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十四)
第十四章 超英赶美大跃进 金七桂回到学校,学校里已经不上课了。操场上已经布满了炼钢的土炉子,扑哧扑哧的风箱声,声声刺耳。整个操场被烟尘笼罩著,呛得人不停地打喷嚏,火星子不停地从加柴口飞出来。金七桂来到办公室报到时,高年级的学生正抬著一块不规则的黑不溜秋的东西,敲锣打鼓地来办公室报喜。说这是学校炼出的第一炉钢。校长喜气洋洋地接过这块黑不溜秋的东西,放置在预先准备好的方桌上,还放上了一朵红绸子扎成的大红花。校长讲话了:老师们!同学们!你们辛苦了,但这种辛苦是值得的,我们在做前人未作的事业,我们在超英赶美,在为毛主席争光,毛主席说今年的钢产量要达到一千零七十八万□,我们一定要为这个目标出大力,流大汗。大家干得很好,在教育系统我们学校是第一个炼出钢来的,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我们到教育局报喜去吧。有两位老师拿来了两根竹竿,从桌下穿过,又用红绳子把竹竿固定在桌面下,两位老师把方桌抬起来了,向办公室外面走。敲锣打鼓的走在他们后面,接著是从炼钢炉旁走来的老师和同学。学校门口有两个老师抬著喜报早等到那里了,校长一溜烟地跑到最前面,看来他一定是忙得不亦乐乎。金七桂叫了几声他既没听到,也没有看到。也许是他太高兴了,整个教育战线中是他们炼出了第一炉钢,那是政治含金量很高的事。他喜饱了,没听见金七桂喊。七桂想了想,反正不上课,不急著报到。她拿著简单的行李往自己的宿舍走去。 宿舍里的一切依旧,是妈妈及时的给她洗晒,放臭虫丸子,没有发霉,没有虫蛀。她用煤油炉子烧了一壶热水,用白铁桶装著洗头洗澡。她洗得很仔细,就像要洗去烦恼,洗去苦涩一样地洗去那黑褐色的炭灰。本来他原来的打算是回到学校好好洗过澡,再到桂花村戚家河去看亲人,再来学校报到工作。无奈上面有规定,要先到单位报到,听从单位的安排,一切行动都要得到单位的批准。学校的人都报喜去了,给了她洗净颜面的机会。她打了几次香皂,洗去了脸上手上的炭灰,但皮肤的光泽全无。昔日深深的酒窝不知哪儿去了,脸颊的颧骨却高高地突起,眼角现出了浅浅的鱼尾纹。她惊讶地发现,一年来她的血肉逝去了很多,她的热血凉了许多,她的心灵老了许多。她把换下来的衣服装进了背篓,找到了肥皂、棒槌,背著背篓,提著杉枝盆到河边洗衣服去了。她望着清麟麟的河水,想起在仙人界烧炭的日子,五十几个人吃喝、清洁都是一口水井的水,挨渴受脏是常有的事。星期日到金鞭溪洗澡洗衣服,大家戏称洗大澡。来回三十里,山上云雾多,阳光少,晒不干晚上大家用炭火烤,大家戏称挂幕布,......七桂将杉枝盆泡到水中,用石头压著,开始洗衣服了,她坐在一块鹅卵石上,打上肥皂搓,用棒槌捶,开始从衣服里挤出的水是黑色的,后来慢慢由黑色、浅黑、灰色、浅灰,变成亮色。大河大水,真是久违了,她对澧水感到无比地亲切,她搓呀,捶呀,那衣服洗亮了纱,经纬分明。猛然见到经纬间细细的洞,在这使用布证的时代,把衣服洗薄了,好可惜啊。 七桂洗完衣服回到学校已经天黑了。她顾不得做吃的,先到校长家里去报到。现在的校长是原来的教导主任李海河。他笑眯眯地把七桂迎进了家中说:“金老师,你走累了吗?”“不累,一年的劳动,我的身体比以前强多了。”“我也是今天上午才接到通知,说你今天回学校。下午去报喜时我听到你喊我,我听到了,也看到了。但我不忍心在大庭广众中打起官腔和你说话,怕伤害你的自尊,无奈只能装著没听见没看见。”他边说边给七桂泡了一杯龙井茶。他的太太还拿来了四个蒿菜粑粑。七桂看着这善良的俩夫妇,心里涌起了股股暖流。她说:“恭敬不如从命,我还真的饿了呢。”她边吃边说:“校长,我今后做什么啊?”“现在大家都在大炼钢铁,没有上课,明天你到办公室来,实话告诉你,你做什么还要支部研究研究。这样炼下去,学生都变成了童工了,误人子弟啊,但是是上面要炼的,不能说半个不字。”“那我就算报到了,党付局长说我们要先报到后回家,我明天能回去一下吗?”“你明天知道做什么了再回去行吗?老党他好吗?”