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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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二三事

倪弘毅‧文

胡蘭成,浙江省嵊縣人。早年在廣西省與王公度等人在一起,後去香港,辦過《自由評論》等雜誌。一九三二年十二月,汪精衛投日赴河內轉上海,胡在此時投靠汪精衛。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胡銷聲匿跡。
汪精衛離重慶,班底不齊,搞輿論的人更感不足。那時,重慶中央社與《中央日報》,迭次播發吳稚暉等人長篇累牘文章,譴責汪的賣國勾當。汪通過《南華日報》,揭露蔣介石暗中與日本談判內幕,國內外輿論譁然。
這時,胡正在港搞《自由評論》,見《中央日報》與《南華日報》針鋒相對,以為時機甚好,徹夜繕稿投《南華日報》,助汪反駁吳稚輝——〈一斥吳稚暉〉、〈再斥吳稚暉〉等一連十幾篇文稿。由此,胡被起用,任《南華日報》總主筆。胡有時間還去陳璧君寓所作報告,縱論時局,獻計獻策;談吐水平,在汪系內屈指可數,更得陳器重。據胡述,講演時,陳還親自為彼遞茶水。
一九三九年,影佐少將與犬養毅將汪弄到上海,搞「國民政府還都運動」,準備粉墨登場。此時,胡蘭成力主不以政府形式,而出以民間體制形式——什麼「委員會」等,較為相宜。而汪前有陳群、王克敏、繆斌、梁鴻志等「維新派」與「華北新民會派」元老,又有陳公博、周佛海、褚民誼、陶希聖、李聖五、丁默村等脫離重慶的一夥,他們都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欲晉京作官,當然置胡的陳詞於不顧。
國民黨汪系賣國親日政權在南京開張,胡蘭成以其「少數派」的身分,勉強隨班到南京,任「中央委員」、「宣傳部次長」,住鼓樓三條巷二十一號。此前,在上海時,胡與特務頭子吳四寶、李士群等接近,任李士群主辦的《國民新聞》主筆,出版《戰難和亦不易》言論集。


南京市新街口南側有一幢挺拔的建築物——前國債銀行大樓,一九四○年,汪偽行政院宣傳部就設在那裡。偽部長林柏生,就在二樓的原經理辦公室內。兩個次長:郭秀峰、胡蘭成;郭是林的同鄉,時時出入於部長辦公室,而胡則天天不見蹤影。用胡的話說:「林是個十足的官僚,我怎能和他在一間屋裡呢?」而胡對這個掛名的次長,並不甘於寂寞,有時出現於部裡的周末報告會,講他的「政治見解」。
一九四○年夏天某日上午八時已過,「中央宣傳講習所」的第一節課該開始了。五十名學員照例紛紛進屋占座兒。訓導主任鄭景光進來,用泛稱的湖南口音說:「今天的政治課,胡次長講世界政治經濟問題,胡次長是擅長這個問題的學者,要求大家注意聽講……」接著,一個穿著深色西服、繫著深色領帶、四十歲左右的人進來,後面跟著一名記者,大家一看,是中央電訊社的蔣果儒。
既無講義,又無書本,胡慢條斯理,滔滔不絕地大談其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蕭條與政治危機,列強的爭奪與帝國主義發展的不平衡,一氣講了足有兩個多鐘頭。當時偽中央宣傳講習所所長為林柏生,教育長為馮節,講師有楊鴻烈、褚葆衡里、韋乃侖、張魯山、郭秀峰等人。
楊鴻烈,那時是「宣傳司長」,他講「宣傳學」,說:「宣傳一詞,英語叫propaganda。何謂宣傳?德國國社黨宣傳部長戈倍爾博士有句名言,叫做『謊言講一千遍,也會成為事實』。一回二回反覆講,人不信,講一千次,人們就相信這種宣傳了。」他講到這兒,我與一位知心的學員陳孟浩(後來是濟南《大眾日報》的編輯)相視而笑。學員們對上述人員的講課,未曾有感興趣者,唯獨胡講課,人們都注意傾聽,不稍放過。在那個時期,公開講列昂節夫政治經濟學理論是不可能的,在南京「和平、反共、建國」這條杏黃旗正竟能公然講此問題如胡者,誠屬咄咄怪事。
下課後,人們私下議論開了。陳孟浩是個年事較高、閱歷較多的學員,他單獨對我說:「汪這兒是個大雜燴攤子,像胡蘭成這樣的人也會有幾個,真是牛鬼蛇神,五光十色啊!」胡每周都過來講一次,一講就是兩個鐘頭。講完,「宣傳部」出版的刊物就刊出他的講稿。
南京的秋天,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鄭景先把我、沈亦帆(武進人),還有幾個人找到一塊,說胡找我們到他寓所作客。三條巷胡寓,很雅靜,進門是一片草坪與幾架葡萄蔓,小雀啾啾,大院子裡卻也呈現「鳥鳴山更幽」之概。一條大耳闊嘴的西洋獵犬猛撲過來,被胡喚住了。在會客室裡,略為寒暄後,胡揭開正題,批評當時的「官僚政治」,說金陵王氣,南京城裡的官僚與重慶的並無二致,他要求年輕人敢說敢講……從那時起,我認識了胡,可以不經事先通知,逕自到他家裡。
有一回,同他一塊去上海。到滬西大西路他的住所,發現有他的一個侄女在那照料家務。又同他到「桂冠詩人」邵洵美家(當時的霞飛路中段),一談就是張愛玲的小說、南京「中央大學」校長樊仲雲的事。那時中大學生正在鬧政治學潮,樊與胡是浙籍同鄉。
一天上午,胡與我同到起士咖啡店左側一家公寓的二樓。門鈴響處,啟開的是一個阿媽樣的女傭。引進後,出來一位纖長的、知識分子氣質很濃重的女士,年近三十,那就是當時蜚聲文壇的作家張愛玲。據胡介紹,她的祖父是清廷大臣張佩綸,河北人;她的祖母是李鴻章的女兒。張出生於上海,畢業於香港大學,漢英文水平相等。那天,談了蒙娜麗莎的《永遠的微笑》和日本的浮世繪等,她取出了幾本小說《傳奇》與《流言》給胡與我。以後看到胡在雜誌上發表長文:一評
、二評、三評張愛玲;內容盡屬旁徵博引,讚賞張的作品。一次,我在南京胡寓所前,郵遞員捎來一封信件,胡接後對我說:「張愛玲的,這不能叫我太太看到,那可了不得!」從那時起,我知道胡與張的關係不一般。他倆的關係一直持續到日本投降。
張在一九五二赴香港,後去美,胡適為其張羅在美文壇活動。張曾用十年時間,寫了一本十四萬字的《紅樓夢魘》,用她自己的話說:「十年一覺迷考證,贏得紅樓夢魘名。」海外評論張愛玲,認為她是「現代重要作家」。「在文字上,意象的運用上,對人生觀摩的透徹方面,有獨到處……」張愛玲女士應知胡蘭成及其家屬的下落。


