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梦冉之【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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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梦冉有雅兴写小说,这个场不能不捧。

这写抽象诗的思维去写小说,果然不同凡响。通常读小说我常常一目十行,看一遍就置之脑后,可是梦冉的小说硬是让我读了好几遍,还是有点云里雾里,不太能把握作者意图,直到得到飞行指南。现在很庆幸它只是个中篇。

这是七个故事,有长有短,可以说有联系,也可以独立成章,贯穿它们的是一个爱做梦的灵魂。还是让我们看看作者自己的描述:第一篇是写爱情和友情的矛盾﹐青春期的青涩和人生的沉重;第二篇是写爱情的离別;第三篇是写爱情的萌芽和纯真;第四篇写爱情失去后﹐名利失去后﹐发現生命的丰盛在于生命本身;第五篇写爱情的背叛﹐以及爱情的藕断丝连﹐以及感情的正負兩面;第六篇写理想主义者的爱情心理和時光的无情;第七篇写爱情的无辜和牺牲﹐爱情的盲目的美......

这七个故事就仿佛七幕戏,画面异常鲜明。语言其实很平白,只是由于场景的近于独立的变换和叙述的浓缩才使通篇变得晦涩,需要读者的丰富想象和投入才能体验其中的美丽,无奈,缠绵,伤感,残酷,绝望,甚至是惊心动魄......引用江鸟的话:“每一行文字后面的思绪,每一种意象的意义,以及每幅图后一种决绝的美,几乎象一场心灵的劫难,洗涤着世俗的种种琐碎。”

也许这些是作者亲身经历或听说的,也许这些只是作者的梦景,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用她富于幻想的思维让读者感受到的另一种真实:艺术上的真实。

每个人都有自己对爱情的认识和体验,起码也有幻想。作者的独特经历使得她叙述的爱情故事有着一种凄婉的美。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一种稍纵即逝的迷幻,是一种可以感觉却无法触摸的晶莹剔透,是无奈漂泊的灵魂在虚空中流动......

然而这些爱情故事远没有概括爱情的全部,它们是一些流影飞虹,惊艳却失之深邃,美丽却不让人向往。在我看来,这些故事缺少的是两颗心灵的由衷的吸引,共鸣,撞击,燃烧,缺少的是两情相悦后的奉献和牺牲。如果没有这些,很难有真正震撼人心,荡气回肠的故事。还应该指出,作者独特的视角使得故事里的男性形象显得颇为青涩,甚至可有可无。

也许造物主是不公的,人生来就太不一样:性别,种族,容貌,家境,身体......但在体验爱情这点上,人人平等。达官贵族的爱情并不比下里巴人的爱情更高尚。平凡的人可能有着极不平凡的爱情故事,甚至极平凡的爱情故事可能才是爱情的真谛。

就象这背景音乐,Sweet Rain,美好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充实,甜蜜而略带伤感,有些曲折但前途光明......

引用作者的原话结尾:“我所写的,未必是爱情,然而毕竟所有的人都向往爱情,我也是的,所有的人也为爱情而痛,虽然很多时候是为人生和生活而痛,其实都是一样的。在一条河上,放灯,有做成莲花,有做成小舟的模样,中间放一个点着的蜡烛,随水流向远方,流向黑夜。一二三四五六七,喜怒哀乐悲欢舍。”

感谢作者创造出的美丽,这种悲伤的美丽本身就足以使人感慨万分而久久难忘。


补充:

我其实最头疼讨论什么情感,一团乱麻绕不清楚,写这个评论(如果能叫评论的话)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骗梦冉再写些小说,毕竟碰到个职业水平的不容易而难得她又有兴趣(虽然大材小用了点),当然最好不要再写这么悲惨的。这样的小说可能赚不了钱,但好在赚钱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为了保证整理后的原文不随链接丢失,这里顺便附上纯文本版本:


爱情故事

---梦冉 





偶而见人写爱情故事,不禁也想起一事。情节,人物,心理和影响都要戏剧化许多,也微妙真实许多。写出来大概是一中篇。地点当然在杭州。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开始,刚进大学第一天,认识了一位女孩,她的父亲是浙大教授。她就是雨。我们一见如故,坐在图书馆前的池塘边聊天,近黄昏时,淡金的阳光和别有气质的柳丝至今栩栩如生仿佛就在昨天。第二天,我收到雨写的一封信,我倾倒于她的书法,文才和丰富的内心世界。从此,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雨有娇柔的外表和独特的个性,修养很好。我们在一起度过美好而快乐的时光,我最怀念她。

