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润喜来信,说他们已经撤离了前线,将于最近回家探亲。
一家人顿时乱了套。
母亲天天往大路上跑,等不上了就到邮局给润生打电话,问看是咋回事情?父亲整天在老槐树下张望,生怕儿子回来时看不到;润生每天都要去门房看看,没有信件,也没有其他任何的消息。这种焦急的等待一点也不比那时候他上前线时的日子好受。明知就要回来了却见不上个人,不把人活活急死才怪!
下午的时候正在刻字,外面有人喊润生的名字。一抬头,看见一个身着军装的身影在门口一晃,润生一激动,站起时把板条上的坯都打坏了。
是润喜回来了。
几年没见,润喜的个头明显长高了,比润生还高出一截。一身军装穿在身上,人显得成熟了许多。
看见润生,润喜轻轻地叫了一声:
“——哥。”
四目相对,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梦中的拥抱,哭泣都没有发生——沉积了一千个日日夜夜的相思,一瞬间好像都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从家里上来?”润生问。
“嗯。”润喜咬着嘴唇,目光炯炯有神,一脸的刚毅。
“咱爸咱妈都好?”
“嗯。”润喜点点头。
“回来呆几天?”
“半个月。”
“回来几天了?”
“昨天刚到家。”
“——哦。”
看来润喜一回来就来了。
润生带着润喜在厂区转了转,又依次去了各个车间。车间里的工人都在跟他打招呼,许多人已经知道润喜参军的事情,就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盯着他看,看得润喜不好意思起来。
“去城里转一转,照张相。”润生安排了生产,兄弟二人便上城了。
一路沉默。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润生带着他在塔山、革命公园等地转了转,留了影,两人便在二道街吃饭。
很长时间没吃到家乡饭了,润喜很喜欢。
突然,食堂里冒出滚滚浓烟,人们一声惊呼,四散而逃。
润生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润喜就不见了。他脱了上身的衣服就冲了进去,一阵紧张的扑火,不一会,火就被扑灭了。
润喜的裤子烧烂了,脸上也挂了彩。食堂的老板千恩万谢地感谢解放军相助,要拉润喜上医院包扎,润喜拒绝了。
那天晚上,兄弟彻夜未眠,直聊到天亮。吃过早饭后润喜便要回去。
两个姐姐家还没去,几个战友还要来,他得赶快回去。
润生拿出身上仅有的十元钱给他,润喜不要。
润生送他到长途车上,然后回到厂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润喜走后大约两个小时,门房突然来了电话,要润生去接。电话是润喜打来的。
润喜说他现在三十里铺,让哥哥拿二百元钱过来。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润生不解地问。
“你赶快来吧,来了就知道了。”润喜好像极不耐烦的样子。
——二百元钱!润生三个多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不够!上哪去找?!
没办法,只好找到了乔师。
乔师只有一百元,于是润生又找到了张工,张工又找了别人,才凑够了二百元钱。
赶到那里的时候润生气坏了!——原来润喜在车上遇到了小偷,小偷在偷一个妇女的钱包,他上前阻止,和小偷打了起来。被偷的妇女见状跳下车跑了,小偷人多,润喜一个人不是对手,被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躺在那里不能起来。小偷还不解气,把车窗的玻璃全砸碎了,然后扬长而去。
小偷走后,司机让润喜赔玻璃,否则一车人谁也别想走。
车上的人于是开始埋怨润喜多管闲事,害得他们天黑之前回不了家。司机开口要三百元,润喜身上只有几十元钱,根本不够。司机不依,润喜这才给润生打了电话。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比强盗还不讲道理!润生跑到三十里铺的街上给厂长打了电话,
不一会,厂长的公子郝帅带着一帮人来了。
郝帅让吉普车把润喜先送到医院,然后冲上去把司机打了一顿,走了。
老山前线枪林弹雨九死一生,润喜没有流泪;跟歹徒搏斗受伤,润喜没有流泪,医院里,润喜委屈得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这就是社会,很精彩,也很无奈。
