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在我的纬度上／却做着候鸟的梦／梦见白雪／梦见结冰的路面／朱红的宫墙后／一口沉闷的大钟／撕裂着纹丝不动的黄昏。。。
叶小倩低吟着 舒婷的小诗望着窗外发呆。清风正无心地拨弄着柳枝，柳叶有节奏地摆动，发出 [ 沙沙 ] 的响声，象在应和；几片微黄叶子随风飘舞，宣告着初秋的到来。最近一些日子里，小倩总是不知哪一刻眼底突然就会有些潮湿，有时泪水说不清由来就夺眶而出。
再过几个月就是独自踏上俄罗斯求学之路的日子，俄罗斯到底是什么样儿呢，那里真有自己的梦吗？一时间 叶小倩对所有事情都不清楚不确定了。她心里也不舍得就这样和大哥分离，可是莫斯科的确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再说也不能让爸爸失望。。。
[ 我的纬度又在哪里，我命中注定是只候鸟吗？ ] 小倩眨着多愁善感的泪眼，双手轻轻地推着大哥，喃喃自语。
大哥正歪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地读 [ 天龙八部 ] 神游武侠世界呢，被冷不丁一问，只听见了后半句， [ 鸟？什么鸟？哪儿呢？ ] 说着就伸着脖子往窗外看，他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小叶子两眼噙泪，只是叹， [ 唉，我气枪怎么忘带了！要不我来个一阳指 ] ，说着就撸胳膊挽袖子耍活宝。
[ 你就知道玩儿！ ] 叶小倩生气了，大哥的嬉皮笑脸更是火上浇油， [ 你想没想过我们的未来？我就要走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
大哥张着嘴望着肩膀一耸一耸哭成泪人儿的小倩，情不自禁地纳闷儿：这又是哪儿一出？小叶子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忒大了些，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大哥大咧咧地伸出手想搂住她安慰一下，却被小倩用力地推开。
[ 都是我的错！ ] 有时候不作为也是犯罪，大哥狠狠地跺了下脚，想认个错一了百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男子汉嘛，从来没听说被屈死的。脾气驴犟的大哥在小叶子面前不点自通地学会了三回九转。
可叶小倩仍然不依不饶， [ 你根本都不明白我的心！木头脑袋！你。。。 ]
大哥一把将还在发脾气的叶小倩揽在怀里，拼命地吻，发出劣质粉笔头划过光滑黑板的尖锐声响，直到叶小倩紧绷的躯体瘫软成一根面条任由摆布。
这招儿 [ 霸王强吻 ] 大哥曾经向我绘声绘色地传授过，传授者自称屡试不爽。不过从我的实战经历看效果并不理想（我操作上是否有些出入也不可知），反正 [ 硬上 ] 我的经验是很可能造成自己的 [ 硬伤 ] ，读者自鉴。
哥搂着小叶子四目相对， [ 我当然想过我们的未来 ] ，大哥憨憨地一笑，然后信誓旦旦将目光缓缓移向远方，好象能看到什么， [ 将来 ] ，大哥无比抒情豪迈地预测， [ 咱俩好一辈子。 ]
大哥顿了顿，踌躇满志 [ 我会赚大把大把的钞票，把你养得胖乎的。 ]
[ 你才胖！ ] 小叶子无力地抗议，破涕为笑，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感伤接着低语， [ 谁又稀罕钞票。。。 ]
*** ***
在我家大红大绿的明星挂历上，小倩远行的日期被用黑墨水醒目地圈点。那个墨圈就像一个黑洞，把所有身边经过的物质都加速吸噬过去，包括大哥和小倩在一起所剩无几的宝贵时间。
冬天就要来了，今年的初雪也因为热恋人儿的离别而另有一番难分难舍的滋味。
叶小倩老早就开始学着织毛衣，她琢磨着至少不能让大哥在她不在的冬日里受冻。毛衣被密密地织着，可棒针每动一下，心尖就隐隐地痛，好像棒针穿过的不是毛线而是自己柔弱敏感的心。叶小倩也纳闷儿每想到离别心里怎么会这样前所未有的疼。不都说爱情是甜蜜的吗？自己这样辛苦周强似乎没有真正体会，真好象上辈子欠他的，虽然不知道欠了什么，但肯定欠了很多。
大哥则是那种火烧屁股才知道抱头鼠窜的主儿，我观察他遇事着急上火提前量是最多不超过一个星期，未雨绸缪提前计划更是一辈子也学不会。一般期末考试之类学生的命根子，大哥最多也就前一天晚上摸下书本意思一下。
可有一天突然听到他在家大声嚷嚷， [ 哟，小叶子下个月就走了？！ ]