  然而世上的事有时不能不说沧海桑田,难以预料,却是缘分。

  那年冬天,雨介绍我认识了她的两个朋友,雷和叶。他们三个都在福州度过童年,是青梅竹马玩在一起的世家的孩子。他们来杭州玩,雷家是南洋华侨。雨告述我,他们都喜欢她,但她还不知喜欢谁,雷和叶如同兄弟,也不好意思争夺雨。我当时尚是天真浪漫时节,只似懂非懂。

  渐渐雷开始喜欢我,我还不知结局和爱的残酷,只觉得有人喜欢我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叶和雨先感知了,以往的平衡倾斜了。慢慢地竟有哀愁和隐瞒的情绪令我不安。有一天叶来和我谈,原来雨拒绝叶因为她发觉自己爱着雷,可是现在她感到雷更爱我,而她是那么珍惜和喜欢我,她相当矛盾和痛苦。

  我知道后不知所措,雷也避免这个话题。

  后来雷就去了南洋父母家,他是独子。这一切就这么拖着,大家都不能摊开来谈。直到又一个冬天,恶讯传来,雷因心脏病去世。一切突然凝固了。我和雨因各自的痛苦而疏远。我的痛苦在於不解的虚无,我内疚很深,我感觉雨的痛苦,却永远帮不了她了。在那时候我有了念头离开杭州。

  我希望一直爱着雨的叶,能给予雨安慰。雷家认叶为乾儿子,以继承家业,叶远去美国进修学业。雨委婉地告知叶:雷将是永远的阴影,如果她嫁了雷家的人。

  我只能掩袖而走。年前接雨来信。几经漂泊的雨竟去了福州,不觉感慨如同异乡的未竟风雨,清寂面墙却无言相对。唯深深关念,一如她这封信中所言:牵你冰凉的手,却依然好温柔。

泪在不觉间流下,那池边淡金色的阳光和柳树历历仿佛昨天……

 



 

他们到哪里总听到琴声,她总喜欢携带着她的吉他。在校园里任何地方。开怀喜悦时她弹唱,也忧郁地丁丁冬冬很久很久。那一个秋天,他发现她在一个角落里对着一大片小白菊弹着曲子,日暮时分,斜映着她的背影,黑色的长发倾泻在她的肩上,他迟疑了一会,走上前去轻触她的后肩,在她回首的眼光里,他心里一震,爱上了她。清溪一般的眼泪在她的脸上映着秋光,他不知为什么,正如他不会知道小白菊的心事。他们一起过了一段日子。然后他们面对了悲剧的来临,最后分离的时候渐渐逼近。

临上飞机的前一天夜里,她拿着那把吉它来找他,将吉它递给他,她说:"你留着".他把吉它还到她的手上,他说:"你带着吧""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弹起来,我都能听见"。他送她走过校园,去搭班车。天上下着夜雨,绵绵蒙蒙,风吹摇着。他们走过长长的隧道,灯光昏暗着拉着棱角,仿佛从他的闷而空的心口划过。听得见他们重重的脚步声,走出隧道的时候,他们都站住了,对望了一眼,谁都没有讲话。走过雨巷,班车开来,她上了车,她用力地抹开车窗上的雨雾,向他挥着手,他站在雨里,看着她长长的湿发,抱着大吉他的样子,他挥手,激动地向前走了一步,想说什么,只是微动着嘴唇。班车呼一下开走了,他追了一下,终於停下。这时候他的眼泪一大片一大片地滚落下来。

 




钢琴的声音,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经常响起。春天的时候,粉红的又夹著丝丝血色的花朵,就如云如霞地铺坠在绿叶上,伸出去隔著一家家园子的篱笆墙外。一场风雨后,花瓣洒在地上,好象洒得到处都是的。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经常在巷子口,晴天的时候,风起来的日子,以及雨后尚郁郁的天气,在那些花的影子里走来走去,或者呆著。

  钢琴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弹的,多半是些练习曲,有时候就有些顿挫,有时候就重复著象幽幽的流水,总流不断。听到的人若正巧看著那些花儿痴痴的,未免就走神跟著那叮叮的水声,一口气喘不过来。