“他还好,我想,他的心情一定不愉快,比以前瘦多了。”“他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宁肯受罪,不做不义之事。”“我们山上的人对他评价很高。我吃饱了,喝足了,夜深了,告辞了。”“想开些吧,人生遭遇无常,荣辱都要坦然面对。”七桂点点头走出了校长的家门。 第二天一上班李海河就召开了支部会,他向党员们通报了开会的议题,要大家讨论。有人说可以安排喂猪,有人说怕给猪投毒;有人说那就放到食堂洗菜吧,但马上就有人说喂猪都不行,和人吃的东西沾边就更不行了。学校的总务主任说:“我看,有一样事很适合她做,原来我们集体种的蔬菜长势还好,但现在我们日日夜夜去炼钢,无暇顾及,就让她种菜吧。之于投毒破坏什么的,我看人家既然已经摘了右派帽子,就不要顾及那么多了。”大部分党员都同意这个意见,李海河原来也是想的这个事让金七桂去做,让别人说出来,他很满意。他把这结果告诉七桂,她说:“干什么都行,种菜我还得请教请教我的老妈唉。我今天回去看看行吗?”“行,你就下星期开始上班吧。” 金七桂喜出望外地走出了办公室,到宿舍取了胯包和钱夹子。在街上买了些东西,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那澧水泛著微波,在阳光地照耀下金麟麟满河流金。岸边摇曳著的杨柳,多情地向行人打著招呼。那满坪满坝的紫云英繁花似锦。金七桂很快就走到了桂花村的对岸,大声地喊著撑渡船的吕大叔,可是没有人答应。他走到河边看到船索拴在一根钉有木牌的木桩上,木牌上写著:过渡者自撑渡船,到岸后请拴好船索,下好船锚,桂花村渡口宣。七桂解开船索,提上船锚,三篙两桨就到了对岸,上岸就到了桂花树下。这七颗桂花树已长成一兜完整的直径一米多大的梅花形大树,树皮已经有斑驳的树纹。枝繁叶茂,形成了大片的绿荫,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是过路人歇脚的好地方。往年李菊花总是用土陶钵在树下舍茶,这茶是壮元井的水和老茶叶熬成,深红色,香香的凉谅的,解热消暑,过路人很爱喝。金七桂在渡船上时就想到喝妈妈的老木叶茶,可是到了树脚下却没有看见茶。她看大门虚掩著,就推门进去了。李菊花听到有人推门,从房里出来,看到是七桂,惊喜地说:“是桂桂啊,半夜我和你爹讲,今天有亲人回来,我做梦到处都绿荫荫的,我给你爹说半夜子时的梦,准得很,原来是桂桂回来了。”“妈,今年怎么没舍茶?爹和兴兴呢?”“你渴了,壶里有凉水。今年没舍茶,一来没有锅子熬,锅子都拿去炼钢了;二来不准在家里开火,都在食堂吃喝,谁在家里开火,谁就是资本主义。你爹去钓鱼去了,兴兴他吃住都在学校,听你爹说没有上课,在大炼钢铁。星期六下午回来。”“哥哥嫂嫂们呢?”“都编成连排,有的在修水库,有的在炼钢,这一大家子,就只有我和你爹在家。”“兴兴那样小的年纪,睡到学校就不怕晚上尿床?”“这叫集体化、军事化,莫说是人,连猪、牛、羊、鸡、鸭、鹅都集中了,你在山上不知道,去年□月我上了山也没告诉你,春节你也没回来,变了,到处都变了。”正说着,金鑫提著一串黄子骨进来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听陈林说桂丫头回来了,也得了这么多,够我们吃了,我就回来了。”“爹,身体还好吗?”“好,好,天天鱼和书,想不通的事我不想,看不惯的事我不看,说不得的话我不说。我强迫自己耳聋、眼瞎、口哑、脑子傻。”他边说边从床底下拿出了砂罐,放了一瓢井水到沙罐里,生起了炭 火,在小炉灶上放上了砂罐,一会儿水就烧开了,他把各种佐料都放入砂罐中,把黄子骨鱼用手从腮边撕开,取出内脏,带血丢进滚水里,李菊花已从食堂里取回了饭菜,三个人围著砂罐吃了一顿美味的水煮鱼。吃饱后三人去了戚兴上学的学校。从家里出来走到了河边,在晚霞地映照下七桂感到这河岸上似乎少了许多东西,回来时没有仔细看,她朝路旁的河坎上望去,看到了一个个树墩儿,她看到那些树墩上湿湿的,周边还凝固著一圈树脂,就像浑浊的泪滴,好多大柳树、椿树、樟树、槐树都不见了。