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注定会与猫有缘,因为小咪的缘故。
其实我儿时就厌恶毛绒绒的玩具,大人们恶作剧,偏把那些东西堆在我面前,欣赏着我如何面带憎恶地尖着手指将那些有毛的玩具摔至地上。我从没想过会养那些自己的天敌。
我对猫的第一印象来源于妈对她小时候的叙述,从她嘴里婉婉说出的是一张刻在我脑海里却又模糊不清了的画面,一个腿上盘着两只猫的小女孩,静静地坐在靠椅上,躲在火炉子后面,看着书。那对猫闲散地卧在那里,半打着瞌睡……这个与猫为伴,度过了童年时代的小女孩也有一张刻在她脑海里却又模糊不清了的画面,那是一位男子在翻译着托尔斯泰文集,他偶尔会抬头分神,向窗外望去,外面是一间开满了金银花的四合院和一只在窗台上半卧的老猫。那位男子就是我未曾见过面的外祖父。说不出为什么,每当我想起这画面和这画中画时,心里不但没有惧毛的厌烦,反而第一次感觉到温馨。外祖父的爱猫如命似乎已根深蒂固地从血液里遗传到那个小女孩—我的母亲。我曾想这家庭的基因也就此在她那里打住了。
很偶然的一天下午,邻居小强敲门找我,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问我是否可以照看一下他家的狗崽。我有些为难,他说没人在家,狗崽会哭的。我正犹豫,他腿边的小狗已经摇摇晃晃地不请自进了。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开它, 小强说了句:“我马上就回!”,人就没了影。关上门,我如临大敌地看着那狗崽,它跌跌闯闯直奔我来,见我没有要抱它的意思,开始象孩子一样哭泣起来。我顿时起了怜爱之心,居然伸出手来摸摸它以示安慰。它的皮肤有浅黄色的软毛,摸上去很柔软。之后它索性跳上了我的膝盖,盘腿睡了下来。它那一脸的安详让我觉得自己就像狗妈妈,我摸着它那柔嫩的小身子,发现我的怪病居然不知缘由地突然消失了,而且是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
后来几个星期,我象着了魔一样想着那狗卧在我膝上的一幕,它那对我百分之百不设防的依赖好象忽然激发了我沉睡多年的博爱之心,这种莫名其妙的魔力我后来把它解释为和小咪缘分的开始。也就是在那个鬼使神差的下午,我急于象要了却一桩心愿似的跑到了花鸟市场,想买一条象小强家一样的狗崽。可惜那天天晚了,而且快要下雨,只剩下一位卖猫仔的农民,他的大筐里站着一只精瘦的黑白花的小猫。这只猫很丑,因为以对猫的审美标准来看,圆脸的猫儿更讨人喜爱。但这只猫的小脸是尖的,鼻梁上还有一大片不均匀的黑斑,四条细伶伶的长腿,架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身子,显得既可怜又可嫌。老农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对我这唯一还在逗留的顾客喊着:“姑娘,贱卖了,贱卖了,原来二十,现在你十块钱拿走吧!”我失望地刚想离开,最后还是回头望了望那只猫,恰好小猫也在望着我,也许正因为是尖脸的缘故,反而衬得它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出奇地大,那眼神很特别,是一种无助带着悲哀的深邃。我转过身,朝老农走去……
回家的路上,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我把小猫包在了雨衣里。妈妈见到脏兮兮的小生灵,有点不知所措。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卷起袖子先把小猫摁到水里,她似乎从来没见过水,拼命地嚎叫,那声音很宏亮,就像有人要夺取她生命般的壮烈。洗着洗着,肉眼看不见的跳蚤,就全部爬到了那唯一没有沾着水的黑鼻子上,而且越积越多,我心里一阵厌恶,对妈说:“没想到她身上这么多虱子,洗也洗不完,她又那么吵,要不咱把她扔了吧?”妈很果断:“天这么冷,扔出去必死无疑,这也是一条命啊!”于是我们又花了足足三个小时,将它从头到尾洗到再找不出一个虱子为止。小猫渐渐没了力气叫唤,后来乖乖地听我们摆布。等到我们把它擦干放在地上,以为她会体力不支,倒头就睡,没想到她举着那象旗杆一样的长尾巴,迈着长腿,开始到处认认真真地在屋里东闻闻,西嗅嗅地逡视起来。
她这全面接受新家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整个夜间,就听见她悉悉索索的声响。早上爸特别不耐烦地发出了警告:“如果晚上再发生类似她干扰大家睡眠的情况,那我马上就会把她送走!”我们都没敢吱声,只有那小猫似乎象听懂了似的,极其委屈地冲爸喵喵叫起来,爸挥挥手:“行了,你别在这儿装委屈了,我可是说到做到!”小猫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无奈,在我腿边蹭来蹭去,寻求安慰。
那个决定她去留的晚上,她却出乎意料的安静。第二日起来,我觉得怀里暖呼呼的,低头一看,她居然趴在我的被窝里,与我共枕同眠,妈看见它睡得香甜,居然还象小人似地眨巴眨巴小嘴,又好气又好笑地推醒她:“这让你爸知道了,还得了?”接着把她赶下床,那小猫听了这嗔骂,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地上崩直了身子,伸了一个最彻底的懒腰,打了一个最舒心的哈欠,懒洋洋地去舔她的牛奶。妈说:“这死猫,还知道柿子捡软的捏。你也是,以前怕小动物怕成那样,现在又爱成这样,真不明白怎么回事,难道爱猫也遗传?”