  那一个花开的季节,那些花朵也似乎用心些,繁星点点,又有一两株深红洒粉的也开得盛了,远看时象火烧著一般,带著春天融融的风也流动起来。走过巷子的人都有些恍惚地心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钢琴的声音更勤了,也更富于表现力,那女孩子已可以弹一些完整而悠扬的名曲,也可以听得出那些音符里隐约地变幻,好象女孩子独自的心绪,好象风里花儿的言语。

男孩子还在路口,身旁多了一部单车,很年轻的面容,却无言地待在巷口。有时钢琴声停了,一个朴素的身影近了,细碎的脚步声竟会使得他垂下头去。

南方的春雨很连绵,又是几场骤雨黄昏后,花朵渐渐地稀少,那少年也有些时日不再出现。女孩的家也在初夏后搬走,夏又凉的时候,那一家园子的荒径却比别人家更辉煌,因为落满了秋叶。

  巷子里不再听到练习钢琴的声音,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冷清吧。又是几度花开,却很平常。连绵的阴雨后,花瓣洒得没有次序。

  这一年,那个男孩子在花开的季节又待在巷口,在这条繁花若云的路径边,他仿佛又听到青石板上细碎的脚步声轻轻地走近。而那清脆真实流水一般的琴声,在风里飞著火凤凰一样的花树里,似乎向他的心里飞来。
 



 

谁在不经意的时候留下的影子,很久都留着。天生地敏感,常注意到别人的地方,表面斑驳。夜晚似网,精致地揽住夜光。总有些不烦。在顶楼风几乎能将人吹倒。我踮着足尖在边缘。似坠未坠我醉了吗。风就要将我吹为羽毛了吗。我的长发飘向天空在这满是霓虹的都市上空就象一只鸟。

  我就要滑了下去,困意使我迷糊。菲律宾人的歌声象一张嫩滑的毯子。我想乘飞毯。就在我掉落高楼的刹那,一双手臂挽住了我的腰。

  我回到桌边。依回的眼睛看着我,我一阵惊悸。连绵不断地酒意,我忘了恐惧。内心深处的不安一天天加重,被黑暗吞噬而没。低下头,浅笑盈盈似摘不到的春天。

  我的生意彻底垮了。一个月的功夫行市大跌,飘在海上的那几船货已折损了几百万。我知道大势已去,眼前一片黑。摸着黑收拾,手抖个不停。我仓惶出逃想起了依回。这样的时候,依回竟杳然。音乐在虚邈的房间里穿梭,飞檐走壁。我赤着足在坚硬的地板上象无助的孩童,望向海面的云月寂静且远。我似已被放逐荒海。

  拿定主意只字不提。钱财总是身外物,来似朝云去如流水。

  回到家乡,也不出去。连日的大雨里,穿着灰白的旧衣。光着脚睡在蔑竹席上,依稀听见紫槐树上的雨声,时光恍然停止。我慵懒之极,象很久以前一样,与世隔绝。

  靠湖的厅里。莲叶在雨里翻飞。雷问我,脸色很苍白啊。我支吾以对,问他还画大写意吗。他继续问是不是有什么事。雨下得愈发大,天黑湖白。雷继续说,你爸妈怎会放你出去。暗影里,荷的暗香呛住了我泪眼朦胧,我还活在旧日里,所有人已走在前头。

  挂满帘子满袖的风,象旧式小说的女子,偎依在我的脚前。我看见过往的影子一点点地漫上直达胸臆,在无边的黑暗里水波荡漾,涣散着光纹。我常似睡梦初醒。

  雷拉着我去美院玩。阳光在那院子里总被稀薄成丝状,象提香画的衣袍,寂静地在香烟里袅袅。这里空气不够,雷。雷很想抱我的样子。我的眼睛在画廊里慢慢地亮而空灵,象一枝花执意地低下水去。花瓣颤抖。我看见自己在画廊里具体起来,又只是一股烟。那些画都是习作,但是画里分明有往日的生活气息,那许多下午,甚至是巷口的小摊。

  我在一幅油画前停下,那是一个青色的牦牛转过头。雷,这就是我以前想画的。你还在画吗?霏。

  我不画了,我没有时间,我看着这画廊,象看见大把的时间就在这里,这是一个祭坛,雷,我一个人走得好远。我有些儿激动,我曾经如何酷爱的东西就在我眼前。你太抽象,霏儿,你又不老你不要害怕。

