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条鱼

我有一个朋友，最近认识的，这位朋友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 确切点说，他不是人，而是一条鱼。

我是在出差培训期间认识这位朋友的，培训向来是一件比较爽的事情，公款吃喝旅游，白天象征性地听上几个小时的课，晚上便可以喝酒泡吧吹牛打牌。那天晚上我们在打“斗地主”，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放过地主的大王，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炸掉他”。我回头一看，是和我一起培训的外地分公司同事，他中等个头，相貌不太起眼，戴着副眼镜，眼睛有点外凸，两手插在荷包里，嘴角带着一丝自信而嘲讽的微笑。他见我没反应，索性抓起我手中的牌，把四条K炸了下去，接着三下五除二出完了牌，地主和我都有些傻眼发愣。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牌局过后，同事们都散去了，我要了杯啤酒踱到他面前和他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好感。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酒过三杯之后，他突然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是人，我是一条鱼。”

我说：“哦，知道了。”

他似乎有些诧异，问道：“你没有什么疑问吗？或者觉得我脑子有病？”

我喝口酒回答：“能有什么疑问？我没什么理由不相信你是一条鱼，这世界每天都有莫名奇妙的事情在发生，一件件地去怀疑还不得累死，I ‘m ready to believe anything。”

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了翘，似乎有些高兴，“其实我和不少人说过这个秘密，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我突然懒得说话了，因为他所谓的秘密对我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却以为我会穷追猛打，我偏不，我只不过对他有一点好感，外加上想找人聊聊天而已。一般聊天的时候，我不大爱说话，倒是很爱听别人说话，如果对方也不爱说话，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走掉。而今天，这位鱼兄似乎兴致比较高，可能是因为我毫不犹豫就相信了他所谓的秘密。

鱼兄告诉我，他上周才来到我目前的这家公司，而之前他刚刚从W市的C公司辞职。C公司我知道，是W市最大的一家公司，坐落在市中心最大的写字楼中，这几年的效益还不错，只是这家公司的管理层行事神秘莫测，外界对这家公司有非常多的传闻，正面负面的都有，而鲜少有人清楚这公司的底细，所以C公司多多少少对我也有些神秘感。

听说鱼兄是这家公司出来的，我不禁有了些兴趣，鱼兄则更有兴趣，他不待我问出来，就反问我：“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辞职是把？”，我心思被看穿，只好点点头。鱼兄便开始从他加入这家公司开始讲起。

鱼兄大学毕业的时候，找工作已经不大容易了，他跟着一帮同学坐火车南下去了深圳，去的时候同学们自信满满，个顶个地觉得自己是人才；回来的时候却垂头丧气，个顶个地觉得自己是人渣，当然，鱼兄除外，因为他觉得自己是鱼才，而永远不觉得自己是鱼渣。就在大家都丧气的时候，鱼兄却意外地收到了C公司的面试通知。

鱼兄和大家一样，对这家公司一无所知，却又听过许多传闻，而现在有了这个面试机会，多少便有些兴奋感。于是，按照订好的日子，鱼兄打扮齐整，信步迈进C公司的写字楼，径直坐电梯到最顶层的总经理办公室。鱼兄告诉我，总经理是一个中年人，脑门已经半秃了，他进去的时候，总经理正叼着烟，细心地将左耳朵上方的头发用手捋到右耳朵上方，总经理穿的是名牌西服，这一点可以从西服袖口的商标上看出来。经理的两只脚晾在外面，正在互相摩擦生热，擦擦有声。

总经理一看鱼兄走进来，先是用冷冷的怀疑眼光上上下下仔细扫描了鱼兄三遍，才开口：“我们的政策你都清楚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吧，你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鱼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他看出我是一条鱼了？不可能阿，我伪装地这么好。于是略带着点战兢回答：“报告经理，很明显，我是一个人。”

经理似乎有点恼怒，“少废话，赶紧交待问题先。”

鱼兄心里彻底凉了下来，只好坦白了：“经理高见，其实我是一条鱼。”

经理更加怒了，“少油腔滑调，快说。”

鱼兄这才有点悟过来，赶紧说：“那么，您认为呢？您说我是人就是人，您说我是鱼就是鱼，我是什么不要紧，总经理的看法最要紧。”