胡不主張汪偽還都,而他又跟還都大員到了南京,他是不甘寂寞的,同一個叫孔君佐的,辦起了《大公周報》,對當政人物評評點點。這是一張對開的周報,在當時情況下,卻也談些別人所不敢說的,為之「耳目一新」。這引起了掌報界大權的林柏生的不滿。林是跟汪甚久的班子內的人物。汪在瑞士養傷(民國二十五年在國民黨中央黨部開會時被刺受傷)時,將一個貼身的護士收為養女,後嫁給林。林實際是汪的半拉女婿。
林是汪偽國民黨中央委員,宣傳部長,新國民黨促進委員會祕書長。有一個叫蔣先啟的,在「新國民運動促進委員會」裡當處長,蔣曾是上饒集中營的教官,他與林當年都是留蘇學生。他們手下有一批搞不公開工作的,一次趁胡蘭成在鼓樓附近散步時,將他綁架,脅迫他認錯悔過,不再寫東西指責當局。
事為胡的老婆應英娣知悉,應原為上海「百樂門」紅舞女,頗有點神通,獲悉胡的危險處境,隨即去鼓樓南日本大使館密告。
日本使館內,綠草如茵。谷正之「大使」五十來歲,禿頂,經常在草坪上踱步,或與來訪者聊天。本來,一九三八年冬,日本把汪從重慶弄出來的目的在於放長線釣大魚,也欲把蔣介石釣出來。但事與願違,汪精衛畢竟是國民黨的二號人物,力不從心,連日本盟國希特勒都批評日本不應在這個非實力派的人身上費功夫。當時中國地面上的諸種勢力錯綜複雜,日方一看汪發展維艱,難成氣候,又施展慣用的殖民手法,培植足以與汪對峙的另一種具有欺騙作用的力量。日使谷正之既聞胡蘭成於光天化日之下被綁,就抓住這事不放,向汪一連疊提出抗議。
這裡頭有幾個人物:池田篤紀,日使,據本人談,曾在清華園留學,還曾於抗戰初期到過中共根據地。清水董三,書記官,漢語較池田更高一籌,日本投降後回國,任裕仁的御前翻譯;六○年代初,張群率「代表團」訪日,清水在日皇接見張時任譯員。他們摸情況,造輿論,接二連三地找汪精衛談話。汪迫於壓力,不得不下令林柏生釋放胡。胡回家那晚,池田篤紀親自到三條巷慰問胡,池田還置酒慶賀。
日本對胡的重視,竟到了這麼一個程度,生怕汪、林再命特工人員架走胡,請南京日憲司令部少佐河村過問其事。河村每天派二名日憲駐守在三條巷胡寓所,胡每去上海,憲兵隨行。這在日汪關係史中,可謂罕見事。
胡恢復自由後,不僅長起精神繼續出版《大公周報》,而且又出《苦竹》文藝雜誌,刊登路易士、沈啟無的詩,張愛玲的小說,還有華北一些人物的小說。
當時日軍在南京的形勢,已經從「聖戰」高峰上跌落下來,逐漸走下坡路。連日本人自己都在估計,清水、池田言行,已不像過去那麼狂熱,而也在掂量後事了。在此形勢下,他們更接近胡,經常邀胡到清水、池田寓所進餐。
後來最明顯的一個行動,就是清水與池田竭力慫恿胡去武漢地區,在當地日軍首腦都甲大佐支持下,辦《大楚報》,發動所謂「人民和平運動」,要求「撤軍、和平、統一」,發表宣言,「呼籲和平」、「不要蔣,不要汪,不要日本,要中國人自己說了算」等等,緊鑼密鼓,喧嚷一時,在武漢把這台戲演得很熱鬧,胡蘭成親自在萬人大會上發表演說。當時,武漢、南京、上海傳出「反對列強在華作戰」、「反對戰爭」、「要求撤兵」等等主張。
以後美軍在太平洋的全面反攻更加升級。在西方,蘇聯朱可夫元帥的部隊逼近柏林,日方處境更為侷促,惶惶不可終日。一次,胡對我說:「我曾與谷正之等人談:如果紅軍攻佔德國,只要日本在遠東支持住半年的時間,估計蘇聯與英美之間,必然要勢力不均,新的爭執必起;那時你們相機行事,將來的事情並不是好辦的!」池田篤紀那時與胡過從更密,經常舉杯,讚賞胡為「小諸葛」。