  雷,这里只是奉献。我从画旁转回身来,画里的色泽沉淀,我觉得自己是一道瓦间透下的阳光,满是灰尘飞扬。我毫无表达欲望。

  这就是原因吗。雷说,我们曾经都很快乐,你那时很忧郁,总比你现在快乐,你还有把握吗。

  我进不去,我什么样的生话都进不去了。我心里怯懦,我知道我已孤绝。投入是本能,最后也是勇气。

  那晚我乱梦纷离。醒来前我正漫步在水中,黑的水冰凉,水声漂来似无数的耳朵蔓延我的身体,又似花朵缓慢地开满树。紫色的花朵,遮没了五官。惊呼的嘴象一条鱼游走。好冷。我有了临流的怯意。

  我陡然醒来,月光如洗。我仿佛看见一根黑羽毛,黯然登岸而去。

  依回走了。我剩了一张磁碟,久久不敢去听。我不知今生是否能再见到他。这是死亡吗。我从来不曾那么深切地体会死亡,那不经意的下午别无选择。死亡是给活人的感觉。我散做水,深暗无边。

  卧龙先生有诗云,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凡是出路也是结局。

  陌生似江南的黄梅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飘雨在斜阳里,若飞絮。我很小心地控制自己的感觉。陌生会象流沙将一切席裹而去。陌生如同镜子,我很久不去照镜子。

  我去山沟里的军营看望哥哥。他教我打枪,我竟不会闭左眼。枪声震耳欲聋。山径里,他说,你太追求意义了。我无言自辩,眯起眼望他,夕阳开始落山。山岚渐凉,桃树葱郁。守桃的民舍人已散去,丢了一只旧球鞋在水池边,暮色里白得象白牙齿。

  在哥哥身边,我回到小时候。临行时,我在小车站里拥抱他,深深被感动。不知那是什么,唯哽咽难置一词。

  那一个月,我借一个事由游遍了整个地区。披星戴月,早行夜宿,从崇山峻岭直到河流平原。穿过各种小镇与山村。沿途我阅读博物学家的札记,几近迷恋的程度。我也重读李白的长诗,始信简祯所言,有些诗是写给大化。

  我最后停留在温岭海边的一个渔村。那村子曝晒在阳光下。走一里地光景,可去到无数白石堆叠的废城。海水蔚蓝,无数的白石巨大而润泽,象倒塌的希腊海神庙,抹着神秘的微笑。地处偏僻又是废墟,因而鲜有人迹。我独自在那东方巴黎圣母院里消磨了一天又一天,不忍离去。在晴空下,似被晒成干叶,海水飘缈拍岸成乱雪,更远处暗得氤氲。垂首面对白石,海涛声单调地和着咸涩的海风将我裹卷,我有一种匍匐在神前的感觉。我祈祷,无一词。然而我不由最虔诚地祈祷。

  干沙似的阳光几乎使我眩晕,我大半时候睡去。海是凉的,阳光使我裸露的皮肤几近透明。感觉黑发拂起,象似回巢的黑鸟,扬翅聚散。

  我听见内心里的呼唤,柔情万千。所有纷杂的嘈音不必忆起。

  乌云起处渐浓,我跑到温岭县城躲雨。从高处望下,雨滴坠向绿色的原野象似千军万马。任由大风吹透温热的躯体,我在楼上意态闲定。乡间的民俗在雨停后给予我深刻印象。我忘了那是婚礼还是葬礼。一长列队伍吹着锁呐抬着轿子或者棺木从田间走来,用喧嚷的声音宣告着什么,穿过镇子,又出城而去。

  我不知那是张三或李四,我完全是一个过路者。游离在另一个世界之外。那么谁是我的过路者,在哪里看见我呢?我有些了解,微笑地回复形式,竟想起了初绽的夹竹桃花曾在某个转角处摇曳光影。

  回家乡后,我再见到湖时,只觉褪了一张皮。搬去长生巷住,巷子象蔓延的藤,又象美人的水袖,不觉就进了山。我就在半山腰上独自住着。早起有许多人在山上平坦处晨练,以专注的姿势接收京城发来的气功大师的功力。我但见那雾茫茫地,大有虚涵的意思。山鸟在树冠上象似清露,欲坠而飞。笼子里的鸟儿们则精灵着眼饮雾而啼鸣。

  人们都叫我亭。我总是走开,好像穿着一件长衫。我回来给他们加茶水的时候,我的眼睛就象花朵,谁都摘不到。

  我是一个符号。他们知道。虽则足不出户,没有人可以伤害到我,却也慵懒。从我的窗户里,可以望见湖光。天花板是另一块地板,只是被我努力隔离,我是空气吗在空旷而高的旧房子里飘来飘去?我觉得我更象一棵树,我喝水底时候做饥渴状,雷就笑。

  “这房子里有无数气息积着,我有时就要开门放出去。”我神秘地告诉雷。“尤其是月亮飘起来时。”“真的吗?”