总经理这才努力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扔过一大本书，说：“孺子可教，明天来报道吧”。

鱼兄赶紧点头哈腰，“是，谢谢总经理。对了，这本书是什么？”

总经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烟，“这是公司宣言、前任总经理思想、本总经理理论，拿去好好学习体会，学得好，前途无量，学得不好，嘿嘿，嘿。。。你现在可以走了。”

于是第二天鱼兄按时上班，被分配到惊奇组工作。惊奇组，顾名思义，就是要给人不断带来惊奇，虽然鱼兄不清楚这个部门到底有什么作用，能否为公司创造效益，但还是带着好奇去报到了。鱼兄到了惊奇组才发现，这里的同事们都懒洋洋的，思维迟缓，头脑简单，甚至副组长还是智障，和鱼兄事先设想的活力四射、创意无限的工作环境简直截然相反。而且所有的同事们都板着脸，互相之间也不说话。

鱼兄带着疑问干了几天才看出惊奇组的高明：现在的社会人人都创意无限、与时俱进，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人们带来惊奇了。可是唯有惊奇组的员工们还在不断设计出一个个近乎古董、落后N多年且无限stupid的企划案，并且公司给与极大的财力物力支援予以实施。每一个企划案出台实施，都会给全公司乃至全W市的人带来莫大的惊奇，真的是惊奇不断、惊喜连连。例如昨天一位同事设计了一个方案，所有住在W市一环内的市民去往一环外的地区都必须提前一周申请一张跨环证，二环市民去一环则不用，虽然W市市民强烈反对，但听说C公司管理层已经用高价收买了W市的市政府，不出一个月这个计划就将实施。

鱼兄干了段时间体会到了惊奇组的确是惊奇组，现在社会日新月异，唯有因循守旧、古板不堪才可给这个社会带来惊奇，真是以不变应万变，又暗暗隐和道家“抱圆守缺”之理，实在是高。想到这里，鱼兄不禁笑出声来。

突然鱼兄背后想起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你笑什么？”，鱼兄回头一看，是惊奇组正组长同志。正组长义正词严地对鱼兄说：“同志，你在干什么？同志们正在努力开拓创新，你却在这里破坏惊奇组的建设工作，你有何居心？”。

鱼兄有点慌，可是毕竟见多识广，很快稳住阵脚，“报告组长同志，我只是笑了一下，我认为笑可以改善气氛，对于促进本组建设大有好处。”

组长脸上有点愠色了，“这位同志啊，看来你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需要组织来帮助你提高认识，犯了错误不要紧，有错就改，还是好同志麻。”

组长转身走掉了，可是第二天一上班，鱼兄就被通知到公司会议室，据说领导层要集体开会讨论鱼兄发笑的问题。鱼兄忐忑不安地挪进会议室，一看黑压压地坐了一圈领导，中间包括面试自己的总经理和惊奇组正组长同志。大家正在交头接耳，一见鱼兄走了进来，突然集体失声，每个人都用总经理第一次打量鱼兄的眼神打量他，让鱼兄不寒而栗。

这时候有人站起来发话了：“我认为这位同志在过去的工作中还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瑕不掩瑜，虽然他犯了一点小错误，但我认为经过批评教育，还是能够改好的。这是我的个人意见，希望大家踊跃发言。”鱼兄带着感激的眼光望了发言的人一眼，发现发言的是自己平素有些瞧不起的农业组组长。

农业组组长坐下后，大家又有些交头接耳，有好几位开始点头表示赞同农业组组长的观点。这时候，副总经理咳嗽了一声，于是大家都安静了下来，等着副总经理发言。副总经理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的说：“农业组组长的观点很好，我们向来是秉着治病救人的方针，用批评教育的方式来教育我们的员工。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现在不像从前了，人心不古了，这个社会现在复杂了，人心嘛，就很难说了。。。这个问题，我看不要无限上纲，但也绝对不能轻视。”