七桂不解地问:“爹,河边的树怎么都砍了?”“炼钢要用拨火棍,食堂要柴塞灶门,这儿近,先砍了,现在都砍到山上去了,遗害子孙啦。”金鑫沉重地说。“我们这儿的土质是沙土,没有了这些大树,大水来了怎么办?”“割身上的肉,补身上的疮,糊眼前。”七桂妈说。“这样下去不得了,但谁也不敢说,谁敢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呀,罪孽啊。”他们边说边走,不一会就走到了戚兴读书的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已经不像学校了,到处都放著撮箕、扁担、锄头、背篓。他们到了学生宿舍,才到门边一股熏人的尿骚味扑面而来,在那大通铺上找到了戚兴。他紧紧地抱住七桂,哭得很伤心。金鑫去找了学校校长通融,让戚兴回家一晚。 回到家中,外婆就著还没有熄灭的炭火给戚兴煮了五个野鸭蛋,兴兴津津有味地吃着。七桂爹感慨地说:“现在大家大吃大喝,把东西吃完了,以后都去喝西北风啊。”“别乱说,让人家听到就不得了啊。”“有什么不得了的,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嫖,四不赌,五不骗,堂堂正正地做人。老婆婆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老小都在为七桂的下山高兴,没想到不幸的事在向他们逼近。 夜幕吞食了群山和田野,一台东方红54拖拉机在山乡公路上爬行,驾驶室里坐著司机吕明和他的助手金大明,拖斗里装著拨火棍和砍拨火棍的人。当拖拉机驶到边岩时,飞车撞到了路旁的岩壁,反作用力使拖拉机栽进了澧水中。吕明和金大明在拖拉机腾空的一刹那跳出了驾驶室。“大明,大明,你在哪儿?”“吕明,我在这儿,我听到了拖拉机栽入水中的声音。”“怎么听不到有人上岸?”“是不是被抛火棍和车斗压著,起不来。”“我们快下河救人啦!”金大明大声地喊:“二辉!三松!四柏!”只有澧水的呜咽和群山回声的哀鸣,没有人回应大明的呼喊。吕明说:“不好,这些人都被压到抛火棍和车斗下淹死了,我们下河看看。”“吕明,我怎么站不起来?”“是不是腿摔坏了?”“没有,没有,我一点也不感到痛。”“你等著,我来摸摸你的腿。”“你能走!”“能。”吕明听到了金大明的鼻息,但他的手怎么也伸不出去。“大明,我的手怎么伸不出去呀?”“你坐下,我给你摸摸手。”大明也听到了吕明的鼻息。他用双手撑地,移到了吕明身旁,他先摸到了吕明的右手,右手已经从肘骨摔断,又摸到了左手,左手也从手腕处摔断了。他紧紧地抱住吕明说:“我的好兄弟,你的手摔断了,痛吗?”“不痛,只是感到木木的。”“你必须马上跑到花岩医院去,我们才有救。”金大明脱下身上的上衣,把吕明的断手固定好,吕明二话没说,站起来就跑。他一口气跑到了花岩医院,敲开医院的大门后,开始感到两支手钻心的痛。灯光下他看到手臂上鲜血直流,一阵昏旋,他咬紧牙关说:“翻了车,有一个人摔断了腿,在边岩河坎上躺著,还有七个人可能淹死在边岩潭里了。”说着他昏迷了。这医院名为医院,实际上十分简陋,但在这大跃进的年代里,人还是尽职尽责的。院长马上安排医务人员给吕明止血医伤,派了两个人去抬摔断了腿的金大明。待抬回了金大明才给桂花村大队挂了电话。医院虽设备简陋,但院长的医术是很高明的,这位院长原来在省湘雅医院当医生,因有海外关系,被下放到武陵专区医院,又被下放到大垄县医院,最后下放到了最底层的花岩医院。他的医德高尚,穿皮鞋的人和穿草鞋的人一视同仁。深受乡里乡亲的爱戴。他和助手们认真的给两个受伤的人清理创面,夹出那粉碎了的骨粒,接神经,接肌腱,缝合肌肤,用夹板固定。全医院的人忙得团团转。 桂花村大队支部书记接到电话,当时就瘫到在地了,他的两个儿子都砍抛火棍去了,都还没有成亲。正在进行的支部会全体支委都惊呆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支书扶起来坐到凳子上,把大炼钢铁的议题改成商量如何处理这一不幸事故的善后。付支书吕学滨说:“我们支委都有自行车,就骑自行车去现场吧。