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无计可消除

李白是我最心爱的诗人，天生地铸浑然一体真正天才。不只在他的豪放，不只在他的激情，不只在他斗酒三百篇的出口成章，而更心爱在他的矛盾，他的惆怅，他的大笑掩伤。“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何等气魄盖天。然而转瞬却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份天苍地老的伤，缓缓流动在无数人的血液中，晏小山如此，黄景仁如此，苏轼如此，李清照如此，柳如是如此，八大山人如此，席慕蓉如此，张爱玲如此，我和我以为了解的人们也如此。

        也许是乡愁吧。愁字心上秋。绚烂而萧瑟，华美而空虚，感伤而哀怨的秋。秋罩心头，这份说不出所以然的伤便一直淡淡的环绕着周围，一有时机，便如打破了瓶的香水般释放出来，浓浓的充盈了整个思维空间，心上眉间，甩之不去。而之所以名之曰乡愁，大约是再粗糙无情的人，身在异乡为异客时，都不免生死天地境迁人移的感叹一番，秋上心来的缘故吧。
        先开始的时候，以为这乡愁是种极凄美的玩意，异乡游子的望月长嘘，对花垂泪颇有点中国知识份子自古偏爱的悲剧美。巴不得自家也去游逸天下，万里思家，酸上一吧，再写旷世流传大伙儿争诵的歪诗美文。于是虽非身在万里，心却飘去了万里之外。望月长嘘，对花垂泪，品个茶写个字也要拿个文学青年多愁善感天下独浊我独清的劲儿来。

        然而后来真的孤家寡人独守万里鬼子国，才体会到，这乡愁，并非什么文人的玩意小姿的作态。那是一种深切的伤，幽幽浅浅的波涛暗涌。许是新年夜的烟花下，许是绵雨夜静静的听雨里，许是作饭洗菜发现肉虫子大叫一声落荒而逃时，许是发烧头晕口渴中，许是考试不及格后，许是随意瞥见听见关于中国的消息时，许是几个人你唱我和高谈阔论正热闹处，许是听到谁要回国的消息后，许是在路上走着，许是在家里躺着，许是微笑着，许是烦恼着，这份莫名的伤，便会突然来袭。

        于是以为这，便是传说中的乡愁，虽然它丝毫也不浪漫，而是镜中自己的人影般真实又真实。但其实，是把乡愁和思乡搞混了。想念中国，想念北京，想念自己的书柜，想念河边灵秀的垂柳，想念字正腔圆爱打贫的京腔，想念楼下聚众下棋的老头和大声聊天的老太太，想念无数种花样的美食，想念最简单易得的羊肉串豆腐脑。然而这只是思想。思想是一种心病，回乡便可药到病除。而乡愁是一种心情，如影相随，潜伏心里，可暂避不可逃离。即便是回乡了，见了想念的，吃了想念的，仍有一种淡淡的伤感萦绕心头。懂得且善于表达者便成诗作文绘画雕塑，寄情于艺术。可感而不可言之者便寄请于山水花鸟美女美酒。仿佛文人与俗人大有分别一般，其实都同出一辙。就如苏青所言，一不认得字的农夫与一学冠五车的穷酸文人见到小桥流水人家这样动人美景时心里的感动并无二致，只是他不能诉之于口而已。我想，大概除非是完全麻木封尘的心，总有一种声音，一件事，一首歌，一句话，一个人，一枝花，一个城市，一段情，是他心里的乡愁，轻柔而牢固的占据着心房，叫他有时不由自已的感慨，感叹，感动，感伤。这不是病态的扭捏作态，而是人性的伤。只要心里还有那一块温柔易感的地方，再冷酷无情的人，再素质低下的人，再不堪入目的人，或者再高高再上自以为是的人，再品质优良世代书香的人，都和你我一样。

        当这份伤又轻叩你的心门眼眶时，“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样一走其实不能了之，倒不如学学李白，与其“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不如“笑而不答心自闲”“别有天地非人间：。

你的歌里
有一种伤
像回廊下寂寂的斜阳
低低徘徊着的手风琴
一转一回
一断一长
每一道狐步舞跳动的影光
都浸透着落日的残辉和空气的凉

你的诗里
有一种伤
像暮涛拍石,像夜雨敲窗
绪绪纷纷淹上心头
一碎一茫
一笑一狂
每一道玉线般穿透眼泪的月光
都盘旋着雪花痴迷的心肠和兰花寂寞的芬芳

你的眼里
有一种伤
像那道儿时倚的墙
幽幽袅袅的古井月影
咿咿呀呀的二胡低唱
一澜一荡
一萧一泱
每一道来自千年前的目光
都雕饰着落花梦里的香和孤柏坟上的霜


你歌,你诗,你笑,你舞
怎么,怎么
我怎么只见到
你心里的伤

你说你是伤里的人
伤,是你的故乡
我在梦中到了伤
那是我们都要归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