  雷渐渐知道我几乎夜夜笙歌。我与一批商界人士,出入于酒楼与歌厅。他来寻问我时,我正回到家里从一部卡地亚特走下,雍容地围着白狐皮。月光照上他的脸,我听见溪水潺潺与秋虫啾啾交织在门前,树影斑驳。我请他去阳台上坐着,面对空山。

  小时候我帮你打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长大后会吃亏。雷说。我吸引坏男孩,是吗?我笑得端庄而狐媚。风里我有些冷。我只是生意人,我有应酬,雷。

  你输得起吗?雷。我漫不经心地问,点燃一根烟,将烟喷进黑夜。霏儿,我不知道。

  我不想说话,雷。我还是毫无表达欲望,你回去吧好吗。雷靠近我注视着我良久,秋夜的月晕就象呼吸,我觉得风一直往后涌。雷湿润了我的嘴唇一下,就走了。

  我点了一夜客厅里的座地灯,风与山岚在老屋里穿流不息,窗纱飞扬若舞者的脚。我顺手拿起一本诗集读到以下的诗句:


纸鸟往返于古希腊的天空
模拟血液之运动
死者在骨瓮中任意相似
生还之界与地狱仅有一纸之隔
姿态如匕首的词语正泼墨而来
但时间已无力攫住这一瞬
顿然离去 突入无人之境
舞蹈之枯骨旋即生肉
这是正午 面对世界之复苏 之萌发
有人高卧不醒
有人放弃生命如上帝
 

  我模糊不堪。江南的夜象水里的红灯笼,自个儿润开去了。我行走,在窗子的阴影里望月,月潮起兮,云霓飞兮。隔着山,那些文字是浮士德的人造人。

  老屋还收着一些旧书,古旧的线装书。翻起来象在尘埃里苏醒。我读去李贺的诗,竟觉余味绕梁,行金属之音。

  时光是一本无字的书,风翻到哪一页,哪一页就慢慢地消失。我住得久些,山里的叶子落得,都漫到膝盖上了。我说话,然而满山秋阳的光辉闪烁。

  我去美院里做模特儿。我站在黑泥地微笑。美院不远有一个池塘以前我常在那写生。普通的树荫层次,池上不知名的颜色与浮游生物,天上的云以及如雾的光线。曾画过无数遍,我闭着眼睛都感觉得到。

  我不再抛头露面,与繁华绝迹,专心地画画,彷佛那是归宿。有一天雷开车时撞了一个女孩。小姑娘的死是一场灾难,那悲痛的父亲总来找雷的麻烦,他声泪俱下地在屋檐下说,你偿命来。雷的眼圈明显地黑,整夜地内疚。他开始逃命。

  我并不知道。我在山上的旧屋里训练自己的步子。雷来敲门时我正在音乐里伸展四肢。我听不见他的话,我说,你为什么不来跳舞。阳光就象清凉的水。我教雷象鱼一样滑翔在屋子里,山的影子从鲜明处隐身,在肩头渲染。雷拥住我。我拿一幅画出来,笑着说,这是我内心的上帝,我画了很久终于画成了。将画转过来,雷叫起来,这是霏儿!




 

昨晚我梦见下雪。在微微的家里,红木的门开向院子,雪飞得漫天。我苏醒后回忆细节,微微看见我吗?她在打扫房间,这是她的家。她的家吗?天上雪在红木的门外与树木之间,梦里,木头使雪温暖。我屈指算来,已三年与微微失去联络。关于她的最后一张电话数字收在纸上,我有成箱的纸,存放在旧居。

  微微曾送给我的一幅画,是几片缨红的落叶扑在木门,门关著。梦里,微微未见到我,她专心地收拾一个又一个的房间 。

  时间并没有意义,因而令人幸福。星期天的下午是一生中平常日子最美的,且没有周折。我细心地剥离,时间在一片茫茫的肉里嵌著若银线,我不时地剥著,牵动暗痛。星期天的下午,却犹如剥蛋壳。白昼的光芒凝成水煮蛋,一瓶又一瓶。繁华不能下咽 。