一心想要把猫送走的爸没有抓住把柄,多少有些懊恼,用手点着她的前额,气愤地嚷嚷着:“你小心点,以后不许再犯错误,否则还是要送你走的!”小猫眼中一片冤枉,大叫起来,尾巴大幅度地摇摆着,好像做着辩解:“我又没犯错,你干吗威胁我?”看着人猫对话的场景,我和妈都大笑起来。
从此,小猫正式成为了我们家的一员。我们试了很多名字,妈说不如就起个最俗的“李来福”,将来也好养活。爸一脸坏笑,举双手表示同意,我乐得人仰马翻,只有小猫严肃地蹲在那儿,一副标准猫姿,尾巴从后面勾住前爪,眉头紧锁,眼里充满了智者的若有所思。我说:“要不就来个最顺口的‘小咪’得了,听着也亲切.”我话音未落,小猫居然摇晃起她的尾巴,大眼睛直直地盯住我。我们都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以为是巧合,爸试着大喊道:“李来福!”,小猫的尾巴却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妈叫了句“小咪!”,小猫看着妈,摇起了尾巴。后来我们屡试不爽,虽然现在想来很传奇,但的的确确是小咪为她自己选了这个名字。
晚间饭后,爸和妈聊着家常,小咪总会乐此不疲地跟我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起初是我们俩玩,后来也渐渐吸引了爸妈的关注,他们索性停下闲谈,看着我们玩。玩法其实很简单,小咪每次在厨房里等候,我大声数着数,只要我的声音一停,她就会很默契地知道我已躲好,于是从厨房冲出来找我。那一刻,她炯炯有神的眼睛会睁得大大的,似乎怕遗漏任何的蛛丝马迹。爸和妈这时屏住气,静观她的反应,只见她疑惑地站在屋中间,鼻子紧张地嗅着,两只耳朵像雷达一样搜集着一切细微的声响,然后总能准确无误地朝我藏身的地方走来。找着我后,她会很兴奋和自豪地大叫,在我的腿边绕来绕去,于是又示意我一起到厨房,重新开始新的一轮游戏。这种饭后与小咪的娱乐渐渐地成为了我们家一项不可缺少的项目,当爸和妈看我俩游戏时,那神情似乎象看一对姐妹在玩耍。
后来小咪渐渐地长大,不再只喝牛奶,我们开始喂她米饭和小鱼干。也许是肠胃的不适应,小咪突然闹起腹泻。几次折腾下来,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小咪似乎也失去了进食的胃口,躺在她的窝里不吃不喝。有时候卧得好好的,突然会颤抖地叫两句,急急地奔向她的厕所,但往往是控制不住泄了一地。妈说,她的自律和爱干净,甚至比人还强。妈尽心尽意地救护着小咪,她动手把黄连片拈碎,和着水往小咪嘴里灌。起初小咪挣扎着不肯合作,妈摸着她,象劝孩子那般耐心:“小咪啊,你不喝,怎么能好呢?不好了,怎么可以跟你的猫姐再玩你最喜欢的捉迷藏呢?”小咪若有所思地盯着妈,紫葡萄般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她衰弱地叫着,趁着她张开嘴的时候,妈就势将那一大勺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也许就是那一勺的作用,小咪居然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可能是那一次和妈深刻的接触,恢复后的小咪对妈显出百般的依赖,把妈当成她最亲近的对象。如果爸一有威胁,她就会径直跳到妈的怀中寻求保护。那个时候,爸会不依不饶地指着她:“你不要以为你有靠山,就可以抓坏家具和沙发,再这样就把你扔出去!”这时小咪会畏惧地低吟几声,缩进妈的怀里。爸不解气地给小咪一个更严厉的眼色,这时她会干脆把脑袋钻进妈的胳肢窝底下,眼不见心不烦。