我掐指一算离小倩姐的行期足足提前了一个月，突破了他火烧眉毛一周的极限，由此可见小叶子在老大心目中位置是多么的重要。我跟他做了个鬼脸，说大哥的心真是粗宽得可以，前些天你难道在外空遨游宇宙，整天还是吃得香睡得熟，哪有一点离愁别绪？
大哥没听见，只是焦躁地低声嘀咕，一定要给她买点什么。
*** ***
在给女人买礼物方面，我们家里除了我妈，咱是真正的权威。我老陪着妈逛商店，因此对当前花露水雪花膏等女士用品的行情了如指掌，对着装流行色和喇叭裤的宽窄尺寸也有独到的见地。大哥给我打了一整天溜虚，我才同意帮他想想。
我专家般地端着，问 [ 哥，你说小倩姐都喜欢什么？ ] 大哥支支吾吾，书吧，诗歌之类，又不知道具体是哪种。我又问， [ 那。。。要不，小倩姐哪儿最漂亮你的礼物就做个陪衬也好。 ] 大哥在哪儿使劲儿挠头，最后坦白 [ 最喜欢她头发，又黑又多又顺，要不给她买个头饰？ ]
我首肯，象老中医一样用手捻了几下想象中的空气长须。
之后的几天，大哥骑自行车驮着我逛遍了哈尔滨道里道外南岗香坊的大小商店，最后在秋林百货珠宝专柜看中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蝴蝶翡翠头卡。在商店明亮的灯光下，这只长约两寸淡绿色宝贝发出幽幽的光弧，非常精致。
哥价目标签都没看，说，就它了。
大哥的筹款活动紧锣密鼓地开始了。 100 多块人民币简直就是巨资，要是到我手儿，说不定经不起诱惑携款潜逃了。大哥又怎么可能在一个月时间内凑齐这个天文数字呢？
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大哥往自己脚下一看，都不用找，就看到我抱着我心爱的猪猪储蓄罐战战兢兢瑟瑟发抖。胳膊拧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唉，我只有忍痛割爱了。我咬着牙说， [ 哥，这算是我借你的 ] ，言罢便将储蓄罐双手奉上。 10 块多钱呢，现在想起来我还心疼，这世上亲兄弟从来就没有明算账的！我白花花的银子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化成那玉蝴蝶的一小片翅膀或是短粗的虫子屁股了。
大哥的魔掌越过我被榨干的身躯又伸向了所有姑表亲戚的同辈人和一切能找到的同学友人，但是这些兄弟姐妹们大多数也都是无产阶级，赤贫得砸锅卖铁也只有三块五块的。大哥就旷课去我家旁边工地打小工给人家和水泥，还到处找废铁换钱，连我家的不经常用的铝锅都偷着买了。终于有一天，他兴高采烈捧着那只翡翠头卡在我眼前摇头摆尾地显巴，爱不释手，全然不顾手上和泥打工磨出的豆大血泡。大哥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左看看右瞧瞧，居然还用舌头舔舔试着尝尝什么味道，十分的没见过世面。
大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搞创作。从被他扔出来一团团攒成纸球的画稿来看，他在画叶小倩头像的素描。经过不知多少遍修改，在一张方格本大小的画纸上出现了小倩半侧微笑的秀美面庞，瀑布般秀发的发端有只美丽的蝴蝶恬静地小憩着。
下面有一行小字，
[ 喜欢被你长发覆盖的感觉 ]
哇，我不禁感叹，这是我迄今为止听过大哥说过最最浪漫诗化的话语。爱情让老粗大哥都成诗人了， [ 覆盖 ] 用得真是到位。我赶忙找纸笔抄下，为将来跟哪位长发妹妹浪漫时备用。
十
大哥蹬起自行车风风火火地到了小倩姐那儿，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毫无保留都塞给了她，眼巴巴地等着小倩的反应。叶小倩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装，看一眼那玉蝴蝶又看了看素描，都没仔细端详一下那百十块钱的宝贝，眼泪就成双成对[刷刷]地落了下来。
哥又不明白了，[我好不容易才整回柿子，搞浪漫，你咋哭了？效果太不理想了！]
（整柿子，东北话，耍花招的意思）
第二天是周末，大哥和小倩压了一天马路，使马路更平坦也算最后为市容市貌做出一对恋人应尽的义务。晚上回来大哥有些神气活现，手里多了个小袋子。我好奇地凑上去，兄弟间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秘密，我只是履行关心的义务行使知情的权利。
