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医院,从来没有什么好印象,没有病的人,谁也不愿意到那里去。
对医院最深的印象是我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是 80 年代,妈妈因患胃病,住院开刀,原以为是个很简单的胃溃疡切除手术,大不了在医院里 10 天就出来了,没想到,妈妈手术后又并发了肠胃粘连,一次手术变成了在一个月里做了两次手术,她在医院了趟了近一个多月,我因此而见识了医院。
妈妈住在广东省人民医院,是当时广东省最大,也是最好的医院。 不过,这家最好的医院对于有着高干职位的人,或许是名副其实,但是,对普通老百姓来说,不过是一家医院。妈妈的职务只是处长,没有资格住进条件好的高干病房,连普通病房,也是好不容易通过爸爸的关系,在医院里找到了一个病床, 和 10 个女病人一起住在一个大病房里。病房大约 20 多平方米大,一个挨一个地躺着十个病人,大部分都是做完手术后的病人, 病床之间没有间隔,病人进了病房,也就没了隐私。病房里的墙上斑斑点点,说不清是什么痕迹,或许已经有十年没有粉刷过了;地上是光秃秃, 冷冰冰的水泥地板,每天有个清洁工来用来苏消毒药水拖两遍,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充满整个病房,空气混浊,让健康的人都觉得窒息,我真的不明白房间里的病人们能否受得了。一般的人都知道,病人比健康的人更需要新鲜空气帮助康复,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用来苏水拖地的方法,让医院里所有的病人和探访或者陪同病人的健康人,都一起来闻着这漫天满地的来苏味儿。
妈妈开刀后,难以自理,医院里没有足够的护理人员,于是家里的所有孩子加上亲戚朋友,一起轮流值班,充当了护理员的角色, 我负责周末的夜班。那时是冬天,病房里没有暖气,所有的窗户都关的严严的, 依然觉得冷冰冰的。病房里的空气混着药水的味道,显得更加难闻。妈妈躺在病床上昏睡, 我百无聊赖,于是便仔细的打量病房里的一切 , 才发现,妈妈睡的铁病床已经是锈迹斑斑,床头柜的油漆也开始剥落,露出来的原木也变成了黑灰色。其他的病床也一样。病房里没有洗手间,所有的病人,如果不能起床,就只能用便盆,在床上解决,这使病房里的空气更加浑浊;稍微能活动的病人,只能一步一步地挪到楼的另一头的大约十几米远的厕所里方便,十几米的路对一个手术后在恢复的病人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厕所里只有两个蹲坑, 没有座厕;角落里有一大堆病人换下来的脏衣服,加上一个潲水桶,有两只又大又肥的老鼠受到我脚步的惊吓,从潲水桶里爬出来,慌慌张张地钻进了脏衣服堆里。我真的不相信我的眼睛,在医院里居然有老鼠!我平生最怕的就是黑乎乎,贼兮兮的老鼠,吓得拔腿就跑。
妈妈好不容易恢复了,出院时才发现,她睡了一个多月的病床的褥子是湿的。我们从来没有弄湿过她的床,估计是上一个病人留下的 “ 后遗症 ” ,她的右肩膀因此落下了毛病,受潮后右手抬不起来。更加不幸的是, 她的胃溃疡已经转成了胃癌。在她生命的最后五年里,她成了医院里常客,我也陪伴着她在医院里不同的病房里辗转,对医院里的医疗条件的简陋渐渐开始麻木了。 5 年后妈妈最后一次住院的时候,医院的条件并没有好转,有一天我去看她,护理员送来换洗的病号服,妈妈叫我帮她换衣服,苦笑地对我说: “ 他们今天早上给我的裤子, 裤裆破了个大洞,我不知道,换上后,才觉得屁股凉风阵阵,同房间的病人看了都笑, 说:欧姨,这下你不用担心放不出屁了。 ” 我听后笑不出来,看看病房里所有的病人,穿上病号服后,真还不如街上的叫化子,那些破旧的病号服早就该淘汰了。后来爸爸住了几次医院,因他住在高干病房,我才得知,普通病房里的病号服是高干病房用过后淘汰出来的。我真的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什么时候我们的人都在设置等级,讲究等级?