会场再次鸦雀无声，大家似乎都在思索咀嚼“这个社会现在复杂了”这句话，每个人都联想了一下身边的人事物，发现这句话实在很有道理，于是都有些后悔刚才过于轻看这个发笑的问题了。经过副总经理的点拨，大家仿佛一下子都聪明了一些，换了一个高度思考，鱼兄的这个问题一下子就严重了起来。

惊奇组正组长表情严肃地站起来，说：“我很同意副总经理的看法，我当时就对这位犯错误的同志进行了批评教育，可是他毫无悔改之意，一味顽抗到底，还嬉皮笑脸，这是对我们思想教育工作的极不重视，不对，简直是蔑视，我看，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

“毫无悔改”、“顽抗到底”、“嬉皮笑脸”几个词仿佛锤子一般敲进鱼兄心里，他本来认为自己很有道理的，经过目光扫射、义正词严的批判，他的自信渐渐动摇了，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做了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不仅愧对领导培养，简直是要和公司发展作对，于是产生了深深的自责。

这时候，总经理吸了口烟，开始发话了：“大家的发言都很有道理，我也倾听了多方面的意见。当初第一次和这位员工见面时，我就给了他一本公司宣言和我们领导层智慧的结晶，可是很显然他没有认真阅读，这一点让我非常伤心，辜负了我对他的期望。嗯，你说是不是阿？”

鱼兄一抬头，发现总经理正盯着他，连忙惭愧起来，赶紧点头：“是、是，我认识到错误了，我一定改正。”

总经理一听这话，露出了难得的微笑，“大家看看，我们的批判触及了灵魂，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有错就改，还是好员工。我相信这位员工，他对我们也一定不会有什么隐瞒。这件事情，我看就到这里吧，大家没意见我们就散会。”

鱼兄一听经理如此通情达理、宽宏大量，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突然想到，自己其实是一条鱼，而这一点隐瞒了这么久，总经理如此重用自己，若继续隐瞒着这个秘密，简直就愧对了总经理的信任、期望与栽培。于是鱼兄鼓起勇气站起来，“总经理，我对不起你，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不是人，我是一条鱼。”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的视线一下子转移到鱼兄身上来了，几十条视线仿佛X光，照得鱼兄浑身上下透明。总经理呆了两秒钟，然后牙齿咬得咯咯响，猛一拍桌子，大声吼道：“好嘛，亏我还信任你，原来是阶级敌人混到革命队伍中间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实交待，你到底安的是什么用心？”所有人一下子都指着鱼兄怒吼：“说！”

鱼兄吓呆了，什么都不敢说，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想和你们一，一样上班。对不起，我，我。。。不配在这里上班，现，现。。在我就辞，辞。。。职。”

于是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中，鱼兄灰溜溜地离开了W市这座最大的写字楼。狼狈地徘徊在大街上。阳光照在脑门上，鱼兄似乎清醒了一些，回想刚才像一场恶梦一般，再仔细想想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说的每一句话，鱼兄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做错说错的地方。路边的一只小鸟吸引了他的阳光，他盯着小鸟看了好一会，突然鱼兄嘴角微微上翘，显出了一丝嘲讽。于是他大踏步地离开了W市。

后来的事情我就知道了，鱼兄找到了现在的这份工作，成为了我的同事。

我问鱼兄对过去这段经历有什么看法，鱼兄微微一笑，说：“这个社会现在复杂了，副总经理这句话总结得很精辟。我现在每到一个新地方，认识一个新朋友，都会主动告诉别人我不是人，而是一条鱼。只是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他们哈哈一笑说：‘哥们，脑子有病把？’我便也只是微笑不语。是谁说过来着，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自己摘下面具远比被别人揭下面具要好得多。只是没有人相信你会主动摘下面具，没有人相信面具下的我才是真实的我，所以现在的我非常安全。老哥，今天很高兴认识你，你是为数不多的相信我的人。我要提前结束培训回去了，咱们以后有机会再见。”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他衬衣下硬硬滑滑的。鱼兄对我点点头，就大踏步走掉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禁有点怅然，同时也非常欣慰。鱼兄真的是一条鱼，我其实到现在才真正相信他。而这位鱼兄，绝对不是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他一定还有很多东西不为我所了解，他能活到今天就是最好的证明，否则他早就被人吃掉了，哪里还能和我有这番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