老山战役后,部队给突击队集体荣立二等功。同村一块参军的世保家的红军因为没有参加突击队,因此觉得脸上无光,“无颜见江东父老”。他找到润喜,哭着向他倾诉。润喜找到连指导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润喜说我们还在打仗,肯定还会立功,不如把二等功给红军,自己要求入党。指导员当即斥责了他的荒唐行为。说这功还有随便给人让的?润喜便开始做他们的工作,说红军是自己的老乡,出来很不容易,如果没有立功,他回去怎么向家人交代?自己就无所谓了,他要求上进,在乎的是党员,希望首长能够考虑。按说在部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在那样战火纷飞的年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因为人的感情用事而实现,润喜是连里的战斗英雄,指导员对润喜的话不能不考虑,经再三确认,他冒着犯错误的危险把二等功记在了红军的身上。功劳下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沸腾了。世保被乡上的领导请到了县城,县长亲自接见,给他们家慰问了很多东西,世保回来后站在老槐树下发表演说,润喜父母脸上很是没有光彩。乡亲们都听说润喜在前线英勇杀敌,号称“打不死的高润喜。”却为什么没有功劳?他们深为润喜没有立功而遗憾。
几年后,大家都复员到地方,润喜才知道党员在地方只不过是个符号,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关怀。城市孩子回来后都安排了工作,农村孩子只要荣立三等功以上就可以按排工作,润喜没有立功证明,当地部门无法给他安排工作。后来他又回到了部队,希望找到当时的政委和团长,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了。红军回来后就被安排在县农机局工作,润喜回到了农村,开始了漫长而苦焦的农家生活。
润喜复员之前曾多次给润生写信,希望他能给自己贷一笔款,他要做生意。润生哪有这个本事?因此也没有实现。润喜他们复原的时候部队给每人补贴了上千元的复员费,红军全部带了回来,还带回了几件黄军大衣和一些军用皮鞋、帽子、皮带等,润喜什么也没有带回来,钱到省城就花完了——他请了全县的战友吃饭,几桌饭就把钱吃光了!后来有一次润喜急需要用钱找到红军的时候,红军一分钱也没借给他。
润喜回来后没几天家里就打来电话,说润喜让公安局抓了,关进了监狱。润生问为什么?秀兰说润喜把红星打得住进了医院。
润生请了假就匆匆地赶了回来。
润喜回来后的头几天几乎都在和战友喝酒。前线浴血奋战几年,能够活着回来是应该庆幸的,他们边喝边高谈阔论,许多过去的事情都被提起了。润喜想起了小时候被红星家欺负,房子被烧,一家人住到下窑里,润娥被塌死了,死得多惨呀!几个战友一听就坐不住了,个个热血沸腾,站起来就来到了红星家。红星已经睡着了。润喜在外面喊他出来。红星还以为是润喜跟红军在一起,顾不得穿衣服就出来开门。门开了,润喜手中的酒瓶在他的头上就开了花。红星大叫一声,双手搂了头,润喜拿着剩余的半截酒瓶就塞进了他的嘴里——红星当即就被破了相,三颗门牙都被戳掉了!血顺着嘴流了一地……接着,润喜又跑到豆花家叫门。豆花本来都起来了,准备开门,世彦把她挡住了。世彦说润喜呀,我娃这么晚了咋还没睡,跑来弄啥哩?润喜说白豆花我操你先人,狗日的给老子出来!豆花见事不妙,拿了一根椽子就顶上了门。润喜在外面高声地叫骂着,说是要替母亲报仇!
润喜参军后,曾给雪娥写过几封信,都被豆花烧了。豆花先是跑到润喜家把他母亲欺负了一顿,然后跑到老槐树下放出口话,说等润喜回来就打断他的腿!润喜回来了,就在大门口叫阵,豆花却吓破了胆,龟缩在屋里不敢出来。
关押润喜的监狱就设在县城的南边,从中学的后边绕上去可以到达背面的山上,从那里可以看见监狱的大院,四周岗楼林立,到处都站着岗哨。润生远远地坐在那里观望着,期待能在放风的时间看他一眼。
已是初秋的日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烤得庄稼的叶子都黄了。一簇簇衰草厚厚地堆积着,在坡上铺了一层,绿油油地泛着青光。地畔上的黄菊花已经开放,金灿灿的一片,可惜润生现在没有心情去欣赏。
坡子的下面便是县一中,润生在那里度过了两年的高中,一排排的宿舍窑洞依然整齐,只是看不清门窗的模样。宿舍里有一张大通铺,冬天没有炉子,薄薄的床板上大家挤在一起也不觉得冷;夏天湿闷异常,就那样挤在一起也不觉得热。宿舍的左边是润生的教室,教室是由一个大礼堂改建的,冬天的时候里面比外面还冷。宿舍的下面是操场,光秃秃的,空旷而荒凉,只有在围墙的边上簇生着一些杂草,守候在高高的白杨树下,灰头灰脸的样子,打不起精神。体育老师跟润生是同乡,生得膀大腰圆,很壮实。他好像不怕冷,再冷的天也是那一身运动衣,从春到夏,再到秋冬,一直精神抖擞地奔跑在操场上,亢奋的叫声回荡在西山的悬崖峭壁上,满县城的人都能听见。坐在山上往下看,远远的一个小红点在那里移动,想来他又在给学生们上操了。操场的外面是繁忙的街道,今天县城逢集,人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洛河象黄色的纱绸缠绕在县城的脖颈上,猎猎迎风,招展着不屈的血性。河的对面便是北塬了,沟壑叠嶂,古老而沧桑。一层氤氤的薄雾笼罩在小城的上空,显得有一些诲涩,一些暧昧,一些神秘,一些懵懵懂懂的样子,令人遐想。