  我坐的窗在星期天的一个社区,对街的车库门划著白色的对角线。房间在楼上如同窥视者的休息室。我轻易地看见阳光与树,这让人远离又亲近 。

  我没事的时候又回来,微微就很开心,她在洗头。抱著湿沥沥的头发在头上,过来与我说话。我闻到肥皂与清水由于我在阳光下走进暗堂里而浮现轻快的气息,微微的声音清脆。我觉得自己真年轻 。

  年轻与爱情一样属于自由。爱情太过深奥,更象是一种深蓝的海,可望而不可及。年轻则是化外之境,没有脚印的雪。

  当我坐在星期天的一个陌生社区的窗前,胡思乱想时,我动手写字来探索存在方式。这无聊而神秘的行为,让我在一切艳丽而漂浮的感觉之外想,看见一只蝴蝶以及一只瓶子所萌生的美感,也许也是爱情。天堂里亚当与夏娃在最初相爱时,仅是宿命 。

  蛇出现之前,爱情的背景原来是与年轻并肩,在日月光芒缤纷的树下愉悦地听见未来城市的声音,仿佛万把提琴的合奏。

  结束的预测可以是在最初呈现,愈强烈而纯粹,愈接近终点。微微说,爱情是刻骨铭心的痛。我喝了一些苹果汁,停在微微的桌旁,不知所措。窗外不息而飘渺的树声,赤脚下光滑而凉的地板,其时让我接触生活之真实与具体。我想说对一个男孩的倾心,多么微妙而且有趣。但是我没有说 。

  花瓣总是想背叛花树,来看见它的根。当它飘开的瞬间,如何心醉神迷。而枯萎在树上甚或孕育为青黄果实的花朵呢,缓慢地积累,日晒雨淋,逐渐接近根本的痛苦,达到巅峰 。

  在镜子的背面是一层汞,精密地贴在玻璃上。我逐渐地为了爱情,而陷入孤独。人在风中。毫无意思但微微相信这是一种生存方式。我想当一个人需要解释时,已经是进入困境。我长时间地在镜子前以隐密的梦幻注视自己,灵魂看不见肉体,除非这人太深地被某些与生具来的本能所迷惑。我希望能年长五岁,我往浴缸里放水的时候,不由地联想在五年之后,我将以同样的方式放水 。

  我继续停滞不前。微微总端详我,说是想知道我成为群星环月的缘由。仿佛我是一个可以品味的酒。她也来分一杯羹。我暗地里恨原因,原因再怎么样,是多么煞风景。为此我远离文人,科学以及常识 。

  我注定在人前,被人去寻觅原因。我却在一些微细的重复上得到自己的快乐。年青,有著太重的暗影,上图书馆的时候我认真地寻觅原因,我知道这已陷于媚俗的思维。但是执著,由生命里最强地表现,当其他的却太模糊。我得不到答案,寝食难安 。

  那时大伟出现在前排,他注视我的眼光,清凉而带著爱情的光辉,直接地进入梦中。梦,成为精灵,飞翔在某个遥远地方,体会昼夜的无辜 。

  我走出学校的边门时,远远地看见大伟迎面走来,这一段路漫长无比,象一段密码被告知,且在此后的日子被重复。护校河里翻飞著无数荷叶与花。日光若密而不宣的透明的手,来握著我粉红层叠的衣。大伟的每一次出现是证明一种宿命 。

  我从微微家返回学校,夜深如许。天上残月一钩,群狗竞哮,我从河边奔跑而过。黑夜在背后吞没影子与荷花上大伟的眼光,一直追逐我直到灯光沸腾的人群。其时不久,在黑夜里我们又一次擦肩而过,他以一声口哨唤回我对自己年轻的跌跌撞撞的认识象一朵握在手心的荷花。我方醒悟我对自己的认识得以完整,建立在他对我的认识 。

  现在清晨,我恶梦初醒。回忆大伟的出现屈指可数,在冰凉的晨意之后宿命又再露出面孔,极象苍白如雪的荷花在遥远的地方与我重逢。大伟说,下雪多么好啊。我想起已多年未见过雪,前天在梦里潜入微微的新家,看红木门外落雪纷纷,具有木质的温暖。微微的存在又一次来临如黑暗里的雪,另一个我。我温婉一如从前,忏悔地想我的背叛 。