妈妈最后的日子,拒绝再到医院里去,我们都明白,没有任何医院可以救她,医院里的简陋条件,还不如让她留在家里,当医生的表姐夫和我们说,妈妈可以留在家里,但是,到最后那一天,还是应该送到就近的医院去,这样,她去世后的手续容易办理, 不得已,我们都同意了。妈妈的最后一晚,是在表姐夫工作的条件还不如广东省人民医院的越秀区人民医院的观察室里过去的。观察室很小,只有大约 6 平方米,放着三张旧病床,妈妈在中间的一张病床上去世了。我跪在妈妈的病床前的水泥地上,想到妈妈在这样的环境里过去,愈发伤心,眼泪止不住的流。
从此,每次经过那家医院,我总是伤感,为此我不愿再踏进任何医院。 还好,那时我年轻,从来不得病, 也不用到医院去。
几年后,我和姐姐到了新西兰,那时姐姐正好怀孕,怀胎七月的时候,她突生意外,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便住进了基督城的市立妇产科医,我也有机会见识了国外的医院是什么样子的。
宽敞的医院大厅里铺着地毯,姐姐的病房里也是红地毯铺地, 20 平方米大的病房里只有 4 张床,病床之间用布帘子隔开,病人可以有充分的私人空间。病房里的墙洁白如雪,挂着电视机, 病房里,没有一点儿 消毒水的味道,新鲜的空气,从窗外的花园里飘近来,带来阵阵花香。因为这是一家公费医院,所以在这里,只有普通病房和特护病房的差别。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什么叫差别。 这家公立医院,按标准应该算是最普通, 但是,和国内的医院比起来,条件比爸爸住过的高干病房还要强十倍。
姐姐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保住了胎儿。 离开医院时,分文不用付,连伙食费也不用掏。 后来再进医院开刀生孩子,医院也是分文不取,新生儿满月前,医院还专门派助产士免费每个星期上门指导如何互照顾产妇和婴儿, 新西兰的人民福利比起天天在叫为人民服务的中国, 好得真是让我不得不服。
几年后,我回国,再次经过妈妈去世的医院,发现原来的旧医院已经拆掉,重建了一栋崭新的 医院大楼。好奇地走进去看了一下,发现里面的设施也是全新的,条件比以前好了很多,但是, 一楼的挂号处封闭的不锈钢窗口,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冷冰冰的,不过我还是不由地感叹,现在的病人比十几年前的病人幸运的多,起码,他们再也不用像妈妈那样睡湿褥子了。
年龄不饶人,以前年轻,从来不进医院看病,可是随着年龄在长,病痛也多了,我不得不几次走进医院看病,这才发现,医院的设施是改进了,可医药费也随之大涨, 看一次门诊,没有一千几百的,别想从医院出来。 表面看这是很合理,医疗设施的投入总要收回, 这一千几百对于月收入近万元的我来说,没有什么,但是,有几个老百姓能月入近万? 一千几百对于他们来说可是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收入;如果是住医院, 费用就更高, 有几个人能承受得起?医院的设施是改善了,但是, 医生和护士对病人的态度依然没有多少改变,护士扯着嗓门和病人说话,医生依然当着别的病人的面大声地和我讨论我的病情, 给我做检查的时候,不时有人从外面探头进来,旁边还有几个实习医生在旁观,我在他们面前不过是个有病的人而已。
结婚到了美国后,在一次例行的妇科检查中,医生发现我有卵巢囊肿,建议我开刀。我刚到美国,还没有找到工作,所有的医疗保险都是依靠丈夫的单位提供的员工医疗保险。美国的法律规定,企业必须为固定员工提供医疗保险,保险投入最低的比例不得低于员工的总薪酬的 8% , 企业的医疗保险不但给员工提供保障,同时也包括员工的家属。 我于是安心地住进了医院,不用担心巨额的医疗费用。
见识过新西兰的医疗设施之后,我已经知道国外的医疗设施比起国内来说要强很多,但是我从来没有在新西兰看过病,只是从表面看到了中外的差别。这次轮到我自己住院了,才有机会了解了美国的医院。
我的医生给我联系的是我在居住地最大的一家医院,从来没有做过手术,我不禁有些害怕。开刀的当天早上,我和丈夫一起才到医院报道,也就是国内所说得到医院挂号,走进挂号处, 我没有看见国内常封闭的挂号窗口,没有见到排队长龙,而是一个五星级酒店式的宽敞明亮的大堂,大理石的柜台, 柔软的地毯,柔和的灯光, 轻柔的音乐,挂号处工作人员亲切和蔼的问候,让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手术后醒来,我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看见病房大约 10 平方米,带有独立配套的洗手间,我在全身麻醉后醒来,脑子还 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中看到一个高大肥胖的护士在我床前, 微笑地轻声对我说: “ 我叫安妮,是你的护士,这两天我来负责你的护理。 ” 之后,她对在一边的丈夫说, “ 你可以放心回家了。 ” 之后的两天,几乎每两个小时就有人来查房,第二天,安妮来给还不能自理的我擦身子,细心周到, 我一再感谢她,她却说: “ 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我应该谢谢你,有你们这些病人,我们这些护士才有工作。 ” 态度谦和,和国内的那些鼻子冲天的护士天壤之别。
两天后我要出院了,临走前,安妮来帮我洗澡,然后帮我换下病号服,妈妈的破旧病号服在我脑海里曾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于是仔细打量我换下的病号服,带碎花图案的病号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绝对没有破洞。安妮叫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护理员, 用轮椅把我推出病房,顺着医院的走廊,我借机会看到别的病房,所有手术后的病人住的都是单独病房。
后来,我又做了两次小手术,每次进医院,那里的医生和护理人员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好印象,最让我感动的是, 几个星期前我再次进医院做脚部整形手术,那天很冷,手术做完之后,一名男护士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扶我坐进轮椅,然后拿出一张事先烤热的毯子,将我严严得包起来,才送我出院。
这几次进医院让我感触很多,在这里的医院里, 没有级别和等级的区别,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我第一次觉得我是个病人,同时我还是个人, 一个被人尊重的人。
不可否认,美国的高水平的医疗设施是基于他们的高费用之上的,这次手术和住院的费用将近1万三千元美金,折合人民币十几万,这样的手术,在国内可能只有三分之一的费用。 但是他们的医疗保险制度,只让我们掏了2百美金, 却享受了优良的医疗服务。
后来,我听说不少关于美国医疗制度弊病的故事,再好的制度,也不会十全十美,在美国,没有工作收入的人,就没有基本的医疗保障,他们如何面对如此高昂的医疗费,是否也有国内近年来出现的住不起医院的现象,我想肯定是有的,但是,在大家都有医疗保险的前提下,美国人享受的是同等的待遇, 这比国内不完善的社会医疗保险制度下还有等级的区分要完善和平等得多, 也合理的多。
2006年1月于波特兰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