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京人物素描:大车把式罗师兄


涿州位于北京南部偏西一点,距离北京60公里。马车时代,傍晚从涿州装上货赶车出发,行走到第二天凌晨,即可抵达京城广安门。有的卸货之后,让牲口吃点草料,喝一点水,然后就可以返回涿州。有的等五更城门开,进城卸货,再返回,当天傍晚就可以回到涿州。

没有铁路的时候,北京与南方的联系,除了朝阳门通往天津的水路,还有一条旱路,那就是走广安门,过芦沟桥,通过涿州,继续向南。所以,千百年来涿州是京南驿站重镇,也是民间商旅货物运输的集散旱路码头。

1898年,大清朝廷批准两广总督张之洞的建议,开始修建卢汉铁路。这是张之洞建议的广州到北京南北大动脉的北段。北段称为卢汉铁路,南段称为粤汉铁路,于两年之后开的工。北段卢汉铁路从北京卢沟桥往南,从湖北汉口往北,两头同时开工。当时先后动工兴建的,除了卢汉铁路,还有天津到卢沟桥的津卢铁路,青岛到济南的胶济铁路。修铁路铺路基,需要征用大量的农民土地。朝廷为了防止农民闹事,做了足够的征地费用预算。但是中国的事情,大家都明白,经过大小官吏的层层盘剥,到了农民那一层,几乎等于白抢。另外,铁路的修建,意味着即将夺走了原来水旱两路上传统的车船店脚生意,车窗店脚把式们面临着失业的威胁。

为什么原来好好的,现在朝廷官府突然头脑发烧,要修铁路?涿州府的车把式老罗比种地的农民见识多,他认为这都是洋人背后搞的鬼。洋人们贿赂了朝廷和官府,把他们的洋玩意儿,修到中国来,专门抢车把式的生意,专门跟他老罗过不去。所以老罗特别痛恨洋人和洋人的一切东西。这时候从山东传来了义和拳,这是一种专门对付洋鬼子的刀枪不入的气功,老罗也参加了组织,成为积极分子,当了义和拳的师兄。练了一阵功夫,已经到了用刀背砍不破的程度,师傅说再练半年,就可以练就一身赤膊铁布衫,用刀刃也砍不破了。

1900庚子年5月,涿州义和拳大师下令,让拳民占领洋人的火车站,车把式老罗也参加了行动。他和几个农民师兄弟拔了一根电线杆,剪断了上面的电线。那个农民师兄弟说,那电线杆地下,原来是他家祖坟,铁路上就给他一壶醋钱,就把他祖坟占了,插上了电线杆子。他早就想把这杆子给拔了。

在这次行动中,还有人把修铁路的洋师傅给打折了腿。老罗原本以为事情有点闹大了,朝廷会派兵来镇压,所以就收拾好行李,套上自己的大车准备逃跑。

谁想到从京城来了一个大臣带兵到涿州视察,不但不镇压,还带了慈禧太后的亲切慰问。老罗和其他痛恨洋人痛很贪官污吏的乡亲们,激动得千言万语说不出,一个劲儿振臂高呼,老佛爷万岁!

到了6月8日,老罗跟随涿州的义和团,应爱国大臣的召唤,赶着大车从京城西路广安门进城,他被派到宣武门外老墙根儿街广惠寺设坛,发展拳民,并对二鬼子实行群众专政。二鬼子不是真洋鬼子,是那些信奉洋教的中国教徒。他们跑进南堂避难,大门紧闭。有使馆派过来的洋鬼子快枪手在墙头后面严防死守。

6月14日,围攻南堂的义和拳开始火攻,把附近的店铺里的家具都抄了,当作放火的木柴。聚闲斋大茶馆的桌椅板凳也都被抄走了。一把大火,把南堂烧塌了,连同里面几百号人都烧死了。死的大部分是中国人,也死了几个外国人,董神父和几个洋快枪手。罗师兄觉得这事情闹大发了,将来不好收拾,总是寻摸着机会离开京城。

16日上午,不知道哪路兄弟,又火烧了大栅栏德记洋药房,引发整条商业街大火。老罗从广惠寺就可以看到东边大栅栏上空的滚滚浓烟。他带领一些拳民去救火,穿过草厂胡同往东,又穿过前孙公园,到了樱桃斜街南口,人就过去不了。

迎面涌过来逃离火场的沿线居民。火势在大栅栏迅速蔓延,已经控制不住,临近的居民,纷纷找车把家里值钱东西往外搬,胡同里人挤人,乱成一片。不断有人从大栅栏方向退下来,满脸烟黑。有的哭爹叫娘,看样子是受灾群众,也有的人怀里鼓鼓的,鬼鬼祟祟往西逃窜,看样子像混水摸鱼偷了东西。

老罗见挤不过去,只好带人往回走。回到广惠寺,只见留守看坛的人,上来惊慌地对老罗说,罗师兄,不好了,您的大车被人抢走了。

老罗问,被什么人?
留守说,他们说也是拳里的师兄弟,满脸乌黑,看样子是从大栅栏那边逃回来,还背着很多东西。他们把东西放上车,就把车赶走了。

老罗一跺脚,骂道,我操他们祖宗,跟我追。

大车是他的命根子,不能不追。老罗带着几个人,一路往西追。出了广安门,追到卢沟桥,跟随的人不走了,一定要回城。剩下老罗一个人往西追。

他一直追到良乡,天已擦黑,终于在路边巴顿客栈发现了他的马和他的大车,他往客栈里面探头一看,见有四个人正在围在桌前喝酒。

这家客栈老罗经常来歇脚,对环境很熟悉,他回身抄起一根支车辕的木棒,然后悄悄溜过去,然后一个健步上前,一头一棍,当场把四人打闷。

店主巴顿听声音从里面跑出来,一见是老罗。原来他们互相认识。

巴顿说,我说的呢,我瞧着那辆车像你的,原来这四个人是偷车贼呀。咱报官吧。
老罗摆手说,不用。

老罗让店主帮忙,把四个被打昏的人绑上手脚,连同他们的东西,都抬上了车。然后赶车上路,过一段,扔下一个人,再过一段,又扔下一个,就这样把四个人分别扔在漆黑的半路。

凌晨的老罗一个人把车赶回涿州老家罗家村,车上还有缴获那四个偷车贼的战利品,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洋布,洋药,洋腊,洋火,洋胰子,洋钟表,什么都有。里面还有一件女人用的洋乳罩,但是老罗举着看了半天,也没有搞懂这是什么东西,就扔在一旁。后来让他老婆加了一点棉花,为老罗改成了冬天防寒的耳套,让他冬天带着它赶车进北京城。那是后话。

老罗回家之后,害怕大车被偷,就再也没出去。两个月之后,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义和拳遭到了残酷的镇压。留在京城的涿州师兄弟,死了好多人。老罗心想,如果自己留下不走,兴许小命也搭进去了。[2006-8-24初稿][2007-1-1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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