胡與汪偽特務頭子吳四寶、李士群、稅警司令熊劍東等人原來接近。胡任上海《國民新聞》主筆期間,無事即成為李士群寓所的座上客。後胡、李之間發生矛盾,胡自己解釋說,那是「因為李士群作孽太多……」
李士群當時是偽江蘇省長,滬西極司菲爾路七十六號特工總部首腦,汪偽清鄉委員會祕書長,副祕書長是杜月笙的門徒汪曼雲。他們在蘇浙皖三省大舉清鄉,封鎖物資不准出境,李士群是幫助日本掠奪民間物資的執行者,趁機大發其財。一次
,胡對我說:「李士群在江蘇當省長,老百姓損失的錢,不下百億元(按當時的偽幣)……」李的飛揚跋扈,早已惹起日方的不滿。李士群多疑,平時戒備森嚴,自攜防衛兵器,出行必乘防彈車,警衛車輛前呼後擁。
一九四三年九月,上海發生沙布舞弊風潮,案情牽涉到李,李特地趕到上海布置。此前,胡蘭成偕同鄉熊劍東在上海對日軍川本少將有所指陳,說:「江蘇老百姓損失的百億元錢,被李士群搜括,可這筆帳會算在你們日本人的身上。你們可以放任李士群如此胡作非為嗎……」川本盛怒之下,命令上海日憲司令部設法幹掉李士群。九月七日那天,上海日憲特務課長岡村設宴於百老匯大廈,邀李士群赴宴。李以本身有足夠勢力,沒有介意,竟赴「鴻門宴」。出席後,又狐疑東道主有鬼,以身體不適為由,席間不願吃東西。岡村親自端牛排請客,李不敢過於推辭,吃了盤中的幾片土豆(按:即馬鈴薯)麥芽,即辭席而去。回蘇州第二天,渾身出汗不止而暴斃,時年三十八歲。(一說是喝了有毒的咖啡。)
胡這個人,無事好打太極拳,練習書法,推崇托爾斯泰、蕭伯納。胡喜為人題詞寫字,清水、池田的會客室與房內掛的長長條幅,均出自胡之手。
一九四六年冬,日降後,我已回蘇皖邊區首府淮陰市(清江浦),在范長江主持的華中新聞幹部學校學習。一天散學後,我信步運河橋頭,忽然看見池田篤紀穿一身我軍制服,與畫家二宮久光(日貴族)迎面而來。言談之下,原來他倆已進入朝鮮日本工農學校學習,該校校長為華中局敵工部負責人之一李亞農;過一個時期後,池田他們準備爭取回日。談到胡蘭成,池田篤紀告訴我,一天,他到上海虹口胡暫時居住的一條小巷內,按約定的時間去看他,可是已人去樓空,鄰人回答:「不知其行止!」
(錄自《鐘山風雨》二○○一年第四期。)

紀元先生案: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到南京長江路二九二號(原總統府,現為省政協),在門衛室與裡面的《鐘山風雨》編輯部的一位先生通電話,他說:「今年第四期的〈胡蘭成二三事〉的作者倪弘毅已無法聯繫,該文也許是六○年代時就有的來稿,現清理陳稿時看到此文,覺得有史料價值,就刊登了。」

若素註:
1.原文配照片三幅:其一是胡蘭成先生,即現在最通行的那張;其二是林柏生的半身照;其三是汪精衛、林柏生在日本,是公開場合,其間夾雜一人,未知何許人也。
2.文中提及之前國債銀行大樓,因城建,現已拆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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