  背叛爱情是随波逐流的哀伤,凄美地在瞬间完成。这是崩溃的预言。也是一架自动演奏的钢琴,在无人的剧院向著墙头展翅欲飞的乌鸦相对风声而泣。年轻与爱情南辕北辙 。

  我离开后,与大伟没有联络。绝尘而去的预感多次袭击我,使我在家人前流泪,为离开家乡的预感而痛苦。我在天堂般的山水间游荡,还为山林隐士。答案层出不穷若繁花,山水里广泛的天岚疏解与生的疑问 。

  微微去过黄山。不久写信说,她已心如死水一潭,无一丝涟漪。她要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这让我如受重锤。她约我长谈,说是孤魂要进去城堡。灯光下她的侧影清绝。那夜树声阴沉,窗玻璃上蒙著雾。我一片模糊,骇极而笑,在窗上写下都市村庄四字。路灯透进来,象旧时的幻灯片。一些鬼在前途某处探头,要抢走我的姐姐 。

  微微送给我一件暗紫纱衫,说她不穿了。紫衫已不知何处去,至今记得她说不穿了的表情,恰被做了印记。那夜内心野鹤被现实的物质性击到,飞羽片片,我浑身一丝气力也无。微微可知唐诗里,暗紫纱衫是白头宫女的衣,月下看水渠里的花瓣漂出宫外 。

 



 

唐离去时无声无息。鹿再找不着。咖啡桌上的水气在日光里氤氲。这个城市陌生、孤独。街上的招牌一直地延下去,仿佛苏醒。鹿注意到颜色,除去城市那浮着的暧昧,尚有一树树开满的青紫的花 。

  当一切都能被确认时,总有一些东西已悄然而去。然而一切还在喧哗热闹地继续。鹿环顾周遭,仔细地走出门,确定唐的离去正使得时光沸腾。鹿站到阳光地里去。阳光下城市雾茫茫地似一片远洋,容纳一页简单复过去的书纸,隔着黑夜认读 。

  总是差一点,鹿走过街上,漫不经心。她的衣衫随意,行为随意,总是差一点。鹿坐在车上,习惯性地希望车子一往而前,一直去到天涯。天涯的落日在她的脑海里与唐一起浮现。她的面容金黄,象向日葵在树林的暗风里 。

  写作是一种严肃的事,爱情也是。它们朝着自己预定的方向沉落,就象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简单、隐约、而坚定,充塞各种向度。鹿路过一个插花店时,被一大束天堂鸟吸引。这些花有着圣洁的形态与晦涩的红,更象一大片舌头,旁若无人。而事实上,写作逐渐配合人们消遣时光,无数文字正如同现钱流行。爱情也逐渐成为隐私 。

  唐看见鹿的长发披了一身,他说,我永远不结婚。

  鹿路过一个音乐盒店时,店里空无一人,她走进去。一个音乐盒是一粒蛋,打开来里面有原野与两个古装女子。蛋壳之薄与原野之翠,以及两个女子的处境,令其间的圣诞音乐显出边缘姿态 。

  鹿在琳琅满目的音乐盒店里出神,就象小时买酱油时对着暴晒的街想起游泳池。

  他的飞翔如同海潮的呼吸,在黑夜里握着鹿的手。鹿回到家里时,准备搬家,窗外无尽的夜。她坐在灯下哭了许久 。

  不懂得为何哭。鹿在生活里懂得的,比一般人并无异样。她想将唐忘却,来解脱自己不知所措的局面。她记得幼时住的天井,偶然被遗落的偶然。鹿想,如果不遇见唐。这个想法却索然无味。她总会遇见无数的灯,黑暗只是唯一,虽然她从小怕黑 。

  鹿去二十四小时店里买东西时,走过排屋。一间裁缝店已关上铁闸,隐约可见几只无头的木模特,西装毕挺。鹿的恶梦泛起,一夜她曾梦见这关门的裁缝店里坐满无声的人群 。

  鹿没有搬家。黑暗的预示,就象井水。她又能去到哪里?鹿住在海边的高楼。夜晚走过客厅时,窗子洞开,可以看见海上的火云,彷佛偶然遇见。正是这种偶然与空寂,让鹿忘却时光 。

  唐的存在既然不是永恒,而且漂浮不定。鹿害怕时光,时光的流逝。她常想到红颜渐老,然而她真的就老了。从山上的住宅走下去时,鲜艳的杜鹃花瓣随风飘来,铺满地。她走路的脚象踩在棉花上,轻浮着飘下山。这难道是言情小说的情节,还是与生具来的孤独。鹿本能地回避自己。房屋的玻璃窗在阳光里反射强烈的白光 。

