 写草, 写鸟, 就是一点也没写人. 把闺密比月亮, 抱怨她 “清冷月华一视同仁的洒向大地”.
才子很有些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的多愁善感气质, 常常于插科打诨之中, 突然一句正经话就说到人心坎儿里去. 他在高三分入文科班后, 很招女孩子喜欢, “才子”的称号在女生中流传开来. 然而, 他却因为估分失误, 凭着足以上B大的优异成绩进入了M市一所仅在省里知名的文科院校.
高考尘埃落定后, 他正式向考入M大的闺密展开了攻势.
才子追求闺密的详情艾文并不清楚 ---- 闺密是个矜持内敛的女孩子, 因此即便是对艾文, 她也羞于提起被视为禁忌的早恋. 只是她每次讲到才子时, 总是一改平日的侃侃而谈, 红了脸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
闺密曾给才子写信. 才子的名字是三个字的, 闺密在写抬头时犹豫再三: “连名带姓的称呼? 太生硬. 只称呼名? 太肉麻. 总不能单写姓吧?!” 最后, 她略去了棘手的抬头, 直接写正文了. 艾文怀疑闺密大概也没有署名, 因为她自己的名字也是三个字的.
才子给闺密回信, 文首即直呼其名, 并加括弧标注: “(你不敢我敢!)”
由于艾文和闺密的暧昧关系, 同桌和才子也结成了统一战线. 艾文对闺密收到的那封月华情书艳羡不已的同时, 才子看到了艾文写给同桌的信, 也嫉妒非常(他的原话).
托亲戚的福, 才子在M大筒子楼里有一间单人宿舍. 才子十八岁生日当天, 曾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等了闺密整整一天, 只等到了碰巧造访的同桌. 同桌事后替才子“打抱不平”地向艾文“声讨”闺密太冷淡.
艾文有感于才子对闺密的痴情, 码了一个短篇故事. 写一个男生怎样形影相吊, 望眼欲穿的在窗前苦侯那个婀娜娉婷的身影, 姗姗而来为自己庆生, 最终未果.
故事的开头, 她引用了一首小诗:
“这是等待的时刻
黑夜
把窗口
拉得巨大
没有人来访
只有无名的存在
包围着我”
她觉得这首诗将那种等待中寂寞的心跳刻画得入木三分.
若干年后, 她无意中翻旧杂志又看到了那首小诗, 题目竟是友谊>>! 这题目明明跟内容看不出任何联系, 难道冥冥中自有天定?!
艾文与闺密在谈到任何人生感悟时, 总是“于吾心有戚戚焉”, 唯独这一次, 不明白那么善解人意的闺密, 却体会不到才子的一片深情?
闺密: “我喜欢他的才华, 也知道他很痴情. 可是, 我就是受不了他太敏感多情. 他喜欢的根本不是我, 只是他自己臆想的一个幻影, 最多带了点我的气质, 然后他又像要求那个幻影一样来要求我的感情. 你知道吗? 他根本没有告诉过我他的生日, 我也不清楚他的宿舍在哪里, 他却在那里等. 在他的幻想中, 他觉得我都知道…… 是啊, 我很喜欢和他吟诗做对, 但除此以外, 跟他在一起, 我常常觉得很累……”
艾文从闺密对才子的描述里惊见自己的影子, 也许, 正因为两个人都是敏感多情到神经质, 才会彼此为对方的感情深深触动. 才子比艾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气质是神经质的, 敏感到病态的程度. 他遇到最细微的不和谐也如同受到伤害, 最淡薄的敌意或者最不经意的可笑行径都会在他心头留下痛苦的记录. 换了一个躯壳较厚的人, 有些场景不会产生持久的印象, 碰上他却会终生难忘, 在他的思想里像受尽煎熬而找不到出路的灵魂一般骚动.”
是的, 这不是闺密或同桌的问题, 这是自己的问题.
想到闺密那总是“微笑着冉冉行进”的沉静之美, 艾文曾经写信给才子, “自信乐观是一种美, 而多愁善感至多不过是一种憔悴; 你是要她葆有自己的美呢, 还是看她憔悴, 做你的林妹妹? 如果你的感情有十分, 那你最好只显出五分, 否则你会吓着她的.”
才子回信, 洋洋洒洒写了好多页, 剖析自己的成长史, 无情的自嘲. 艾文看着那回信, 对自己说: “What a good idea! ‘哀莫大于心死’, 而明明心未死却要装出心死的样子去面对那个使你牵挂在心的人, 这是比心死更大的悲哀.”
爱情不是做加法, 不是两个好人放在一起就成双成对.
在艾文眼里, 不管才子喜欢的是现实中的闺密, 还是他幻想中的闺密, 他那种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痴情都是真实的情感.
艾文做了一个梦, 梦中才子托她去问闺密的心意. 他说:“今晚我会化做一只大雁飞到你的窗前, 无论她答应与否, 我只想知道答案.”
艾文明白,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那答案; 才子也明白, 他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当面告诉他.
艾文却不愿做那个人.
她深切记得梦中那只背着月光而来的灰色羽雁, 就那么静静地落在窗前, 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无言地望着她, 等她开口.
她没有开口, 却听见心碎的声音 ---
“你还是飞走吧……”
大雁会流泪吗?
她在梦中见过, 那滴眼泪从黑色的眼睛里慢慢溢了出来, 滑过油亮的羽翼, 滴在窗台上.
她不忍再看下去了, 奋力的推开窗, 赶走那只羽雁.
那滴眼泪像露珠一样结在窗台上, 圆圆地, 凝着月光, 晶莹极了……
“单恋, 是情的孤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