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是那样的亲切。身后的一片小树林是润生和彩娥经常去读书的地方,阴森森的看不透那边是什么。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碎碎的声音,看时,却什么也没有。他突然觉得彩娥这会就藏在身后,藏在那一片小树林里,手拿一本书,正在偷偷地看他……润生站了起来,朝林子呆呆地望了一会,除了风吹树叶的唰唰声,什么也没有,周围静极了。润生于是往下走了几个台涧,监狱里的哨兵发现了他。
润生的目光又转移到右侧的身下,监狱的大门突然打开了,进来一个人。哨兵高声地喊着让他走开,润生慢腾腾地离开了那里,来到街上,没精打采地来回走着。后来他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希望看门的能给润喜送进去,看门人不让。于是他又买了一盒好烟塞了过去,央求人家能够网开一面。润生眼里噙着泪水,说尽了他能说的好话,看门人见他可怜,便允许见上一面,但时间不能太长。
润生见到润喜的时候就哭了。润喜形容枯槁,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几天没刮了,人显得老了许多。润生说你咋就这么二杆子呢?要是把人打死了,你还不得去偿命?润喜说偿命就偿命,狗日的欺人太甚!润生说你别扬灰气了,你死了我们可咋办?两个老人还不哭死?润喜没有再吱声。眼睛看着别处,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说话。润生说润喜你心放,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正在给你想办法呢。润喜慢慢地抬起了头,说哥你回去吧,不要管我!
润生去乡上找到润莲,润莲说这个润喜真不识好歹!当了几年兵把家里人直弄死,回来了还不学好,跟人家打架,真是自找苦吃。润生说这事你管了管不了?润莲慢腾腾地不表态,也不说不管,只是数落润喜的不是。润生生气了,说这事不要你管了!说完便来到秀兰家。秀兰说她父亲认识乡上的人。岳父说这事情不好办,世保家在县上有人哩。秀兰又找到了贵芳,贵芳的肚子已很具规模,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眼看就要生了。她说公安方面自己也没有人,有个同学在县城工作,润生也认识,你去找找他看有没有希望。秀兰于是就去了县城的那个单位,说人不在,出差去了。
秀兰坐在门外的石阶上,腿一阵阵地发软。
后来秀兰的父亲也出面找了人,没有结果。润生找了几个同学都搭不上话。眼看一个月就要过去,母亲急得饭也吃不下,人瘦了一大圈。
那天他们又去了县城,跑了一圈没有结果,回来的时候经过乡政府,突然看见小黄正在往出走。
小黄曾经追过秀兰,差点就订了婚,如果不是润生的出现,说不定两个人现在都结婚了。
秀兰忙低了头,想避过去,小黄却向她走了过来。
“秀兰,一个人在这里作甚?”小黄还是以前的样子,丝毫没有怨恨的意思。
“没事,路过。”秀兰说。
“你怎么瘦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我很好。”秀兰的表情很不自然。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咱们还是朋友哩嘛。”小黄说。
要是搁平常,秀兰会扭头就走,但她今天没有。是啊,小黄的叔叔是付县长,跟公安局的人是很熟的,只要他肯帮忙,润喜一定就有希望。但这个口怎么开呀?小黄在心里肯定恨死她了,听到这种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哩,怎能去帮她?!
“没有,没什么事情。——谢谢你!”秀兰说完便准备走。
“别哄我了,你弟弟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秀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表情。
“我有一个哥们就在刑警队,明天我去看看。”小黄看了润生一眼,然后深情地望着秀兰,眸子里火辣辣的,秀兰不敢正视。
两天后,公安局通知让来领人。四十天的伙食费一百多块钱,连同红星看病的花费,一共四百多元。
润喜的样子很憔悴,回来后便一头睡倒,昏昏沉沉地直躺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