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来了(二)

........................开始.........................

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一个男人来敲我的门,对我说:“我们该走了。”

我跟着他进了电梯,门正要关上的时候,又跑来一男一女,想赶进来。可是慢了一步,电梯的门在他们的面前关上了,我清楚地看见他们懊恼的表情,心中不知怎么有一种莫名的窃喜。

我没有替他们挡住门的关闭,那个男人也没有,我们就那么看着。

等电梯的门再次打开,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是城市,也不是村庄,树木和花草都非常的繁茂。一些人在街上飘飘然地走着,交谈声低得都听不清。

我对那个男人说:“真好,我喜欢这个地方。”

他说:“我知道。所以才带你来。现在我要离开你了。”

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说:“可以。不过,你要等七万年。”

七万年的等待?只有我自己?刹那间,我非常的伤心。

这时,我醒了。心里觉得疼,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哭都哭不出来的难受。

我知道,我梦见了死神。这并不荒诞。


.................................中途之一................................

老爸病重的时候,我守在他的床边。

“你什么时候走啊?你的机票是哪天的?”

他的手很温暖,而且没有象他的身体那样消瘦下去。但他已经不太愿意我握住,总是轻轻地抽回去。

“没有力气了,你一握就能感觉到,还是放开吧。”

“我不走了,陪着您,好不好?”

“不,你回来,我很高兴,你走了,我也很高兴,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我厌恶自己这样明白。

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我见过一场流星雨。当时身边还有一个同伴,他跳起来对着夜空大喊大叫,说了一大堆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

“嘿!你许愿了吗?到底许了没有?嘿!”他的脸涨得通红。

“没有,只顾看了。你呢,许了好多愿望?”

“好像是,但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太快了,都来不及!下次再看见,我要先许一个愿望,让我能经常碰到流星雨,能不停地许愿,你说那该多牛!”

不停地许愿?我们有那么多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吗?

在另一个遥远的车站,夜雨下得正浓。我蜷缩在长椅上,等下一列可以把我带回家的火车,上一趟我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

车站里冷清清地没有一个人,灯光异常的明亮。我看看手表,才发现它早就停了,我又看了一眼大玻璃窗上哗哗滚过的雨水,有一种被时光抛弃的感觉。

能不能停在一个地方,一个人想待的地方,然后就不走了,这个愿望,是不是过分?

或者,在我很想回家的时候,就有一趟车开过来,带我回家,这个愿望,是不是过分?

我想起那年的流星雨,美丽得让我忘记了一切。想起和一个朋友的很多谈话,他最烦我胡思乱想。想起口袋里的钱都花光了,路上就是最费钱的。想起医生对我说:“发烧的时候,不要乱跑!你不要命啦!”


.................................中途之二..................................

北京的夏天好热啊!

每天急急地做好了早饭,赶到医院去,连劝带哄地让老爸吃下一点,再赶回家来拿老妈做好的午饭。结果还是差不多一样,有时吃下一口,有时两口,或者什么都吃不下。

一辈子胃口都好得不得了的人,现在,最爱吃的也只能看着。

“你在外面要尽可能地多吃一点,别太娇着自己。看你老是这么瘦,真的不愿吃饱,还是真的吃不饱啊?砸锅卖铁也要吃得好,知道吗?”

每次老爸说,我就使劲点头,“好,您先给我做个榜样,再吃一口吧!”

每天晚上走出医院的大门,看着天边初升的星星和月亮,总是想到那场罕见的流星雨。

我居然连一个愿望都没有许过,就让它们在我眼前飞走了。

有一个朋友常年在北京漂泊,时而过得还好,时而很狼狈窘迫。记得他和我说:“以前,如果老天可以给我一样我最想要的东西,我就要很多钱,可以过上一份安定的生活,不用再为明天发愁。现在,如果我还有同样的幸运,我要祈求老天发发慈悲,让我的父母可以多活几年,我可以多陪陪他们。”

如今他终于安顿下来,“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也有我的立锥之地啊”,他总是这样开玩笑。他的愿望,没有机会再实现。

有时老弟来接我回家,我们默默地坐在车上,好久都不说话。

“今天我看老爷子气色还行,有说有笑的。”他开始抽烟。

我最反对他抽烟,他其实早也戒掉了。现在我知道他每天都抽,抽得很凶。我看着,忍着咳嗽,一句话都不说。

“明天呢,我去踅摸点儿新鲜的东西,没准儿就有胃口了。”

“对,我就想明天咱们能做点儿什么,明天还能来医院,还有好些个明天。”

看过马克吐温的一个故事,大概他五岁那年,他的父亲去世了。一转身的工夫,母亲找不到他了。后来,发现他拖着家里的一杆猎枪,吃力地往房顶上爬。大家叫他下来,他说:“我要去找上帝决斗,他带走了我爸爸!”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老弟听,他笑了,“咱们该找谁?阎王老子?那个混蛋!”


....................................中途之三.......................................

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

古人说,未知生,焉知死?每看到这一句,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子。

一个人轰轰烈烈地过了一生,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过了一生,对于生命本身的意义是不同的,但对于死亡呢,是不是象那句诗说的,“终须一个土馒头”?

“你们别担心,我心里什么都清楚,不用瞒着我任何事情。”

从老爸被确诊的那天,他就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全家谁也没有瞒着谁,因为知道在最后的时刻,我们需要彼此的力量。

老妈坚持陪着他去医院做每一次的治疗,坚持了五年。

“你们的爸从来不怕死,我也不怕,这些你们姐弟都知道,所以,你们也不要怕!”