河边长大的人都会扎艋子,先去摸摸底,拖斗朝天,人可能还活著,泅水到对岸,现在在回来的路上,拖斗朝下,人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李支书守电话,暂时不要通知家属,我们出发吧。”四位支委带上手电,骑上单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边岩的对岸。 湍急的澧水由西北流来,在这儿碰到了石山,折成直角向东北流去。水里夹带的泥沙、鹅卵石在边岩对面形成了一片开阔的河滩。因为此山属花岗岩结构,可看到清澈的水下花岗岩的颜色,花岩由此得名。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开阔的河滩上,脱了衣裤,赤条条地跳入水中,游到了对岸,扎入了深潭。当吕学滨摸到了四轮朝上的拖斗时,他失望的浮出水面,对其他的人说:“没救了,我已经摸到了那四轮朝上的拖斗,人可能被抛火棍压著,被拖斗罩著。”四个人都上了岸,商量后两人回桂花村向李支书汇报情况,两人去花岩医院探望两个受伤的人。 吕学滨和一位支委推著自行车向河的上游走去,他要找一处浅滩搬著自行车过河到花岩医院去,当他俩来到浅滩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吕支书,我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是三松和四柏的声音。”支委轻轻地对吕支书说。二人站住了,想听清楚了再下河。他俩听到了淌水声,来人越来越近了。“四柏,你说到什么时候了?”“我听到鸡都叫了三遍了,寅时了。天亮时才能到家。”二人听罢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手哆嗦著,吕学滨的自行车_铛一声倒在鹅卵石上。“对岸有人吗?”“你们不要吓我们,我们会把你们弄上岸的。”“吕支书,你说什么呀?谁要你们弄,我们自己会上岸。”“魂魄上得岸,尸体上不了岸。”“你越说我们越糊涂了,告诉我,你们怎么这时候在这里。”说着话三松和四柏已经走到了吕支书二人的身边,吕支书和支委都不敢说话,三松用手电筒照了照他们,吕支书闭着眼睛说:“我的好兄弟,我知道你们走得太年轻,走得不愿,放心吧,我会把你们的老小安排好的。”“你们两人撞到鬼了,中了邪了,四柏,各人铲他一耳光就会好的。”“别打,我们一辈子没做坏事,我们没中邪,你们快走吧,天亮了你们就进不得屋了。”三松又照了几下手电筒,看到二人大汗淋漓,闭著眼睛,他放下电筒把吕支书摇了摇,四柏也把那位支委摇了摇说:“你们到哪去?深更半夜的。”“去花岩医院看金大明和吕明。”“他们怎么了?”“他们受伤了,你们没吃迷魂汤就忘记了阳间的事。”“你说什么?”“他们受伤了,翻了拖拉机。”“你们把我俩当死鬼了?”“你们不是死鬼吗?”“不是,我们在后坪买电池时下了车,去看望我久病的岳母娘,邀了我二哥,他说走夜路太累,这么说他淹死了啊?”“拖斗是四轮朝天,坐到拖斗的人都淹死了,吕明和大明跳了车,受了伤,现住在花岩医院里,我俩是去看他俩的。”“我的二哥呀!”两个男子汉哭得撕心裂肺。四个人一起淌过河,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花岩医院。走进病房,吕明大明看到走在支书和支委后面的三松和四柏都不堪惊吓,大声地喊:“鬼!鬼!”支书说:“不是鬼,是人。”三松和四柏走到他俩的床前说:“你俩买电池时我们去了我岳母家。”大明眼泪汪汪地说:“我家失去了二辉。”天渐渐地亮了,他们留下了三松照顾两个受伤的人,三人来到了昨晚拖拉机出事的地方。 从公路到河边,有一片倒伏的小树和杂草,小树和杂草上都沾满了褐色的机油,还有那铁锈色的血迹。那一潭碧绿地河水静静的,就好像与水底的人一起沉睡了,只有西边的湍急的浅滩哗哗啦啦地唱著催眠的歌。宇宙间这庞大的家族包容万千,胸怀博大,滋润万物,哺育人类。文人的笔下常把千般情万种爱说成是似水柔情,那是太片面了。