终于小咪不但上我床还钻被窝的事让爸发现了。他开始时不时地搞起突然袭击,最后也不知道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假做,总之爸乐此不疲地跟她玩起侦察与反侦察的把戏。爸会一大早走进屋子,大声地喝斥:“小咪在哪儿?是不是又钻被窝了,又犯大错误了吧?我抓着就不会轻饶!”这时,被窝里原本悠闲地四肢八叉躺在我身边的小咪,听见后会缩紧了身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爸装着摸被子,嘴里还警告着,一边向我使着眼色,我感觉小咪浑身处于高度的紧张,一动也不动。最后爸假装徒劳无功地走出房间,就在他转身之际,小咪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出被窝,跳在地上,一副没事人似地抖抖毛,摆着尾巴去吃她的早饭去。
爸和小咪之间的持久战就这么一直在我家上演着。
因为一日凌晨所发生的事情让爸最后彻底地放弃了战斗。那天二时,大家都在沉睡中,突然小咪从我被窝中冲出来,我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听见小咪在屋中惨叫,那叫声是那样的凄惨有力,并且还伴有强烈的碰撞声,它们混合着划破了沉寂的黑夜和我们香甜的睡梦,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小咪在用头发疯似地往门上撞,那扇门是通往客厅的。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打开了门,只见客厅沙发一角火光熊熊,因为茶几上堆着报纸,火苗子舔着它们很快窜到了屋顶,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也被惊醒的爸妈投入到紧张的救火工作中。小咪的惨叫仍然不绝于耳,她慌张地注视着一切,焦躁地来来回回地跑着。等到火熄了,我们才发现是因为墙角的电线短路,很庆幸的是就在沙发的另一端摆着爸准备了几个月的学术论文。妈弯腰把小咪抱起来:“小咪,真要谢谢你,你立下大功了!”小咪温柔地叫着,尾巴友善地摆着。第一次爸带回了小咪最喜欢吃的牛肉干和红薯来奖励她,小咪讨好似地叫了两句,等吃完了舔舔嘴巴,又跳回到我的怀中,一副用物质无法拉拢感情的大义凌然。
也就是从那日起,爸不再说要送走小咪的话了。但他时时还乐于与小咪斗智斗勇,似乎小咪也乐于与爸斗智斗勇。只要她一天没干坏事,保证我们回来时会看见迎门的小咪。如果哪天砸了什么瓶瓶罐罐的,她会大大咧咧没事人似地看着我和妈收拾残局,换作爸先我们回来,那她准会藏得无影无踪,要一直等爸气消了,听到爸说:“死猫,你出来吧,不追究你的错误了!”好一会儿,她才会扭扭捏捏地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就连最不喜欢小动物的爸都说,他有时候真觉得小咪就是个小人,只不过穿上了一身猫咪的毛皮套装而已。
小咪在我家一天天地长大,即使到了女大十八变,她还是那么丑,小脸依旧尖尖的,鼻上的黑斑随着年龄的增加,颜色更加深了。但是在我们的眼里,由于它的善解人意和超乎寻常的聪敏,反而让我们忽视了它的丑,认为这就是小咪,如果换只漂亮的小猫,那就不是我家的小咪了。
小咪到了找男友的时候,对于大门不出,作息制度完全与人一致的小咪,虽然有了这方面的生理需要,但对我费尽苦心为她抱来的众多对象却不屑一顾。后来有同学提议让小咪到他那儿去认识认识他家的对象。没想到同学带走小咪没多久就打来电话说,他回家的路上简直是恐怖,小咪在袋子里猪般得嚎叫,引来所有人的侧目。回到家后的遭遇更加渗人,小咪对那小公猫,不但不喜欢,反而大加恐吓,吓得那猫一地的尿,一溜烟就没了影。现在小咪还闹绝食,把同学好心准备的鱼饭全部打翻了。我连忙去同学家把小咪接回来。回到自己家后的小咪如释重负,直奔着去吃饭,然后回到她的小窝里呼呼大睡起来。讲给爸听,他拍拍小咪的脑袋:“没想到你还是个挺有个性,不吃噘来之食的东西啊!”