她最疲惫的时候,也带着笑容去见老爸,跟他说我怎么在家里学习炒虾仁,怎么被一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蟑螂吓得又蹦又跳,说老弟新签约的歌手唱歌象个海豚,另一个歌手踢球的时候,因为横插出来一只小狗,他跌断了腿……

“咳,什么象个海豚,昨天丫头刚跟我说了,那是海豚音!哎,什么是海豚音,她可没说……”

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会忘了很多让人难受的事,似乎它们从未发生。

听老妈说,从前我们特别小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甚至挺苦的,老爸被困在四川,久久不能平反。可是,我和弟弟对当年的困境都没有什么印象,现在能想起来的,都是那时的快乐。

不是我们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很多依然历历在目,然而父母在困难中,仍然让我们感受到生活的每一分欢乐,这个美,深刻得足以冲淡磨砺的苦涩。

老弟偷偷去看了墓地,拍了照片回来给我和老妈看。

她直摇头,“你们不是不知道,他不赞成这样奢华。厚养薄葬,你们不是没听他说过。关键是活着的时候,对老人要好,死了埋在哪里还不是一样,他的原话呀!”

老弟哭了,“妈,您就做个主,不然,我和我姐心里过不去……”

我走到阳台上看着夜空。又大又圆的一轮明月,白芒芒的光,照彻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太亮了,太亮了,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它们都躲到哪里去了?


..................................中途之四................................

死亡比生命强大的地方,在于它使一切都难以改变,它使永恒终止在瞬间。

生命给你希望,告诉你明天还会再来,你眼泪可以留在过去。

死亡更加诚实,它只是说,你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你没有机会重新再来。

老爸去世后,我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影院,小时候经常在那里看,如今听说快拆了。

加上一个老在最后一排走来走去的工作人员,电影院里总共才九个人。我换了两次座位,都觉得不满意。当年爆满的时候,最偏的位子我都坐过,也没有过任何意见。

那天放的是希区柯克的老片子,开始没多久,就杀人,惊叫,黑白的,血的颜色只能靠想象。左边的一个小孩哭了起来,他妈妈低声地埋怨,“都是你,带孩子看这种东西,吓着了吧!”

那个小孩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了,应该还不到一岁,脑门前边留着一绺头发,其余都剔得光溜溜的。

我和其他的四个人看完了全场,出门时觉得阳光特别的辣,特别的毒。

对了,我想起来,那天医生来找我谈话,也是这么火热的太阳。

“我们做医生的,总会尽力,但你们家属也清楚,象这样的病,最后会非常痛苦,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医生说话的时候,我心里空荡荡的,真的很象我才走出电影院的感觉。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

“趁现在我的头脑还清楚,一定要告诉你,我知道再过一阵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很快,明天就会来,隔壁你见过的陈叔叔不也是吗。你要答应我,别让我走到那一步,别让我受那个罪。”老爸握住我的手,尽量用力地握住。

陈叔叔已经先走一步,他最后的几天都是极度的痛苦,吸痰的时候,吸出来的都是血,他疼得连哼都哼不出来。

“死我不怕,但我很怕死得没有尊严,你明白吗,我不愿意被这个病折磨到最后,你明白吗?”

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实在忍不住了。

“你妈妈和弟弟,都是明白人,但现在,你要替他们下这个决心,答应我,好吧?”

几年前,老爸还没有生病的时候,曾经和我说过,“人不能为死而死,人也不能为活而活。珍惜生命,首先要珍惜生命的尊严。”

我告诉了老妈和老弟。

老弟说:“妈,我们听您的。”

老妈说:“咱们都听他的。”

两个星期后,老爸悄悄地去了。心力衰竭,医生说,过程很快,几乎没有任何痛苦。


.................................结束.......................................

有一次坐飞机,本来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可是,忽然飞机开始剧烈地摇晃,我前面的座位上方,不断地漏下水滴。

机舱里尖叫声此起彼伏,空姐们飞快地穿梭,要大家保持冷静。
我们不能降落!没有人听广播里的通知和解释,大家只明白了一件事,我们不能降落!

后面有一个人不肯戴上氧气面罩,他不知怎么翻出一张纸来,要写遗书,怎么劝说都不听,“我有那么多事情要交待啊,不交待清楚我怎么能放心死呢?”他声嘶力竭地喊。

乱成一团,和我以前在灾难电影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我的心也跳得很快,但脑子很清醒。那个人的大喊大叫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也许每个人都在心中打了一个旋儿。

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还没有做,那么多该说的话都没有说,我们就要死了?

死,真的很容易啊。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电影>中的一个镜头,他在高空飞,遇到一架飞机,他就靠过去在机窗边和一个人打招呼,吓得那位不轻。

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人,特别的听话,空姐叫做什么,马上就做,还督促别人赶快跟着做。他紧闭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但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抓着我的右手腕。

折腾了不知多久,后来才知道有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降落了,没有人受伤。

除了我。我的手腕上,有几道紫红的印痕。

从机场各自走散的时候,他对我说:“天哪,我快被吓死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冲他微笑。

那天回到家,我又梦见了大海。

据说,梦境中的大海,象征着一个人对死亡的向往。

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

死神想来的时候,就来吧。

海岛冰轮 发表评论于
怀念我们的亲人,朋友。
海岛冰轮 发表评论于
对生死的妄想,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 “死神想来的时候,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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