水包容了人世间的美好与丑恶,欢乐与悲哀,也包容了人世间的很多肮脏和污秽。水也会咆哮,也会发威,劈山推土,一泻千里,吞噬万物。也会成为杀人和自杀的工具。三个人都睁大眼睛,想看看水底的一切,可是水太深了,绿里泛兰,就像有色玻璃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太阳出来了,河面上洒下了缕缕金光,刺得眼睛不能久看。 河的下游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三个人都知道是大队派人拖著渡船来了。婆婆爷爷、爹娘、堂客、兄弟姐妹、儿女哭声阵阵。五个死者是金二辉,他是七桂的二哥。李永健、李永康,他俩是李支书的儿子。金祖贵,他是七桂二爷爷的独孙子,他的父亲五四年发大水淹死了,母亲改嫁,他是二爷爷家的独根苗。黄老巴,远方人氏,他的妈妈张大婆解放前带著他和哥哥黄三和在此地讨米,解放后划成雇农在桂花村定居。分得了田地和房子,母子仨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打捞尸体的人下水把枷担索捆绑在拖拉机的轮轴上,索的另一头捆在渡船上,岸上八个人拉渡船的纤索,大家齐着力,把渡船向下游拖去,水力人力终于把拖斗向下游拖去,在下游的浅滩上露出了水面。十几个人下水把五具尸首打捞上岸了,各自的亲人都围著自己亲人的尸首哭得天昏地暗。大家又把尸首抬上了渡船,大家都上了船,渡船顺流而下,到了船上吕学滨才发现李支书没有来,他问了支书的老伴才知道李支书正在大队向社员们借棺材,布置灵堂。 灵堂设在大队部外面大樟树下,找了两位五福老者为死者沐浴入殓,那是一种仪式,在木盆里倒入三葫芦瓢热水,三葫芦瓢冷水,用新澡巾在脸上擦三下,把心窝擦三下,背心擦三下,把两支手的手心和两支脚的脚心各擦三下,就算沐浴完毕。穿衣是穿上三腰五领,即三条裤子和五间衣服,再穿上鞋袜,带帽子有讲究,不满六十岁不戴帽子,有父母在不戴帽子,所以这次五个人都不能戴。入完殓亲人们都围著棺材嚎啕大哭,金二辉家里的十多个人都围著棺材转著哭,亲人们不时地摸摸他的脸和手,他的眼睛竟慢慢地睁开了,露出了那已经灰暗的眼球,嘴里鼻子流出了点点殷红的血。他的爸爸双手捧著他的脸:“儿子,放心地走吧,家小爹爹会给你照顾好的。走吧,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他边说边给他擦流出来的血,抹他睁开的眼和张开的嘴。他慢慢地又闭上了眼睛和嘴唇。也许是暴死的人人死心未死,睁眼、张口、流血,算是对亲人的一种回应吧。他留下了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一双年幼的儿女。他是放不下心的,无奈人不在,心亦不在,仅剩那微弱的生物波,他躺在老爸的棺材里,回天无力。 李支书和老伴坐在永健和永康的棺材之间,他俩睡的棺木就是李支书夫妻俩为自己百年后准备的棺木,李支书夫妻俩哭声最响,常人说:人生三大不幸是年幼丧父母,中年丧偶,老年丧子女。他李老桩都碰齐了,三岁时涨大水,洪水像毒蛇猛兽一样吞噬了他爹妈,他命大坐在屋架上任凭水冲浪打,被桂花村摆渡的李老头接 得了,这李老头孤身一人,从河里救了个小孩捡得个宝,逢人便说:“你看,多胖啊,还是个带把的。”别人问他取个什么名,他说:“就叫老桩吧,从今以后我这根老船索有拴处了。”他喊捡来的小孩叫桩桩,奇怪,那孩子却也应著,也许他的原名叫壮壮吧。老桩和李老头一起生活了八年,老头患了伤寒一病不起咽气了。他用草席子掩埋了李老头,撑著李老头留下的渡船,寒来署往,转眼间就三十出头了。他很想娶一房妻室,也好有一个家。但谁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一个摆渡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听到对岸河坎上似有隐隐约约的哭声,白天撑了一天的船摆渡军队,实在有点累了,但又怕是谁家的女人想不开来跳河,他勉强爬起来,把船撑到对岸,嗡声嗡气地说:“是人答话,是鬼走开。”