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期，北京是首都。宣武门内有一个国会，宣武门外会馆林立，各路人才如云。所以宣外大街上的大茶馆聚闲斋，茶客盈门，沸非腾腾，是一个自由发表各种政见的地方。什么保皇复辟派，宪政自由派，民主革命派，无政府主义派，社会民主派，苏俄工农造反派，实用主义派，实业救国派，教育救国派，计划生育派，反对一夫多妻派，恋爱自由派等等，真是五花八门，百家争鸣。
聚闲斋的老板邱京生，从前清甲午战争接手聚闲斋，直到1926年被当兵的毒打致残，亲眼目睹了各家思想流派在聚闲斋出风头的过程。看得多了，邱老板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各派主张都有一定的道理，如果联合在一起，那就是天下无敌。而问题是，中国人谁都坚持自己那一块儿真理，排斥别人的真理，不仅不联合，而且把不同政见当作仇敌，你恨我，我恨你，这群爱国的人之间，正经事儿还没有办，自己先打成一锅粥。
1921年的一天，聚闲斋来了一个年轻记者叫李宪源，宣讲苏俄造反派的民众大联合的道理，号召工农团结，用暴力推翻有钱阶级的统治。讲着讲着就跟雅座上的冷四爷对骂了起来。冷四爷是聚闲斋茶客里面最有钱的人，但是他也爱国，主张实业救国，还身体力行，在城外开办了幸福庄养猪场，让北湖公公管着。在城里，他还投资给乌大少，开办“三联毛”货栈，为宣外一带的贫苦家庭妇女，提供简单的家庭手工活儿。
小李记者与老冷四爷对骂了起来。邱老板连忙跑出来劝架，然后手巾搭在肩膀上，即兴发表了一个演说。这个演说很有名，被老茶客们念叨了很多年。
邱老板对李宪源说，小兄弟，您爱国，我知道，但是您认为冷四爷不爱国，那就冤枉他了。我拿我这个破茶馆担保，我敢说冷四爷也是爱国的，为了让不少穷人有饭吃，冷四爷拿出了多少钱开工场，这里里外外，大家伙都是知道的。
邱老板又对冷四爷说，四爷，您认为这位小兄弟是成心捣乱，我觉得也不妥。咱心平气和地想想，他也是为了让中国赶快富强起来，才这么着急的。他的话，的确有点过激，但是他的心眼儿，还是好的。其实您们二位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只不过是观点不同，而已。
坐在后面的茶客棺材洛，耳朵不好使，听不清，就大声喊道，邱老板，我们听不清楚，您站高点。
邱老板说，好嘞，洛爷，我站高店儿。说着，邱老板就蹬上一个条凳，顿时从人群中冒了出来。
邱老板接着说，诸位爷，您们到这儿来，就是看得起我，就都是我的好朋友。您们来这儿喝茶，没有不给茶钱，抹嘴儿抬屁股就走的，说明都是好人。但是好人跟好人不完全一样，恩二爷瘦，乌大爷胖，班三爷有四只眼睛，大家老远就能分出他们谁是谁。其实好人的脑子里也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点，不可能长的都一样。
下面的大肘子给邱老板递上来一杯茶，邱老板接过来，喝了一口，把茶杯送下去，说，谢了，周爷。然后接着大声说，我给大家打个比方，要是恩二爷看乌大爷不顺眼，非要乌大爷饿肚子瘦下来，是不是这二位爷的交情就算完了？
棺材洛从后面答茬说，对，没错，交情就完了。
邱老板接着说，这思想上的事儿，也是这个道理，不能强求别人跟自己一模一样。人人不一样，这是天然的状态，您不能跟天然较劲，不能犯轴，您也犯轴，他也犯轴，恩二爷想把乌大爷变瘦了，乌大爷想把恩二爷变胖了。本来两个人好好的，可是一犯轴，就变成仇敌了。
恩二爷和乌大少在下面听了，哈哈大笑。冷四爷也赞同邱老板的观点，一高兴，又摔了一个杯子。
邱老板扭头对小伙计冰雕鱼说，我还没说完呢，给四爷换一个铁杯子，今摔。
邱老板接着说，刚才这位李大记者兄弟讲工农兵民众大联合。我觉得这个口号好，咱们中国人就是缺少联合，都自己顾自己，不愿意顾别人。但是我觉得这个口号美中不足，就是联合的目的不纯洁。联合一部分穷人，去打击一部分富人。其实是一部分中国人联合起来，打另外一部分中国人。说白了，这不是联合，这是分裂。
棺材洛从后面答茬说，对，没错，这是分裂。
邱老板咳嗽一声，接着说，有点钱的人，人家也不容易。您们就看看我，比城门楼儿底下卖大碗茶的田先生，是多有几个钱，但是我容易吗？要是几个街头买大碗茶的联合起来，非要抢我的聚闲斋茶馆，那我乐意吗？当然不乐意。本来我跟田先生关系还不错，他从大牢里出来的时候，还是我帮助他开了大碗茶的摊子。原本我们就是联合的。但是按照刚才这位小兄弟的思想，那就是没钱的人们联合起来，推翻有钱的人，那田先生就要跟我掰了，变成仇敌。这不好。这么一来，咱中国非乱套不可。这办法不好。咱中国的社会不能这么改造。
那李记者认真听着邱老板的话，问道，那您说怎么着？
邱老板说，我主张，联合就是为了联合，要把全体中国人都联合起来，来一个全民大联合。全民大联合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全民团结，内部不打架，有话好好说，有事儿好好商量。富人要帮助穷人，穷人也要自强努力。政府不能偏向富人，也不能偏向穷人，政府应该是全民的代表。诸位爷，您们说我的怎么样？
棺材洛从后面答茬说，对，没错，政府要做全中国人民的代表。
底下响起一片掌声。[2006-8-9][2007-1-2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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