  在《辛德拉名单》里,那个清洁厕所的犹太少年就在这样的路上被军官从背后枪杀。当时那军官在阳台上扣扳机时一定有点犹豫。他对少年的宽容在背后转为残酷的处决,是上帝以轻率给他快感,还是他所受的法西斯理念使他沦为武器。无论如何,这个军官枪杀了他自己的宽容。少年的背成为一个靶子 。

  鹿的背影被时光追杀。她回过头来,望着山上的房屋、海、层叠的花树与强光。一只狗从树荫里过去。她对望良久,阳台上的射手莫测 。

  唐被局限,已被鹿的幻想渲染。唐看见鹿的第一眼,就看透了鹿。他害怕鹿的背叛,然而鹿随意地将脚伸出栏杆体会清风与树林的温柔漫入他的黑暗。他几乎本能地背对鹿。他的生活因之细碎,浪漫。驱之遥远的鹿象水。一杯水与黄昏可以让他细致地感觉鹿的存在。温柔随黑暗来临遍及他全身的骨头。房间里昏暗,空虚而凉 。

  这是怎样的一段时光。秦俑与侍女可类比。侍女敲着水碗,秦俑舞剑。深秋的风吹荡树叶,剑势与水碗单调的敲击声渐融。直至水碗敲破,剑也去而不收 。

 


 

每年三四月间,她喜欢坐火车,找一些理由,或者没有理由。她穿黑色的衣,或者式样简单、颜色纯朴到原色的衣,从家乡坐到上海,然后再回程。最远的时候,去到北方的原野,看著陌生的杉树一点点地密起来,如烟。她就呼吸新鲜的空气,有些儿忧郁。列车在月下行驶,然而她伸出手去,月亮还一直在她的指缝间 。

  他在麻将桌上听朋友们谈起她,次数多了,当她的女朋友说要介绍给他,他为这个玩笑而微微地发烧。第一次拨她家里的电话时,手和声音都莫名地抖。那时她正巧坐了火车回来,就觉得好象是田野里远远望见的一个人。她与他谈了关于世纪末世界末日的预言,涉及很多细节,最后他们似乎都相信了这是真的。尤其是他。

  然而他们一直未见面,她说最好避免,在她想来他只是车上远远望见的油菜花和稻田里的一个人,在绵绵的春雨里一下子掠过车窗,却留著影象。然而他坚持,尤其因为世界末日的来临,人们应该相聚 。

那天黄昏,她穿著黑色的长裙。他的声音照例有些儿抖,且慌张。她的印象是他的眼睛和牙齿,她不喜欢,很遗憾的细节。而据他后来说起,他见到一个从深深庭院里走来的女孩。不象是现代人,黑色的长裙,苍白的肤色 。
  
他愈来愈狂热,也许是因为那令人遗憾的世纪末的气氛。当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企图自杀,却不知道她在三四月间喜欢一个人去坐火车,去看春雨里鹅黄的油菜花,鲜绿的水稻,还有陈年的芦苇,几湾淡青而光亮的水,白墙黑瓦的民舍 。

  后来他们都离开了家乡,世纪末的传说却仿佛是永远不能下车的站台。


尾声
 

七是一个神秘的数字。我就此停止了所谓的爱情故事。我所写的,未必是爱情,然而毕竟所有的人都向往爱情,我也是的,所有的人也为爱情而痛,虽然很多时候是为人生和生活而痛,其实都是一样的。在一条河上,放灯,有做成莲花,有做成小舟的模样,中间放一个点着的蜡烛,随水流向远方,流向黑夜。一二三四五六七,喜怒哀乐悲欢舍。
 

最后是舍。放去。

风支书 发表评论于
哈哈,小姑娘很实在嘛:)

不过呢,有些人就愿意一辈子活在梦里:)这位就是一个。
风谷 发表评论于
too much too much.
这种文章像什么呢?就像 -- 当年很多不知愁的少年人迷上了汪国真, 席幕容。 读着,都很上口, 很美, 过了两年,就忘了。
生活,哪有那么多的堆砌和精致?
风支书 发表评论于
那就多听几遍吧,呵呵
laomi06 发表评论于
很久没有听到《简爱>的主题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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