大哥先掏出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马海毛线粗针手工缝制，在自己身上比划。我一阵唏嘘嚷嚷着羡慕。直叹小倩姐有个妹妹就好了，被我讨来咱也造一身毛衣。抱怨现在我穿的还是捡哥剩下来的，待遇极其不公。
大哥面脸笑容，得意地说，[这算啥？给你瞧瞧这个！]
说着冷不丁从包里抽出一条黑乎乎毛茸茸的物件微微一抖抽在我脸上，我天生胆子小，最恨蛇呀虫呀长条状能蠕动的东西，哪儿经得起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早[妈呀]一声吓一跟头。
我再定睛一瞅，大哥手里的居然是一辫长发。
这难道是小叶子引以为豪的秀发？我凑近了仔细看个清楚，一尺多长的头发被精心地编成麻花，两端都用头绳扎着。较粗的一端齐刷刷的，不难看出剪刀的痕迹，另一端，由那只玉蝴蝶发卡收尾，显得很乖巧。
不用费心思就能猜到，在一个月朗星稀离别的前夜，叶小倩一次次重温和心上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刻，那个浑身都是传奇故事的同桌，那个带自己走出大院儿的男孩，那个给自己初吻和心动的恋人，一阵温暖又一阵心酸。她举起剪刀，瞥了眼素描下[覆盖感觉]的批语，[咔嚓咔嚓]，决心要把这份覆盖感觉永远地留给心上人。
[她一定很爱你]，大哥听了无比的臭屁。
*** ***
就像名画一定要装裱起来，这满是恋人DNA的身上之物一定要妥善保管才行。大哥翻箱倒柜地要给美丽的麻花辫找个栖身之所。
咱知识分子家庭无权无势，逢年过节只有亲戚朋友稍微走动，几乎门可罗雀，因此家里收受的值钱礼物就没有什么，精美的包装盒之类的更是稀少。大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可心的容器。正烦恼着，突然灵机一动在他脑袋上出现个明亮的灯泡。
老爸的大学同学，当年电力大学831造反派的三弟老戈，80年代初放弃电力局正经的工作下海。别人下海都往海边跑，什么上海广州深圳的，戈叔另类，一下子钻到大兴安岭深山老林里去搞了个麋鹿牧场，专养俗称四不象的鹿。近些年发了，上次到哈尔滨公出时，戈叔特地到我们家找他以前的领袖，临走留下了些牧场的特产，其中就有一盒鹿茸和一盒鹿鞭。
那鹿茸一早被老爸送给大哥的绘画老师，家里只剩下那盒鞭。要论包装，这土特产还真叫讲究：打开长短一尺左右印满龙凤的红色纸盒，里面便是一个透明剔透的玻璃方匣，雄鹿的那物件风干后被端正地放在金黄色的绸缎里固定在中央。抽巴巴很滋补状。因为咱家没肾亏阳萎的传统，所以到现在那盒鹿鞭仍原封不动地被遗忘在书柜的某个角落。
现在大哥得了新宝贝，那鹿鞭看来只能委屈一下了。经过大哥一番精心组装，小倩姐的秀发终于入住富丽堂皇的新居。因为玻璃盒子不够长，辫子只能委屈地蜷着，但总体效果仍然相当不错。深红包装盒里面是黄橙橙的丝绸底子，那美丽的麻花辫在红黄底色的应配下，非常精致。灯光照耀下，显得十分值钱。
以后小叶子不在大哥身边的日子里，大哥动不动就拿出这盒子来端详。不知情的人路过看了都能笑翻了，因为盒子背面朝外的一面依然赫然印着
［东北特产：大兴安岭鹿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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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倩姐哝哝地说，[一年后头发就又长了，等我回来你再送那蝴蝶给我。你要帮我扎上才行哟！]
大哥拼命地点头。
所谓男儿流血不流泪，就算有泪也不能轻弹。哥自诩为硬汉，每次看到我为感情所困唉声叹气叽叽歪歪的时候，总边摇头边激励我做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爷们儿。但硬汉也有软肋，小倩姐就是大哥金钟罩铁布衫功夫的那个秘密气门。虽然大哥用了N多年移穴大法，但被这生离的痛一点肯定逃不过个武功全废的下场。
大哥的爱情格言是[只有口水没有泪水]。就像小时候逃学一样，为了保持硬汉形象大哥选择了躲藏。小倩姐飞莫斯科那天他竟没有去机场送，害得小倩姐过了安检门还两步一回头不死心地寻找。我敢肯定此时大哥正躲在机场的某个角落揪心揪肺地难过着。
那天小倩姐梳了齐齐的短发，虽然少了些先前的妩媚但却增添了很多让人意外的清纯。临行前，她小声嘱咐我帮她看好大哥，我爽快地一口答应，问那边有没有人照顾小倩姐你呀。小倩姐只淡然地舒了口气，以无言作答。