“大哥,我是人,问你一个事,可有军队从这儿过河?”“有呀,你上船来。”“军队走了多久了?我能赶得上吗?”那女人边说边往渡船上走。“至少已走五十里路了,我看你很难赶上,你哪有男子汉走得快?你会越赶越隔得远。”李老桩边说边打火镰石点燃了桐油灯,在摇摇拽拽的桐油灯下,他看到了一张俊俏的脸。“把我渡过去吧,我给你一块袁大头。”李老桩并没有看女人手上的袁大头,他三篙两浆地把渡船离了岸,撑到河心时下了锚,吹灭灯,把那女子按倒抱入了船棚内的铺上。“大哥,求你别这样,我是有夫之妇。”老桩不顾那女子的哀求和喊叫,硬是把她强暴了,不顾她的哭泣,他把她强暴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尽兴为止。当他发泄完,怕她跳河自杀,将她手和脚牢牢实实地捆绑在船板上才呼呼地睡去。一日三餐他都给她畏得吃,有人过河他用毛巾堵住她的嘴,一连几天弄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开始顺从他了,他向全村的人宣布他有了女人。但两年后这女人死于难产,母子都没有救活。这个女人到死都没有说出名和姓,也没有说出何方人氏,她默默地在桂花村化成了一堆黄土。隔了三年,老桩收留了讨饭的母女俩,在河坎上搭了两间草房,他与十八岁的讨饭女成了亲。这讨饭女就是他现在的老伴,她给他生了两个像模像样的儿子。解放了,越穷越光荣,入了党,还当了党支书,田地有了,房子有了,权利有了,好不得意。可是这飞来的横祸又几乎把他变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人,他和老伴哭成了泪人儿。 金祖贵的爷爷奶奶坐在他的棺材旁,他的母亲也赶来了,三个老人都哭得趴到棺木上,涕泪直流,七桂走到改了嫁的堂嫂身边劝慰;“嫂嫂,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这么多年你还过得好吗?”“桂妹子,谢谢你,嫂子命苦哇。”说着哭得更厉害了。七桂把她拉到一边问她的情况,原来她改嫁后也过得不如意,和后来的丈夫生了一个儿子,丈夫在山上砍柴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戴的帽子在一个天坑边。没有公公婆婆,一个人带著孩子很艰难,又不能改嫁,她很后悔,当初不该改嫁。 黄二巴的棺材旁坐著他的老妈妈张大婆,她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老家辰州,解放前闹瘟疫,死了丈夫和一儿一女,二巴是她的第四个孩子,桂花村的人看他脸上有一个巴,有一个哥哥,就叫他二巴,土地改革时二巴成了他的大名。她带著两个孩子乞讨,到桂花村住下已经十多年了。没解放时她靠著给人缝缝补补,谁有人坐月子都雇她做饭洗尿布。农村夏收秋收,她都带著孩子到别人的田里地里捡粮食。解放了,母子仨分了田地和房子,才算过上比较安定的日子。她的两只眼睛陷得很深,皱纹多且深,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泪水却无声地流著,她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悲哀得已经无力发声。 七桂邀了几个兄弟姐妹,有的上山砍竹子、砍松树枝、采集野花,有的用纸扎白花,大半天时间扎了五个花圈。摆到五位逝者的灵前,给灵堂增加了哀悼的气氛。 第二天出殡了,那哭声阵阵,敲锣打鼓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为了表示恨,还是表示悲伤,他们狠劲地把锣鼓敲得震天响;那吹唢呐的把唢呐吹得如泣如诉,心肠再硬的人也叫你哭。他们被安葬在麻空山脚下,玉皇溪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