小咪的终身大事就因为她不肯降低标准而一年一年地耽误下来。我在国外的期间,妈还时常跟我唠叨唠叨这个话题。有时候,妈会把小咪抱在电话边上,说:“你跟你猫姐打声招呼吧!”小咪就会在那边长叫两声,这叫声一下子让我想起高考时的艰苦岁月。我坐在堆积如山的书堆里,有时候她会很严肃蹲在台灯旁,一丝不苟地看着我笔端的动向,看够了还会用她的小爪子挠挠那笔尖。有时候她会趴在我的腿上或卧在书中间打着瞌睡,那时侯我很羡慕她“小咪,你好幸福,都不用考试,我好累啊!”这时小咪总会微睁双眼,对我安慰式地叫上两声。我觉得对我来说,小咪已经不止是一只猫,想起她,更多的是一种对家人的思念,一种对家人的依恋。
再一次见到小咪已是儿子三岁的时候,小咪第一次作了妈妈,生下了两个小猫崽子。那时的小咪虽然体态如初,但却多了很多母性的成熟。面对分别了七年的我开始有些陌生,直到听见我唤她的名字,好像一下想起了什么,开始撒娇地在我腿边蹭。儿子象着了魔一般,追着小咪后面,要跟她玩,小咪虽然很戒备,但还是让儿子摸着玩。妈不得其解:“所有的外人来家里做客,从来都没机会见着小咪,这小咪怎么就会知道小家伙不是外人呢?”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咪。后来听说把她的两个小崽子送走后,小咪嚎哭了几天几夜,后来也就好了,但也没有再找和再生。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听说她的消息,妈也没有再让小咪在电话边上给我叫两声了。似乎遵循着一种默契,我也没有问起有关小咪的事情。最后,沉默了很久的我还是抓起电话打给了爸爸,他长叹一口气:“小咪其实已经走了两个月了,你妈哭了好几场,也难怪她会伤心,她是把小咪当女儿来养啊。这猫也真通人性,你妈去你那儿的三个月,小咪天天找她,后来找不着,把你妈的拖鞋拖到她窝里,每天抱着鞋睡觉,你妈回来后,那鞋已经被她啃得不能再穿了。你妈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小咪是寿终正寝,临走前很安详,但不吃不喝也有一个多星期,最后连它最爱吃的牛肉干都没了力气咽下去,那样子让人看了真难受。哎,小咪要是还活着,现在又是红薯上市的季节了。哎,我和你妈以后不准备再养这些小动物了,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心里真不舒服啊……”
面对爸的几声长叹,我欲哭无泪却又无言与对,心情沉重到极点。其实我已经隐隐猜出了真相,但亲耳听到,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小咪那鲜活的身影仍历历在目,我从来不曾想到人和动物之间会有那般的默契和那般的亲密,我也从来不曾想过我对小咪的感情比对我身边的很多过客来得更加真挚和深沉,而小咪给于我的记忆比某些人类给于我的来得更加美好和难忘。这世界上如果有精灵的话,我觉得小咪就是那其中的一份子。我把所有发生的这一切,视作是小咪和我的缘分,小咪和我家的缘分。
再回家看父母的时候,妈仍然不愿意多说小咪临走的详情,只是眼圈湿润地告诉我,爸把小咪葬在了家里无花果树下。每年无花果长得出奇的好,枝叶繁茂,那叶子大过了人的手掌,树上结满了无数的果子,它们会由青色变成红色,然后变成很深很深地红色,就象小咪那深邃的眼睛。他们从来不摘下那些果子来吃,总是让它们熟透了,自己落下来,落进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